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邊人”這個詞,真有特殊而撩人的甜美意味, 要親身經曆一次才能明白, 睜開眼睛看見他, 睡得毫無防備, 像隻貓拱在枕頭上, 露出雪白的一點肩頭——近極了, 看得清膩白皮膚下微微的血管、昨夜噴張之後、還未平複;眼角一點春意的淚痕、嬌啼之下、沒得功夫擦的;眉毛嬌慵的走向、撩在耳後的頭發的微鬈的起伏, 橫山豎嶺,都是唇齒廝磨過的。空氣也是曖昧的空氣,是兩人一夜春夢醞釀出來的氣味,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附帶一些心跳耳熱的旖旎片段,被帳子攏住了, 是遲遲不肯見天明的一種情溺, 這氛圍教你理解唐玄宗、也理解周幽王, 果然天下明君都是王八蛋, 怎能辜負香衾事早朝?


    人幹事?!


    金總像個大傻逼, 張著嘴、呆看露生睡覺,黛玉獸迷迷糊糊也睜眼, 見他一眨不眨地看自己, 昨夜的事兒都想起來了, 把臉一紅,拿被子蓋著臉:“不睡覺、又不起床的,看我幹什麽?”


    金總其實正在心裏作一首無字的詠歎詩——跟字不熟, 靠感情寫,跟金總相熟的字就沒有幾個,孤零零幾位同誌出來擔當重任,這幾位同誌努力組成一個充滿感情的句子:“我厲害不厲害?”


    露生:“……噗。”


    金總鬧個大紅臉,也鑽在被子裏,腆著臉問他:“昨天晚上爽不爽?”


    露生笑得捶他出來:“你是不要臉的!一早上起來問這個!”


    “唔!我說我們從台上跑下來,同誌你想什麽?”


    “你故意的!”


    “哇!別打!再叫一次相公好不好?”


    兩個人連笑帶鬧,打成一團,屋子外麵也聽見了,都捂著嘴兒笑。大家昨天晚上不敢偷聽,都在外麵等,看什麽時候叫打水進去,好算少爺是幾個蘿卜。鬧到後半夜才聽見少爺心滿意足地開窗,叫燒熱水。


    又聽見小爺在後麵惱道:“這個點兒上燒什麽水?叫人家都知道了。”


    少爺認真道:“這個還是要洗洗比較好。”


    大家全笑得肚子疼,隻當小爺今天早上是不能起床了——嘿,他兩個真有精神,這又鬧上了!


    求嶽笑著披衣服,問露生:“中午吃什麽?”


    露生歪在枕頭上:“我做個和合圓子?”


    求嶽點點頭,看看帳子,不覺又笑:“就是這個屋,你個小騙子跟我搞潛伏。”學著黛玉獸的聲音捏個爪子道:“說話就說話!拉手做什麽?!”


    也是這間屋子,那時候他兩個呆兮兮地並頭說話,討論怎麽對付秦小姐。


    露生原是想笑,忽然眼淚又上來,世事真是難料,覓良人、誰知良人就在眼前?


    求嶽見他哭了,笑著摟住他的腰,把他舉起來:“天天哭,不哭不能過日子?”


    露生含著淚道:“放屁。”


    他們拉開帳子,嘩啦一聲,冬日的太陽照進來,一片明亮。


    外頭好藍的天。


    橫豎是年下,工商歇業,露生要在得月台連唱十二日,因此便不忙著回句容,就在榕莊街度個蜜月。


    後頭這幾天便隨意了,前兩日皮黃、後兩日昆,不過是揀好的唱,當然也有貴客的意思,買包廂的、買茶水席的,若是第二日還想聽,可以將戲園子老板叫過去,在現成的戲單子上勾一下,表明自己有意想聽這個。戲園子便按這個調整排演,當然了,要是你肯一擲千金,也能決定白小爺明天晚上唱哪出。


    露生見送來的單子,多是點的《驚夢》、《尋夢》,不覺展眉一笑。


    金求嶽卻看不大懂,好奇問他:“這兩個夢是什麽,為什麽她們都點?”


    露生笑道:“這些點戲的怕不是老堂客,都是認得我的,隻怕女人居多!我當初走紅就是這出戲,這是湯顯祖的《還魂記》,又叫做《牡丹亭》。昆曲裏,要數這出戲最豔、最雅、也最離奇。”


    金總來了興趣:“為什麽說是女人多?”


    “這戲把女兒家的心事都唱盡了,也不全是唱女兒,有情人都愛這個戲,我自己也最愛。”露生將手爐攏一攏,看外麵黑天裏,一滾滾的灰雲,不叫黑夜黯淡,搓雲扯絮,是要下雪的意思。


    他兩人寒夜圍爐,煮一壺甜酒放在暖炕上,就著一個大杯輪流吃,秋天收的南瓜子、栗子,一小籮一小籮地歪在炕桌上,隨手剝著玩。


    露生道:“這個故事是說一個女孩兒,去花園裏遊春,夢裏見著心上人,就跟他定下姻緣,可是夢中人哪裏尋?想著這段姻緣終生無望,抱恨而死。”


    這故事是有點不吉利,難怪頭一天不唱它,求嶽給他剝了一碟子的瓜子仁兒:“後來呢?”


    “後來兩個人都矢誌不渝,生死也不能分隔的,這段情就感動上蒼了,叫這杜麗娘死而複生,你喂我一個——”露生銜了瓜子,也喂求嶽一個栗子,“最後有情人終成眷屬,百年好合地在一處了。”


    金總:“……噫。”


    媽的,古代是沒有廣電總局,這種扯淡故事居然也可以騙到這麽多觀眾啊?!


    露生見他錯愕,抿嘴兒一笑:“其實故事倒沒有什麽,這麽講起來就好沒意思,勝在湯大家文辭精妙,寫得靡豔,教人心旌動搖。”說著,將酒飲一口,“你知道他在這出戲前頭寫什麽?,他寫‘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這其實是說盡了天下有情人的盼望,我也最喜歡這句話——人生誰能無死?都是一腔癡心罷了!”


    他這裏閑說,見求嶽聽得心不在焉,知道這蠢貨是文雅上麵一輩子教導不通,也不生氣,自己叼著瓜子兒笑。


    噯!有什麽辦法?就是喜歡這個傻子呀!


    看窗戶外頭一個凍僵的麻雀落在窗欞上乞食,露生把窗戶推開,把麻雀捧在手上,一股清冽寒風進來,帶著臘梅濃鬱的酒香,求嶽拿大氅蓋住他:“哎!調皮!別凍感冒了。”


    “這點兒風凍不著,你瞧它炸著毛,真可憐。”


    麻雀得了溫暖,抖抖翅膀,醒過來了。


    求嶽笑道:“我還以為凍死了,這叫什麽?生可以死,死可以生。”


    這都是什麽瞎引用,兩人哈哈一笑,惡趣味上來,喂麻雀吃酒,看它吃了一口甜酒,醉醺醺地拍翅膀。露生隨口問他:“我瞧你是不怎麽懂得戲的,你們那時候不聽戲,平日都樂什麽?看電影嗎?”


    “是啊,電影電視劇。”求嶽給麻雀裹個小毛巾,“有時候也看小說,我喜歡看爽文。”


    “那是什麽故事?”露生困了,將毯子拉一拉,歪在他懷裏:“說來聽聽。”


    “叫我講故事?我隻會講馬雲和馬化騰啊。”求嶽尬笑:“我跟你說,爽文是什麽,不帶腦子看的,都胡扯八道,後麵看了不記得前麵說了什麽,我給你說一個真事,才好笑呢。”


    露生伏在他懷裏,懶洋洋道:“不好笑我捶你。”


    “我們那時候寫小說的要對讀者負責,讀者不滿意是要被罵的,像我這樣的打賞大盟主,不開心還可以讓他們改結局。”求嶽從後麵抱著他,輕輕玩他細長的手指:“我記得我初中的時候網絡小說還不發達,那時候看了一個特別喂屎的故事,把女主角寫死了,就突然死了,他媽的什麽預警都沒有!可把我氣死了。”


    “那能怎麽樣?人家寫的,你不過是看客。”


    “狗屁。”求嶽壞笑一聲,“我就找他們編輯,把他那本書買下來了,叫他重新給我寫個結局。嘻嘻,這鳥人沒辦法,就把女主角複活了,笑死了。我聽我同學說他在後記裏說了好多生氣的話啊,哈哈哈哈哈我根本沒看!”


    露生有些好奇:“這女孩兒叫什麽名字?讓你這樣興師動眾的。”


    “叫什麽……”求嶽撓頭:“忘了啊,不就是什麽小冰小蕊小麗麗的,爽文女主還能叫個啥,誅仙我倒是記得,碧瑤雪琪,這本書比誅仙差遠了,寫得巨狗屎,誰管他叫什麽。”


    露生搖頭道:“你這個人,從小跋扈,別人嘔心瀝血地寫出來,又費盡心思為你改了,誰知你都不屑一顧,那又為什麽叫人家改這一回呢?以後別做這種事兒了,多缺德啊。”


    求嶽見他眼睛眯著,是困了,也不管缺德不缺德,心說爽文女主要是像你,我還願意多看兩眼,可惜沒一個比得上你,自己溫柔道:“要睡上床睡。”


    露生嬌滴滴道:“不去床,去了床上你就不幹好事情。”


    “哎,說得老子在這裏就不行一樣。跑什麽?過來!”


    兩個人又在炕上鬧起來了,麻雀喝醉了,站在旁邊感覺地動山搖,有點恐懼。


    它從窗戶裏頭向外看,覺得可怕也是這裏好,外麵是冬天,好冷的,這裏是春天呢。


    萬事都是美滿,隻是這兩日見著柳嬸,柳嬸心裏又是欣喜、又是愧疚,原本不明白露生為什麽和她生分,現在漸漸也明白了,因此見了露生,總是含羞帶愧,也不敢求他帶自己去句容。


    她不會說話,要討好又嘴笨,總想著過去有情分,說話裏免不了的又想賣弄舊情,前段時間為尋春華班忙前忙後,自己心裏有些得意,眼巴巴和小爺攀談兩句,又把月生提起來了。


    露生是真拿她沒有辦法,委婉道:“嬸子,我跟月生不是一路人,你難道現在還不明白我?”


    柳嬸是看不懂現在小爺和月生到底區別在哪裏,還不都是一樣跟著男人,又怕又愧,委委屈屈地說:“月姐還來找你好幾回,我不敢告訴他你在句容哪裏,他唉聲歎氣地去了。”


    “歎什麽?”


    “他說跟的司令和日本人打仗,現在不知生死,他一個人天津飄著,孤苦伶仃。”


    露生又覺心軟,也歎一口氣:“他這司令要是真的投身報國,反而是能靠得住的英雄,倒是月生這孩子怎麽性情輕浮,見人家上戰場就棄人而去?”


    柳嬸絞著抹布,說:“哪有戲子跟著上戰場的?”


    “跟不跟,難道看身份,不是看情意?”露生想起那司令厚待月生,心中越發厭惡:“用人家的衛兵、拿人家的錢財,到人家精忠報國的時候還歎自己孤苦伶仃,我白露生沒有他這樣的師弟。”


    柳嬸這才有些明白了。


    是自己說話下流,把小爺得罪了,當初怎知他有這樣大誌氣?含著淚道:“那你是不去幫幫月姐了。”


    露生無奈道:“他要是還回南京唱戲,我能幫就幫,他自甘下流要做兔子,誰能幫他?”


    原本想帶柳嬸回句容,又把這念頭打消了。想想人這一生,上天未必不給你奇緣,隻看你自尊不自尊,月生這一輩子難道沒有奇緣?敢打日本人的司令,別管他私行怎樣,就衝他這份血性,難道不也是好漢?月生要是也有些血性,哪怕跟著司令沒了,同生共死,也好過這樣一場笑話!


    想起他春華班這些師兄師弟,不免又愁悶了一場,也不知張老娘是生是死,到底拿了些錢,叫柳嬸尋人送去天津,告訴月生:“你我皆是男人,當自力更生,好生在天津唱戲,別再賣身了。”


    不見月生回信來。


    露生亦知道他們師兄弟的情分,到此也算盡了。


    人是不靠憐憫來活的,說到底,靠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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