可惜竇天驍的反應還是不夠迅速,就在他遲疑的那兩秒裏,王迎鬆的心裏已經有了答案。  ——這小子在演戲。  “你不會不知道吧?”王迎鬆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沒跟你提過?”  竇天驍搖搖頭,“不知道啊,他也不是什麽事兒都跟我說的。”  王迎鬆的視線停在了竇天驍的臉上,頓了好幾秒沒說話。  他的眼神淩厲,帶著點意味深長的信息,就好像是在說,“你現在坦白從寬我還可以饒你不死”,時常能把罪犯盯得後脊發涼。  竇天驍頭一次被人盯得渾身發毛,就差跪在地上磕幾個響頭大喊:“叔叔我錯了!我以後再也不敢了!”  王迎鬆揚眉一笑,恢複了平常輕鬆的語調,“其實他這個年紀談戀愛也不是什麽了不得的事情,隻要不影響學習,我們做家長的頂多就是關心關心,不會去刻意介入,隻不過,他前天半夜裏偷摸溜起來……”  前天半夜!  竇天驍的心髒一緊,腦海裏不自覺地浮現出了各種羞恥的畫麵。  王迎鬆說到這裏忽然頓住,“嘖”了一聲,搖搖頭,“算了沒什麽,反正你也不知道。”  “……”說話說一半,聽的人就猶如百爪撓心,“那您看到他溜去哪兒了嗎?”  王迎鬆喝了口綠豆湯,留給他一個高深莫測的笑容。  他還沒說溜出去呢。  王迎鬆的回答是不知道,竇天驍這頭驢也沒反應過來,剛一進江燃臥室就鬼鬼祟祟地反鎖上門,小聲嘀咕,“你爸好像知道你偷溜進我家了!”  “啊?”江燃也震驚了,“哪次?什麽時候知道的?”  “我也不知道啊!”竇天驍攤攤手,模仿了江爸爸不苟言笑的表情,“他就這麽盯著我,盯得我渾身發毛,還說看到你偷偷溜出去了。”  “他原話怎麽說的?”江燃問。  “原話啊……”竇天驍摸著下巴仔細回憶了一會,一臉幽怨,“我忘記了,當時我太緊張了,反正他就問我知不知道你處對象了,還說看到你半夜溜出去……你說他會不會是跟蹤了你,然後已經知道咱兩在談戀愛了,故意提醒我啊?”  江燃一皺眉,仔細一想,覺得不太可能,“他如果知道了肯定早跳腳了,不可能還這麽淡定地問話,估計就是想套你的話,你怎麽和他說的?”  竇天驍自認為自己的回答無懈可擊,“我當然說我不知道了啊!他就沒再問我什麽了。”  王迎鬆這次問話的目的無非就是借竇天驍的口提醒兒子,一些不合時宜的事情不要做。  從那天開始,他會在臨睡前給家裏大門門鎖上卡上兩根頭發絲,早上起來如果頭發絲兒還在,那就說明兒子沒偷偷溜出去。  很顯然的,他的目的達到了。  頭發絲兒沒掉過,兒子在家對著手機發消息的頻率增加了,有時候吃飯前甚至還會拍張照片發給人家。  江晴有一次瞥到了他的手機屏幕,對話框裏顯示的備注是“家養小土狗”,聊天記錄裏有一句:我喂你吃啊。  談戀愛談得如此明目張膽。  倒是把人領回家啊!  每次都是竇天驍這孩子屁顛屁顛地過來喊:“江老師我又來蹭飯啦。”  進入秋季之後,小區的楓葉一點點變紅了。  葉晞的網店裏又陸陸續續添了不少新款,除了小飾品外還增加了圍巾帽子襪子等等小玩意兒。  不管從產品質量包裝,發貨速度還是服務態度上都盡量做到極致,贈品的種類也多種多樣,網店的生意逐漸有了起色,最多一天營業額高達兩千多塊,那是他曾經做夢都不敢夢的事情。  訂單量增加之後,產品的打包發貨速度就跟不上了。  葉晞隻得再將課間時間也擠出來。  他每天一早把隔天晚上的訂單截圖推送到手機上,課間時間就趴在桌上手寫麵單,甚至還要盡可能抽時間折小禮盒。  晚上到家替外公熱好飯菜,自己捧著碗泡麵一邊滋溜一邊接單一邊打包。  有時候實在忙不過來,一碗泡麵能吃一個多鍾頭,到最後都爛的不能吃了。  竇天驍進入高三之後學業繁重,每天的作業基本上都是以捆為單位,書包重得跟裝了鉛球似的。  他寫作業的速度不快,寫完基本上都過十一點了,壓根幫不上什麽忙。  外公年紀大了,不懂什麽網絡銷售,葉晞向他解釋了半天網購的流程他也沒弄明白大家究竟是怎麽買的東西。  在家怎麽就能開店呢?  很神奇。  但看到孫子每天晚上恨不得忙到淩晨兩三點就很想幫忙分擔點什麽。奈何他老眼昏花,手腳不便,好幾次包裝完以後又看見葉晞偷偷拆了重新放到了另外的盒子裏。  意識到自己是幫倒忙了。  自從那次中風之後,老爺子的身子骨一天不如一天。  特別是天涼之後,經常頭疼腦熱, 有天晚上,他覺得口渴,又不想麻煩孩子,就自己推著輪椅上客廳倒水。  也不知道怎麽回事,從輪椅上撐起來的那一刹那忽然感到一陣眩暈,他預感不對,想要扶著輪椅坐回去卻已經來不及了。  整個人就像是失去了意識一般,叮咣倒地。  輪椅被他的身子帶翻,壓在胯骨上。  不知道過了多久,似乎聽見竇天驍焦灼的哭喊,待他逐漸恢複意識清醒過來的時候,發現自己竟然被倆孩子架到了衛生間的馬桶上。  下半身有些異樣。  他如遭雷劈地低下頭,看見自己的褲子被脫到一半,濕淋淋地掛在小腿上,大腿,褲子和鞋襪上都沾滿了臭烘烘的排泄物,葉晞正低頭幫他脫鞋子。  在一陣難以言喻的羞恥過後,他閉上了眼睛,重新睜開時,他的眼神變得空洞又茫然。  自己……又失禁了,並且比以前還要嚴重。  兩孩子顯然是急壞了,臉上還掛著淚痕,嘴裏不停地喊著“爺爺”,握著他的掌心都是冷汗,黏糊糊的。  “爺爺您沒事吧?哪裏不舒服啊?是不是肚子疼啊?”竇天驍被嚇得聲音都在發抖。  他原本在臥室寫作業,忽然聽見外頭什麽東西跌倒的聲音,連忙衝到客廳,一看外公已經摔倒在地。  葉晞趕出來扶起外公時,發現他褲子上濕漉漉的一灘。  兩人十分艱難地將他拖到衛生間裏,一個喂救心丸一個拿手機打急救電話。  葉晞知道爺爺體體麵麵了一輩子,肯定不樂意這幅樣子被架到救護車上,街坊領居的都能看見,掛了電話沒忘記給他換條幹淨的褲子。  “我,我沒事。”老爺子清醒過來以後又覺得頭不暈了,隻是身上沒什麽力氣,“你打電話叫救護車了?”  “啊,叫了,您這怎麽回事兒啊?是不是吃壞肚子了?肚子疼嗎?”葉晞怕他著涼,趕緊利落地套上了幹淨的褲子和鞋襪。  “肚子不疼,我也不知道怎麽回事,剛剛就一陣頭暈。”外公擺了擺手,“叫救護車別來了吧,我沒事了,我不暈了。”  “不行,還是得上醫院檢查檢查。”竇天驍的語氣很強硬。  老爺子被葉晞扶著走出了衛生間,家裏潔白無瑕的地磚上殘留著淡黃色的痕跡。  竇天驍手忙腳亂地把髒褲子放進水裏浸泡,光拖地都拖了不下三回。  老爺子被抬到救護車上的時候腦子還是空的,隻有一個念頭在他的腦海裏越來越清晰。  我活著,就是讓孩子們遭罪啊……  醫院的急診ct檢查出來沒有大問題,醫生懷疑是腦中風後遺症,建議接下去服用藥物去改善大小便失禁的問題。  這又是一筆不小的開銷。  外公在醫院住了一個晚上就出院了。  出院後,兄弟兩對他的關注度比之前更高了,每日三餐盡可能地換著花樣,天氣好的時候,還會推著他下樓去小公園轉轉。  很奇怪的是,竇天驍看著外公笑眯眯地說話,心裏卻總有種不好的預感。  他關照葉晞多看著點外公,於是葉晞就把電腦桌都搬到了客廳,以便看清外公房間裏的動靜,並且還把各種藥瓶藏在了冰箱上麵,安眠藥每天隻給一片。  可惜,人總會有疏漏的時候,這天下午葉晞忙著處理一個售後問題,給客戶反反複複地打電話想要讓他改個好評,對方好不容易答應改評價,他順手就把外公的藥盒放在餐桌上,去電腦前教她怎樣操作。  老爺子悄無聲息地抱起了小藥盒回到房間,那裏麵有他平常吃的降壓藥,暈車藥,退燒藥,血栓通,安眠藥……  走向死亡的道路是孤寂的,沒有誰真正能夠陪著誰。  任何一個人都會懼怕死亡。  他也不例外。  身體的病痛一直折磨著他摧枯拉朽的意誌力,將他對死亡的恐懼降到了最低,他甚至有些期盼著死期到來的那一天。  他想要一個解脫。  而孩子們又是他活下去的唯一一個念想。  可也正是因為這份沉甸甸的愛,壓斷了他對這人世間最後的一縷殘念。  臨走前,他拿起紙筆,歪歪扭扭地寫下了一封簡短的遺書。  給我的家人:  我想了很久,還是決定要走了。  不是你們沒照顧好我,隻是我想你們的奶奶了,特別想,她前兩天托夢給我,說她等我很久了,問我怎麽還不去見她,我就答應她了。  我希望我的葬禮一切從簡,別擺什麽宴席,沒那個必要,火化之後請把我跟你們奶奶合葬在一起。你們要好好的,特別是驍驍,吃穿都要注意,天涼了,容易感冒。小晞也不要一直對著電腦,對眼睛不好。  小琴,謝謝你這麽不離不棄地照顧文濤,有你在,我很放心,還有曉月,有空多回來看看孩子。  我走了之後,你們大家誰都別難過。  我這輩子過得很開心。  走之前,他想的還是如何把對孩子們的傷害和負罪感降到最低。  老爺子把遺書壓在枕頭底下,接著笑眯眯地和孫子打了個招呼,說自己困了要睡一覺。  其實他很想等到哪天一家人聚在一起吃頓飯再走的,但是他又怕自己在那樣的氛圍之下,舍不得一走了之。  葉晞說了聲好,怕自己打電話敲鍵盤的聲音打擾到他,還給帶上了房門。  二十分鍾後,他鎖上家門,去批發市場進貨了。  三點多的時候,竇天驍從補習班回來,書包都還沒來得及扔就扯著嗓子喊:“爺爺,晚上我們吃豬蹄吧,我買了兩隻肘子,你說紅燒好還是清燉好啊?”  房間裏的人沒有應聲,他還以為外公睡著了。  當他看到床頭櫃上那數不清的空藥盒和口吐白沫的外公時,心態用天崩地裂來形容也不為過。  有那麽一刹那,他感覺自己的靈魂都被嚇出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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