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嶽見俞振飛來了,吐了一口濁氣, 點上煙道:“行了, 你說吧, 說完了我慢慢收拾他。”


    俞振飛向他點頭一笑。


    箱子是湯飛黃的行李箱, 這個大家都認識, 箱子打開, 裏麵不過是些胖男人的行李衣服, 翻開這幾層衣服,俞振飛將手一伸,從裏麵擎出碧青靛藍的一支發釵,點翠南珠,甚是精致,隻是這裏的人都是久在行當, 看這頭麵倒也不算什麽, 再從箱子底下一摸, 大家可就驚呼出聲——那東西拿出來青綠通透, 托在手上宛如碧水一泓, 石燈籠照著寶光四射,迎風發出隱隱清響, 原來是整條青玉琢成的一杆青玉笛。


    沈月泉走近幾步:“這仿佛是粟廬的笛子?”


    露生也止了淚, 怔怔看過去。


    穆藕初也慌忙過來, 將笛子拿在手上一看:“令尊和我提起過,這笛子是他在蘇州做官的時候,認得一個貝勒, 著人雕了這個青玉笛送給他,雖然沒聽他吹過,但是當著大家的麵都曾經拿出來賞玩——這東西本來在傳習所的會堂裏,怎麽落到湯老板手上?”他心中不敢相信熟人盜竊,局促問道:“難道是仿品?”


    俞振飛道:“玉笛其實不如竹笛,吹起來聲音文弱,律調也不準,如非行家上手,就是形同玩物。我不知道湯老板原來有這種雅興,花大價錢做這個東西玩。”說著,將笛子在手上一轉:“這可是上好的和田青玉。”


    湯飛黃道:“我、我附庸風雅,所以也做了一個來玩。不信去看傳習所會堂,笛子還在大櫃子裏鎖著呢。”


    “鎖著的笛子,恐怕不是原來那一把了。”俞振飛冷冷一笑,叫眾人來石燈籠下麵細看:“過去我父親不曾提、我也不曾說,我年幼頑劣,把這笛子跌斷過一次,從裏頭鑲補過了,外頭瞧不出來,因為是花青玉,仿佛隻是多了一道紋路,要從這裏頭看進去才知道,其實是碎過的。”


    大家伸頭一看——果然如此!一時間驚歎無比,世人皆知玉碎難補,要補也是金鑲玉,不知何等巧奪天工,能不著痕跡地把玉笛複原如初!


    “這種脫胎補玉的技巧,連蘇州巧手師傅也不懂得,當年我父親愛惜這笛子,覺得黃金傷了青玉的圓潤之音,因此從山東找來一個內務府老公,會做這個活兒,僥幸補上了。後來他侄子鬧義和拳,全家給砍了頭,這手藝也就失傳了。”俞振飛怒笑道:“湯先生,你費盡心思,仿造了假玉笛,但是這裏頭斷裂的紋路,想來你找不到砍頭的人替你做了!”


    俞振飛和湯飛黃,在北京的時候的確算是朋友。他在北京拜程繼先為師,搭程硯秋的班子唱戲,也正是去年春天湯飛黃慌慌張張竄到平津去的時候。兩人在場子裏攀談了幾次,漸漸熟絡了,俞振飛見他懂得些昆曲,又說曾經見過自己的父親,漂泊異鄉,自然真心把他當朋友對待。隻是後來漸漸聽說湯飛黃在北京為日本人倒賣商品,心裏有些不屑,隻是礙於情麵,又看他捧場熱切,不好說什麽。


    後來湯飛黃回去蘇州,結識了穆藕初,頂的也是俞振飛的幌子,穆藕初問了兩次,俞振飛隻說“他喜歡弋陽腔是真的,要是他有這個熱心,能為戲曲傳承出資出力,那我真是感激不盡。”


    湯老板跟穆藕初說自己是俞振飛的朋友,跟俞振飛說自己是俞粟廬的朋友,至於粟廬先生——早就在土裏了,誰能對證?迷迷糊糊地,他就這麽混進朋友圈子裏了!


    俞振飛道:“他說過我父親的幾件舊事,都能對得上,因此我小時候雖然沒見過他,但也從來沒有懷疑他。”


    就這樣,湯飛黃得以登堂入室,終於跟著穆藕初去了昆曲傳習所,加上他“銀行股東”的名頭,竟然被當成貴賓,湯飛黃當時表現得很誠懇,“粟廬先生已經故去,我聽說他的笛子留在這裏,能否借我一觀?”


    這把玉笛是俞振飛留給穆藕初的,“我雖然跟著程先生下海,終有一日會振興昆劇,此玉笛就是見證。我一日不歸,玉笛一日存證。”


    穆藕初也不作他想,拿笛子給湯胖子看了一遍,這中間誰也沒想到會出什麽事情!倒是俞振飛前幾天在北京隨師父逛琉璃廠,突然在鋪子裏看見一把跟先父遺物一樣的玉笛——連笛子上三朵天生的玉紋梅都毫無二致,不覺大驚失色,以為是遺物被盜,端起笛子細看,才知道是仿品,叫過鋪子裏的夥計來問:“這笛子誰做的?”


    夥計笑道:“俞大爺好眼力,一看就知道是假的,這東西吹不得,玩意兒罷了。”


    俞振飛無奈道:“我問你它是誰做的?”


    “別提了!前陣兒有個胖子來我們這兒,定了三家的活兒,結果就要了一件,說我們做得不像!真他媽的晦氣玩意兒,您要喜歡,五塊錢拿去吧!玉是好玉!”


    俞振飛心中大驚,知道此事必有蹊蹺,辭了程繼先,連夜從北京趕回蘇州——果然笛子已經被人偷換!再問傳習所的老仆,說沒有別人來過,作客的隻有一個湯先生。再問他去向何處,也是巧了,老仆道:“說是穆先生有請,跟沈老先生他們杭州去了。”


    “湯飛黃,你偷這把玉笛,是為一個叫岩崎的日本商人,對不對?”俞振飛道:“他問我買,我不肯,所以托了你來做掮客。”


    湯飛黃惱怒道:“他也是真心喜歡昆曲,以前見過俞老先生的,要是他肯去日本,現在紅的就不是京劇了!”


    “所以你就把笛子偷走?”俞振飛怒視著他:“你幹的事情我師父在琉璃廠都打聽清楚了,貪圖錢財,何必拿振興昆曲來扯大旗!要問我和我父親為什麽不肯去日本,日本人是讓他教藝伎吹笛子!”


    俞粟廬當時如此回複岩崎:別人都可去,我不能去,我曾是大清命官,怎能以曲伶的身份東渡獻藝?


    這日本商人求藝不成,對這把精美的玉笛卻念念不忘,自己做了幾把,都沒有俞粟廬那把清越明亮,他怎知這把笛子原來是天成,碎過補過才有涅槃之聲,心中覺得這笛子既然是貝勒爺所贈,也許包含了大清皇室某些秘不外傳的禦用工藝,更是千方百計地想要搜尋到手。


    “我父親的那些舊事,也是岩崎告訴你的。”


    剛才俞振飛慌慌張張上山來,正撞見求嶽和周裕在外頭皺著眉說話,你一問我一答,去他媽的原來大家共同的敵人都是野豬精,求嶽拉了俞振飛道:“你別進去問,做賊的還有自己承認的嗎?”


    “那怎麽辦?”


    “什麽怎麽辦,我來拖住這個死胖子,你就直接到客房去翻他行李。翻出來了,咱們人贓俱獲,翻不出來,我再想辦法把他打殘了住院,到時候慢慢逼問不遲。”


    俞公子震驚:“這樣也行?”


    “怎麽不行啊,還想要你爸的笛子就趕緊去找。”


    此時湯飛黃見事情敗露,無話可說,還嘴硬給自己挽尊:“既然大家朋友做不成,我情義盡到,我給傳習所的投資還是原封不動。”


    穆藕初老道商人,怎能聽不出他話裏的意思?傳習所落到這樣的股東手裏,以後不是說招藝伎就招藝伎,說給日本人表演就給日本人表演?剛要說話,忽然湯胖子慘叫一聲,穆藕初大聲驚道:“明卿別動粗!傷了他不值得!”


    湯胖子眼淚鼻涕一起出來,金總涼冰冰地抬起腳,再看湯胖子的手指,已經斷了。


    四座皆是悚然,卻聽見外麵有人喘著氣喊:“問到了,問到了,章行長說沒有問題!”


    大家轉頭一看,是周裕滿頭大汗地跑進來,說:“下山打電話給章行長了。”


    求嶽低頭看著湯飛黃:“知道你麵前站的是誰?老子是全國棉紡織業行會會長,馬上要上任的金陵商會總會長,交行和浙實行的股東,中國征信所的委托顧問——你跟我談錢?!”


    方才求嶽一聽俞振飛的話,立時叫周裕下山致電章乃器——這位浙實行的副總,也是中國征信所的創辦人和現任所長,聽罷大笑:“這種媚日行竊的商人,信用上應當劃入黑名單,我會把這件事情記錄造冊,另外他在浙行股份不多,如果你願意存款一百萬,我們當然選擇大的客戶。”


    嘻嘻,有錢就是可以為所欲為惹。


    “我告訴你,從今天開始,中行、交行、蘇浙四大行,都不會再對你湯飛黃開放貸款,你還有錢投資傳習所?”他踢踢湯胖子的臉:“守著你那點破錢混日子吧。”


    湯飛黃想不通,已經跌到穀底的金家,為什麽能在一年之間忽然再次呼風喚雨,連中行和征信所都聽他調遣?!


    沒有貸款支持流水,這是真的要了他的命了!


    他此時才感到真正的絕望。


    這一晚上所有人都是精疲力盡,警察來帶了湯飛黃下山,大家道歉的道歉,慚愧的慚愧,一時許多話也難以解開。等到夜深人靜,露生拉開房門一看,求嶽在走廊的木地板上,坐著抽煙,獨個望著夜色。


    聽見腳步聲,他回過頭來:“好點沒?”


    露生點點頭。


    求嶽拍拍自己身邊:“坐。”


    他們像孩子一樣坐在地上,把腿伸出走廊的欄杆,對著月光搖晃。夏夜涼爽的清風吹過來,聽見靈隱萬木蔥蘢的回響。


    兩個人都是沉默,過了好久,露生問他:“你早就知道了?”


    求嶽“嗯”了一聲。


    “什麽時候知道的?”


    “剛去句容的時候。”


    其實湯胖子的事情,他根本沒打聽到,隻是問周裕:“我以前的事情真記不清了,周叔,露生小時候到底是做什麽的?”


    周裕很難為情地說:“這個還不如別問了。”


    “放你媽的屁,老子問你呢。”


    周裕扣扣索索地說:“小爺清白是肯定清白的,這個張老娘下過包票,不過小時候在那種場子裏,難免給人占點便宜。”


    求嶽就懂了。


    露生心裏說不出什麽滋味,兩三年了,在他麵前做個清高清白的仙子模樣,迷得他傻子一樣說一不二,其實都是騙人的——人這一輩子還不是自己騙自己?越想越灰心,自覺對不起求嶽,抓著欄杆,光是掉淚。


    求嶽問他:“你這又哭什麽?”


    露生噙著淚道:“我不該騙你。”


    “是不該騙我。”求嶽叼著煙,回過頭來:“這種事情早就應該告訴我。”


    “可我保證我清白。”露生含著淚爭辯:“我要是做過一點對不起你的事情,我現在就死!”


    “你他媽怎麽還是這一套?”求嶽無奈地噴了一口煙,捏著煙屁股道:“那老子問你,什麽叫清白?”


    露生說不出來了,這話怎麽說得出口?自然是沒給人玷汙過!張口結舌地看著求嶽,又聽他問:“那你以前喜歡你少爺,你告訴我,這算清白還是不清白?”


    “我和他沒有——”


    “那我以前還有女朋友,我就告訴你我跟她睡過好多次,我算清白還是不清白?”


    “……”


    露生聽他忽然說起前女友,一時間不知所措,不合時宜地還有點兒醋,迷迷糊糊地爭辯道:“你是男人不一樣。”


    “臥槽,我是男人你不是?所以黃瓜可以重複使用,菊花隻能一次性,弟弟可以隨便來,妹妹就不行,是這個意思嗎?”求嶽真是拿他沒辦法了:“你他媽從小不光念四書五經你還念女子封建守則是吧?你長大是為了做個貞潔烈婦?那麽喜歡貞潔牌坊,老子給你立一個好不好?”


    黛玉獸真是很久沒被金總這樣懟過了,含著兩包眼淚,光聽教訓,一個字兒都回不上。聽他說“貞潔烈婦、黃瓜、牌坊”,似懂非懂的,臉紅著,覺得自己好像哪裏又錯了。


    求嶽看他呆不乎兒的樣子,叼著煙笑了,摸摸他的頭:“過來。”


    黛玉獸淚汪汪道:“……幹什麽?”


    “哥哥親親。”


    “……幹嘛親?”


    “媽的廢話真多,親一下啊。”


    黛玉獸擦了眼淚,怯生生地往他旁邊挪一寸,求嶽摸摸他的臉,在他臉頰上輕輕叭一口。


    兩個人都有點甜絲絲的心情,仰頭看見青色的豆娘,一群一群的,隨著月光飛舞。


    “我第一次跟你說這些,露生,我希望你以後不要再把清白不清白的事情放在心上。”求嶽道,“晚上我就說過了,別說你沒做過,哪怕你真做過,那又怎麽樣呢?”


    露生含著淚點頭:“我懂,因為我不是情願的。”


    “別說你不是情願的,你就是情願的又怎麽樣?”求嶽道:“五歲的孤兒有什麽路能活?你以前那些師兄師弟,低頭做了這些事的,又怎麽樣?是不是一輩子不配有幸福了?你長得漂亮,會唱戲,所以你活下來了,他們沒這個本事,受不了毒打,隻能賣身,這都是沒辦法的事情,沒有第二條路給你們選,這不是你們的錯。”


    露生第一次聽見別人這樣談論自己的往事,又是迷惑、又是委屈,可是心裏隱隱約約地,也是認同。


    “我來到這個時代,有些觀念我敬佩、我認同,我承認八十年後很多文化和傳承上的東西,我們後來人還不如現在。但是有一點我堅信後來比現在強。”求嶽仰望明月,“那就是不以一個人的貞操來評價他在愛情裏的價值,更不以他貞潔不貞潔,來評價他的人格。”


    露生有些眼淚湧出來,忽然想起他秦淮河上許多前輩,想起柳如是,也想起董小宛,她們一輩子就是想擺脫丟失貞潔的過往。


    可是求嶽說得對,她們除了不貞潔,又有什麽地方不如人呢?


    他忽然對八十年後產生了無限的憧憬,求嶽說過的財富、軍力、火箭,都沒有像此刻一樣,讓他憧憬未來的時代——不是物質上的改變,而是人心的開明。


    “所謂清白,和一個人在一起,忠誠不背叛,這就叫清白了,至於我們之前跟誰談過、做過什麽,那和我們的感情沒關係。”求嶽把他冰涼的手攥在手心裏,兩隻手在一起,互相溫暖了,“我喜歡一個人,是因為他的人格吸引我,我愛他現在的樣子,也愛他一切的過往,你的光榮、你受的傷,我都敬仰;你走對的路、走錯的路,我都願意做那個終點。”


    他扳過露生的臉:“我選擇你,就選擇你的一切,不論它曾經是什麽,至少我知道它未來是什麽——臥槽,老子好他媽不容易說一句很文采的話你先別哭好嗎?!”


    黛玉獸撲在他懷裏哭道:“哥哥,你說得很是,我今日明白了!”


    求嶽笑了:“以後不為這個難受了?”


    “不難受了!”


    “以後人家再拿這種事攻擊你,就告訴他,關他屁事,懂了沒?”


    “懂了!”


    這一番話說得黛玉獸泣不成聲,求嶽明白那是他新生的眼淚。抱著露生,自己也想掉淚,又想笑,聽他嗚嗚咽咽、怯生生地問:“真的嗎?吸引你的是我的人格嗎?”


    “也不算吧。”


    黛玉獸又懵了,含著淚抬臉問:“那是什麽?”


    求嶽賤笑道:“是你這傻逼樣兒吧。”


    露生把他捶到地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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