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忠報國的安龍毛巾隨著春天的到來而麵世了,銷量可喜。


    他的毛巾其實毫無新意, 質量上也沒有任何提高, 賣得好沒別的原因, 全賴著金總的營銷意識。過去他分個手就要前女友一天上十八次頭條, 現在他自己賣毛巾, 更是恨不得聯合報館二十四小時連續號外。


    他應該感謝民國時代慷慨熱情的報紙從業者, 都還有一顆浪漫文藝的心, 把安龍的愛國毛巾吹得天花亂墜,營銷詞更是感人:“同樣的棉花,曾經撫慰將士們的傷口,現在愛護你愛國的心。”


    這廣告詞蹭熱度的心簡直天地可鑒,金總臉大如盆,節操拿去喂狗, 反正賣的不是產品, 主要賣情懷。


    他抽空給石瑛打了個電話, 請政府在辦事處專設一個小窗口, 好叫訂貨的客商把款項交過去, 賬直接從政府走。讓政府算清合營抽成的款項,再把安龍廠所得開支票過來。


    “石市長, 這個不麻煩吧?”


    石瑛道:“既然你有這樣大的誠意, 市政廳這裏多抽一個人並不難。”隻是又說:“王亞樵那個人, 見一次就罷了,明卿以後少和他來往。”


    “王叔叔怎麽了嗎?”


    石瑛早從報紙上聽說他跟隨王亞樵夜襲江灣,李耀希大嘴巴, 怎會放過這種獨家新聞。王亞樵是廬山刺蔣,北站刺宋(宋子文),雖然現在和戴笠胡宗南交好,畢竟得罪的那兩位非同常人。他不好在電話裏直說,也心知金求嶽不會不明白這個道理,無可奈何地說:“有些話你我心知肚明,何必非要從我口裏說出來呢?”


    他聽金求嶽在那頭嘻嘻嘻地裝傻,心道真是怕了這個傻子,話勸到這裏已經情分本分都盡了:“你專心做生意吧,若是這次紡織廠成效良好,江北的染廠,會歸還給你。”


    這裏求嶽放下電話,見露生咕嘟著嘴,滴溜溜地轉骰子:“又怎麽了?”


    黛玉獸每天日常生氣1/1,不做日常可能不漲經驗條吧。


    露生扭過臉道:“必是我算賬慢了,你把賬移給石市長處理。”


    求嶽抱著電話笑道:“你他媽怎麽這麽小心眼的,怪我怪我,沒跟你先打報告。那現在怎麽辦?我去跟石瑛說一聲這事兒算了?”


    露生玩骰子,賭氣不理他。看見鬆鼠在旁邊朝他大爹伸爪子,把鬆鼠轉過去,拿屁股對著求嶽。


    求嶽把他拉過來:“什麽鳥脾氣,大事不看你著急屁點兒小事在這裏作精。”他把鬆鼠從籠子裏放出來,托在手上叫它跑,“我跟你說,我們這邊的出納人手不夠,所有賬還要你來統籌,太累了,之前你都幾天沒睡覺,往後訂單多了,你是不是打算加班到猝死?”


    露生倔強道:“我不累。”


    “好好好你是鋼鐵俠加中國隊長你有核能發動機。”金總把鬆鼠頂在頭上:“那我撿主要的說,這次訂單,全額撐死一萬六,這筆錢是小錢。我是想看看石瑛到底貪不貪。”


    露生轉臉看著他。


    “貪官都會嘴上開花,說得比唱得還好聽,到底手賤不手賤,給點錢就能看出來了。”求嶽頂著鬆鼠:“他拿我當槍搞反腐,老子也有權利試試他反腐的力度。我不想跟一個基層腐敗的市政廳長期搞合作。”


    他推開窗戶:“如果這次官方財務透明,對他是好事,對我們也是好事。我們安龍廠現在是流量小花,呼聲高粉絲多,但是沒有硬作品,賣那個爛毛巾你心裏沒點b數?典型的流量小花尬演流量偶像劇。”


    露生聽不大懂,也忍不住撲哧一笑。


    求嶽聳聳肩:“從辣雞到品質,需要錢啊,寶貝兒,要錢、要人、要機器。在這些東西到位之前,要有個硬平台來保證我們的存在感,要給客戶信心——如果客戶真的對我們有信心,你說他們為什麽來得勤快,一說訂金就自絕經脈?這幾天我們才拿到多少訂金?一萬六的單子,給了還不到一千,錢是最能說明問題的東西。”


    露生點頭不語。


    “所以說,背靠大樹好乘涼,沒有哪個平台比市政廳力度更強了,它是央視。有政府作擔保,把頭兩批貨款穩住,後麵就有錢買新機器了。”求嶽伸懶腰道:“你把時間空出來,前幾天來的一個客戶,北平的,他那個預算賬本送給我了,我看他用的是新式記賬法。你學學這個記賬,比我們現在用的那個流水賬強一萬倍,至少老子看得懂啊。再過八十年,電子記賬跟這種新式記賬的原理基本上都一樣,新技術,你先學起來,回頭再培訓我們那幾個出納。你們專心搞培訓,至於今年的收支記賬,交給市政廳就行了。”


    露生聽他有理有據,條條分明,既有遠見,又顧近憂,真正用心良苦。不由得紅了臉嗔道:“你早說不就完了,我隻當你怨我做事不麻利。”


    求嶽彎一個膝蓋笑道:“這不正在跟你坦白從寬嗎?怎麽,還嫌我姿勢不到位?我跪著說?”


    露生把鬆鼠按在他臉上:“咬死你。”


    兩人這麽倚在窗上,邊打邊鬧地說話,像下課時候同學在走廊窗戶上鬧。


    三月裏春風暖了,太陽也是好太陽,世界增添了一套細瑣而喧騰的背景樂,細細聽去,是花綻裂的聲音、草拔節的聲音、樹的新葉頂出嶙峋的皮,像皴法的水墨裏給皮孩子塗了一筆亂七八糟的綠,肆意胡鬧的生機。一切生命都崢嶸向上,不然為什麽叫做陽春三月,就是要把蟄伏在溫暖中的萬事萬物都搖醒,放在太陽底下曬,全發出鬆爽的氣味。劈裏啪啦,是天然的一套細樂聲喧的小絲竹,喧騰又寧靜。


    這時節的天光雲影都值得珍惜,因為它美好得一寸光陰一寸金。牆角下的野花亂爬閑藤,就是珍惜這份春光,鬆鼠朝太陽光裏撲蜜蜂,也是珍惜,丫鬟們把被子拖到敞院裏去,啪嗒啪嗒地打棉被,坐在棉被的帳子裏嗑瓜子兒,一樣是珍惜。春光是讓人忙裏偷閑,來過好日子的。他兩個在這浩浩蕩蕩的春天裏,消磨一個鍾頭,一個轉骰子,一個嘴裏胡說八道地亂撩,是珍惜裏的珍惜,符合詩書曲文裏勒馬看閑花的詩意。


    唯有齊管家不詩意地走過來,其實他本人很夠詩意,玉樹臨風的一身石青色長衫,不急不緩地從二門裏跨過來,野貓站在房簷上,跟他“咪”一聲。


    齊管家看看貓,又看看窗戶這裏。


    露生被他目光盯得一陣不自在,拿手攏住骰子,轉身就要走。求嶽拉住他,說:“幹什麽?我們倆在這聊天也不行?他就是年級主任我他媽也不是早戀啊?”


    露生垂下眼睛:“算了吧,他是太爺身邊的人,也別太不把他當回事。玩了這半天,你該去廠裏了。”


    金總看他委委屈屈地抱著鬆鼠,紮進自己屋裏去了,惱得騎在窗戶上道:“看什麽啊?老子又沒裸奔!”


    齊鬆義尷尬地站在院子裏,有些落寞的神色。


    齊管家在句容留了十來天了,剛開始金總以為他把工人領到就該回去南京,誰知齊管家很自覺自動地去庫房,把自己的床鋪領出來了,問他住哪裏,齊管家熟門熟路,將手一指後麵的小樓:“客房我不用,我就住藏書樓的偏房。”


    金總:“……”


    這感覺像什麽?暑假你和小夥伴玩得正嗨,你媽下班了。


    齊大媽屬於比較可怕的那種媽,一看你的小夥伴,不動聲色,笑嘻嘻的,還給端西瓜,完了之後問你,作業寫了多少?補習班報沒報呀?考試多少分?你媽電話多少?


    救命啊!


    套路基本都一樣,齊鬆義在家裏十來天,上午跟著求嶽去廠裏,有時也跟周裕去鎮上。因為近兩百號新員工的宿舍你得安排,廠區肯定不夠住,又去鎮上找了幾間幹淨房子。人口增加,食堂也要加人,因為工廠裏現在多一個午飯的福利,要從鎮上招兩個廚師。


    等下午的時候,齊大媽就來問作業了。


    語文數學哪一樣都別想跑,齊大媽從丁廣雄開始訓起,他聽說少爺去上海送貨的事情,丁壯壯顯然辦事不力,護主無能,最後還是讓斧頭幫送回來的,這個考試不及格。齊大媽對著丁老大語重心長:“丁兄當年名震關外,何等威風,怎麽現在全無主意?少爺如今的性子,你難道不知道?他說隻帶兩個人,你就讓他帶兩個?金家沒有敗落到這個地步!幸好他是沒有觸怒王亞樵,此人殺人不眨眼,若當日一言半語不合,你我如何跟太爺交待?”


    丁壯壯沒得話說,沉默挨熊。


    齊大媽又對周裕開炮:“周兄跟我一樣,都是金公館出來的。雖然你比我來得晚些,太爺少爺都當你是能辦事的。你就看著少爺隻用八個丫頭?這裏不是榕莊街的小院,是金家老宅,迎來送往,多少客人,丫鬟仆婦連門都站不滿,端茶倒水,叫白露生動手,連你自己也端上了,家裏缺這兩個錢?”


    周裕抓著帽子,心裏崩潰,這也不能怪我啊,少爺的主意!


    齊鬆義見他皺著臉,溫和道:“好,就算是少爺的主意,約束下人,是不是你我分內之職?”他目光一掃院子裏嗑瓜子兒嬉笑的丫鬟:“和農家村院有何分別?這是書香世家的門風?”


    周管家心道哥們你可醒醒吧,現在能有農家樂標準已經很不錯了,要都按照少爺的規矩,我們家現在已經成菜市場了。


    齊鬆義訓完丁又訓完周,把溫潤的眼睛看了一遍翠兒,也不說話。


    翠兒同誌防禦力太低,不用開炮就死了。


    翠課代表慌忙把頭上的花也摘了,小紗襖也換了,鑽進前院拯救無知的同班同學:“別磕瓜子兒了!齊管家要發火了!”


    大家挨了一頓訓,每個人頭上都是一堆包。露生坐在屋裏,心裏憋了一股氣,家裏現在是他說話,齊鬆義分明句句都是說他理家無道。想起他之前在榕莊街說的那些話,真有顏麵掃地的羞憤。自己坐在這裏又不能代為分辯,氣得埋頭抄賬。


    齊鬆義隔著窗子,看他一會兒,慢慢走進房裏來:“你在抄什麽東西?”


    露生不敢鬧情緒,規規矩矩地站起來:“廠子裏的賬。”


    話一出口就知道錯了,他的身份沒有資格看賬。


    齊鬆義幽深的目光落在賬本上,良久,柔聲道:“拿來讓我看一遍。”


    露生是做好了心理準備,反正榕莊街他已經汙辱了自己一次,自己和求嶽在句容有失分寸他也都看見了,要說什麽就讓他說去。誰知齊鬆義是這樣的綿裏藏針,有話也不明說,露生按捺不住,豁然站起道:“我算賬也是少爺親手教的,齊管家瞧不起我可以,犯不著瞧不起少爺。”


    齊鬆義有些怔住。


    露生原本是怕他的,自知出身肮髒,是依附金家才能生活,見了他自然似老鼠見貓。隻是來句容這段時間,心境漸漸改變,這裏一柴一米,都是他和求嶽親自主張,工廠開張進貨出賬,也都是他和求嶽一起努力,兩人披星戴月,出生入死,自問坐在這裏是問心無愧,憑什麽還要叫齊鬆義看不起?


    因此齊鬆義尚未說什麽,露生自己幹脆把話挑明:“齊管家覺得我理家不善,大可以直接來說我,何必拿別人作筏子,指桑罵槐呢?”勉力又勉力,把語氣放溫柔:“丫鬟們說笑,是我允的,丁大哥兼顧廠裏的事情,也是我問過少爺才拿的主意。我在人前,是有些失禮,這是我的不對,齊管家今天要教訓,隻管教訓我,我聽著就是了。”


    齊鬆義見他溫柔裏藏著桀驁,也不見怎麽生氣,默然片刻:“少爺病得失了方寸,這樣驕縱你。”


    他不說這話還好,露生就聽不得別人說求嶽的不是,原本是柔聲相向,此時語氣也帶刺了:“恕我說一句犯上的話,少爺當年不生病的時候,齊管家是不是也在背後這樣說他?”


    “……”


    “您無非是見他生病,性情比從前寬和,覺得他現在軟弱可欺是不是?”露生越說越惱:“齊管家,我敬你是跟著太爺的人,所以你的教訓,我們垂頭聽著。但你要是冒犯少爺,我也不能跟你善罷甘休,既說別人要講尊卑,請你自己把尊卑放明白!”


    齊鬆義望著他,半日才道:“想必你是爬到床上去了。”


    露生就知他要說這個,心裏屈辱極了,不由得脫口而出:“我在他床上怎麽樣,不在床上又怎麽樣,我喜歡他他也喜歡我,就在一起了又如何?!”


    “金家隻有他這一個孫子。”齊鬆義厲聲道:“你要狐媚他一輩子不娶妻室?”


    露生含淚怒道:“未敢指望一輩子,他願意和我好一年,我就死心塌地跟他一年,願意跟我好一天,我就死心塌地跟一天。少爺憐我滴水,我自然湧泉相報,齊管家也是讀書的人,何必把人情二字看得這樣肮髒!”


    說罷,他也不理齊鬆義怎樣,憤然擲筆,擦著淚去了。


    這一晚求嶽回來,露生也沒跟他提起這事。隻是躺在床上,心中起伏,越想越不是滋味。想想齊鬆義白天未必是針對自己,自己和求嶽玩瘋了,隻顧著生意,家裏是有些不成樣子。要不是齊鬆義惡言相激,自己也不至於說出那番不知天高地厚的話來。


    可是誰又能拘得住衷情踴躍的一顆心呢?


    他在床頭呆坐到半夜,隻怕齊鬆義回去要跟金忠明告狀,想去認個錯,又不知錯從何來。兩情相悅,何錯之有?可偏偏是兩個男人兩情相悅,這已經是千錯萬錯。無情無緒地起身披衣,踱到院子裏。


    誰知齊鬆義坐在花樹下麵,托著一塊綢料發怔。


    齊鬆義聞得腳步,微微回首:“怎麽半夜不睡覺?”


    露生不知該說什麽,囁嚅道:“齊管家也沒有睡。”


    齊鬆義看他一會兒,並不提白天的事情,舉目望著夜色中海棠搖曳,把綢料放在身側的石凳上:“蘇州帶回來的,你給少爺做件春衫罷。”


    露生覺得他神色很是寥落。


    他夜色中仰首的模樣,儒雅又溫潤,竟教露生心頭激靈靈地一痛,是陳年的舊疤忽然被揭起來。熏熏然晚風把人心吹得飄飄蕩蕩,把一地海棠也吹落,一地紅英。露生是此時此刻才發現,齊鬆義,原來很像金少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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