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出正月的時候,王亞樵從香港托來了一封信, 這信送得很秘密, 是從一個掮洋貨的商人手上來的, 夾在尼龍絲襪裏, 送到句容, 又輾轉托回榕莊街。求嶽叫露生拆開來, 裏頭端正楷書, 看不出是誰的筆跡,但落款上寫著天蟾、二零一二,因此辨認出是王亞樵,隻有他知道二零一二意味著什麽。


    上頭寫:“香港這邊貨物廉價,王老板生意安好,錢貨兩訖, 可以放心。”


    這就是不僅平安, 而且有人接應他了。


    求嶽樂顛顛地靠在枕頭上:“這樣就太好了, 王叔叔最好以後就留在香港, 建國也別回來。等風聲小一點, 我再叫人送個信,讓他在香港幫我們買個房子, 以後我們也去香港找他。”


    露生莞爾一笑, 披衣到門外, 拿火盆燒化了信紙。


    年節終末的夜空,空氣裏仍留著煙花爆竹的火|藥氣味。偶爾還有二踢腳在大門外的街上炸響,頑童嬉鬧的聲音, 很熱鬧的迎春的意頭。


    因為觀眾熱情,原本定下的十二天演出,延長了好些日子。最後不得不唱了一個全本的《還魂記》,露生在舞台上托一籃絲絹做的牡丹花兒,情真意切地說:“春夢一場,無有不散的。好在春去終究春又來,歇兩個月,咱們再相見。”


    說著,把牡丹向台下飛擲。


    看客們爭先恐後地去接他的牡丹花,春天還沒來,他們已經在這裏提前輪回春光的生與死,有些說不清的眼淚掉下來,都覺得這十幾天的演出太精彩了,太過癮了。白老板的戲有毒勁兒,總是教人說不出地一股熱淚填塞胸臆。


    露生也陪著掉淚,含笑落淚,不過眼淚下了台就止住了,語笑嫣然地給班子裏的師傅們散了一圈紅包。和他搭戲的小生抱憾道:“白老板要是不分心,月月都唱,肯定比現在還紅。”


    露生笑著搖搖頭。


    他很享受這種全情投入的感覺,但他也喜歡經商那種針鋒相對的驚心動魄,商業是煙火,戲劇卻是出塵,這兩種心境互相滋潤,其實是相得益彰,不過別人不懂,所以他也無意解釋。


    那小生摸著精美的冠子,有些傷感地說:“也不知什麽時候,才能再這麽唱一次。”


    露生抬頭看他,認得他是蘇州頗有名氣的小生徐淩雲,因為昆曲沒落,所以混得不太好。


    混得不好的演員享受不了精美的舞台,隻能在茶樓酒肆粗糙地演出。露生相信這一個月裏,徐淩雲應該也演得很痛快,因為演員天生就需要歡呼與喝彩,需要華麗的舞台讓他們做夢。


    並不是每個人都像自己一樣幸運,很多人因為不合時宜,一生就這樣埋沒過去了。


    他明白他的心情。


    “下回我再唱,還請您來搭戲。”他向徐淩雲溫柔道:“隻要您肯賞臉。”


    徐淩雲驚喜地看著他:“我其實巾生上不太出色。”他原本是唱翎子生的。


    “這有什麽要緊?看官喜歡就成。”露生將那個冠子放在他手裏:“留著吧,以後咱們或許還能再搭一個翎子生的戲。”


    徐淩雲高興極了。


    露生這頭忙,金總也沒閑著,他打算在南京開一間新公司。辦公樓過年的時候談定了,就在新街口那裏。


    回句容前,他拉著露生去街上看新樓。


    現在的南京,新街口還是個新規劃的街區,不過勝在馬路寬闊,又有風水聚財的四方廣場,有不少銀行戲院已經在此開張。金總拉著黛玉獸的手,指點江山:“以後這個地方就是德基廣場,南京最貴的地段,這邊是金陵飯店,對麵是大洋。”


    黛玉獸還記得他家的海龍:“你們家那公司也在這兒?”


    “在,就在金陵飯店旁邊,十五樓辦事處,總部在珠江路。”金總饞兮兮地搓手道:“老子覬覦德基這塊地很久了,媽的,提前八十年把它拿下。”


    “哪個德,哪個基?”


    “道德的德,基礎的基。”


    “這倒是個好名字,”黛玉獸又掉書袋:“履也,德之基也,是個‘小心駛得萬年船’的意思。咱們這新大樓,幹脆也叫德基?”


    “叫個屁德基,我要叫搞基大樓。”


    露生已知“搞基”是什麽意思了,笑紅了臉向前走:“沒句正經話!”


    金求嶽想好了,把廠子交給陶嶸峻,專項對接批發,新公司他自己坐鎮,負責零售和全線統合。新的一年,安龍要擴大產業領域,把觸角伸向棉紡織的其他領域。


    隻是還缺一把火。


    回了句容,有好幾家毛巾廠就來找過金總,也包括之前通州吵過架的善成廠老板,張福清。


    求嶽見到他,有些不明來意。張老板也覺得尷尬,在客廳裏坐下,喝了一杯茶,抓著帽子道:“金大少也許不記得在下了,在下是那時在地頭跟你爭執的,張福清。”


    就您這老杠精的尊容,金總沒敢忘記,隻是看他不似懷著惡意,求嶽也不好又懟人家,爽朗笑道:“都是過去的事了,張叔叔這次來句容,有什麽貴幹?”


    張福清原本放不下倨傲,給他一句“叔叔”叫得有些難為情,半天才說:“不是我倚老賣老,既然你叫我叔叔,我就有話直說了——金少爺,你是不是因為跟我爭吵,所以虧著本在跟日本人打價格戰?”


    金總:“……”


    張老板見他不語,以為他被自己說中心事,長歎道:“你是年輕人,做事有血性,當初是我不該激你。”他掏出一個靡百客的小方巾,摸了又摸:“你這靡百客,質量甚好,若是善成與你爭市場,隻怕爭不過。我聽說你工廠裏搜羅了三友過去的舊部,看來所言非虛。”


    求嶽是越聽越糊塗,張大叔,我們杠過是真的,跟你吹牛逼也是事實,不過你現在跑來句容給對家貼金,是想幹嘛?


    張老板難過道:“你借了多少貸款,你現在是不是賠得受不住了。”


    金總:“……為啥這麽說?”


    “要不是你錢不夠了,怎會讓那個白老板出來唱戲掙錢呢?”張老板難過道:“可憐你了孩子,你給我們國貨爭口氣,我們倒在後麵擠兌你,弄得你現在騎虎難下。”


    金總真的愣了,大叔你這是當編劇的天分啊,你他媽也太會腦補了。


    露生這幾天唱戲是賺了好多錢哦,都沒留意這個,十二天大戲,光包廂和茶水席就賺了快兩千,加上散座的、打賞的,也有好幾千的收入了。不過露生賺的錢是給自己玩的,誰指望這個填補賬麵啊?


    他不知道外界已經傳得沸沸揚揚——最新說法是說安龍毛巾廠打腫臉充胖子,和日商死磕到底,如今無力償還貸款,因此白老板隻得複出,賣藝報恩。


    這個謠傳有李耀希同誌的一份力,畢竟當初的連載太催淚了,金總又不要臉地艸人設,估計要放今天lofter上得有個安龍毛巾廠的同人圈兒。民國的群眾沒有同人糧吃,也不萌搞基cp,但是大家對報恩這種話題就很有興趣了。


    一定是這樣沒錯啊!你說金家有錢的時候,白老板多矯情?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金少爺都不舍得讓他多累著!現在什麽樣兒?哎!養個金絲雀出來耍猴兒了!


    可憐!可憐!


    張老板大度地一揮手:“我此行前來,不為別的,是來救你。我在通州有三千畝的棉田,棉花是不受棉市影響的。這一筆棉花,我願意低價賣給你。”


    金求嶽真的懵了:“張老板,你認真的?”


    “孩子,你知不知道我們善成是什麽來頭?”張福清麵上有些傲色:“我祖上乃是南元清流,恩科狀元郎張謇張大人,大生紗廠是他一手營辦,想當年國貨也是一麵金旗!其實說來我們也算半個同鄉,不過是後來我家北遷去了通州而已。”


    說著,他站起身來:“祖上有訓,唯實業可救國。我有愧祖訓,未能將祖業發揚光大。那天和你爭吵,實在是看不過你以次充好、嘩眾取寵。”說著說著他簡直自我感動:“難得你浪子回頭,如今能夠為國貨爭光,我願意助你一臂之力!”


    求嶽這才明白他的意思,心裏爆笑,隻是也感動,張大叔人是杠精了一點,但實業愛國的心是真的。


    他問張福清:“一筆棉花救不了我,張老板,你這是也跟我一起賠錢了。”


    張老板淡然一笑:“此言差矣。日商惡意抬價我們國內的原棉市場,不過是看我們心不齊、力不一,有道是唇亡齒寒,你我雖是競爭對手,可也同為國貨的中流砥柱——”


    求嶽心裏笑道不不不,中流砥柱隻有我,你是糊咖二線請不要碰瓷。


    張老板慷慨道:“隻要大家攜手努力,我援一點、他援一點,我不信日商能贏過我們萬眾一心!”


    金總是真的覺得他很可愛了。


    回來將這事兒說給露生聽,露生詫異道:“怪不得這兩天來看我的堂客,都拉著我的手說‘苦了你了’,原來大家是這樣想的!”


    求嶽笑道:“寶貝兒,現在我是吃軟飯的男人了,養我啊!”


    露生正拿著個扇子練手勢,聞言把扇子向金總頭上一敲:“小爺我養你,難道你不榮幸?”


    “榮幸!榮幸!”


    狐狸精拿扇子按著嘴唇,風騷笑道:“那你要怎麽謝謝我呢?”


    金總把他抱在腿上:“軟飯男我研究了一個新姿勢,我給白爺爺伺候一下?”


    露生撲哧一笑,把扇子擋著麵孔:“不要臉!”


    其實民國有民國的好處,金求嶽是真的這麽認為,演唱會出櫃這個事情,放在現代估計可以直接導致演藝生命的終結,先上三天頭條當墳頭香,然後就是全麵封殺。


    6還是民國群眾6,管你怎麽lgbt,都能給你扳成合情合理的主流思路。


    張福清提出的棉花交易,求嶽當時考慮了片刻,沒有應下來。回來句容,晚上和露生說起這件事,露生也道:“靡百客和鐵錨兩雄相爭,善成被殃及池魚,他其實是走投無路,所以幹脆投誠。”


    說來說去,張福清是想憑棉花入股安龍,這個老江湖久在商場,嗅覺敏銳,聞出了安龍平靜之下的雷霆震動。


    求嶽靠在床頭,撿一個蜜棗在嘴裏:“就是這麽回事,我問張福清這批棉花是現貨、還是明年的期貨?他尬了半天說現貨的沒有,原棉可以調三千。扯他媽的蛋啊,這不是空手套我的狼嗎?老子上海去搶也能搶來三千個。”


    露生拍他的嘴:“刷過牙了,又吃甜的,仔細蛀牙。”


    金總嚼著蜜棗道:“我吃你的時候你不說我蛀牙。”


    露生把枕頭捶在他臉上。


    露生在南京演出的這一個月,金總也沒閑著。所有戲園的老板都接到了靡百客緯編的試用樣品,隻是並未告知他們以舊換新的方式。


    這麽做的原因有兩個:第一,安龍現在的原棉庫存真的不夠,第二,安龍的產能也不足。市場廣大,但他們一口氣吃不下這個市場,以安龍棉紡廠兩萬錠的規模,能不能供應南京本地的需求都是未知數。


    ——一旦新模式麵世,就猶如侵略軍攻城略地,你打下了城池、卻沒有足夠的兵力把守,這就是等著讓別人趁虛而入。


    金求嶽需要快速擴大生產規模,安龍廠需要轉型。


    可以這樣講,現在安龍的工人是工人中的精英,他們熟悉緯編回收的操作流程,這種寶貴的人力資源不應該浪費在低技術含量的棉紗生產上。


    用現代思維來看,是時候找外包了——之前送上門來的善成廠,就是現成的外包紡織廠。


    對方這個橄欖枝伸得及時,雖然大家是驢唇不對馬嘴的各懷鬼胎。


    他把這個想法說給露生聽,露生道:“這主意極好,既然是這樣,你為什麽拒絕張老板?”


    “事情分先後啊,寶貝兒。”求嶽揉他的腦袋:“我自己的產品還沒麵世,找個屁的外包,在找下遊外包之前,我要先找一個棉紗供應商。”


    要先解決原料問題,占領市場份額,然後再給善成這樣的外包廠分蛋糕吃。


    善成想提供的是資源,求嶽看中的卻是他的廠房和工人。三千畝棉花是不少,但首先不能立刻兌現,其次還要自己加工。從廠子的職能分化來看,善成這筆資源太挫了,安龍需要一個大規模供應棉紗現貨的生產商。


    隻是時間很緊迫,四月份,梅蘭芳就要來南京演出。他們約定了那時候正式推廣新商業模式。


    “睡吧。”他給露生墊了枕頭:“明天叫市場部開個會,一個春節,看他們市場這塊調查的結果再作打算。”


    他這頭說,那頭伸手去摸蜜棗——沒了!再一看,露生從他背後把蜜棗搶在手裏:“不許吃了,甜膩膩的弄得我嘴裏也都是糖。”


    “我說要親你了嗎?”


    露生一碗蜜棗糊過去:“那你跟棗子過去吧!”


    “我日你媽啊……老子又要洗臉。”


    露生蒙著頭笑道:“順便刷個牙!”


    兩個人打來打去,搞得床上全是蜜棗,這邋遢德行真是鬆鼠看了都鄙視,鬆鼠覺得他兩個爸變了,不僅好邋遢,而且還不給自己吃東西!


    那麽多蜜棗掉地了!鬆鼠就很傷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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