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總在走廊上坐了大半夜,動員了全身文化細胞, 好容易憋出一套話, 就知道結局是這樣!


    最後又是瞎幾把亂打, 跟他媽小學生一樣。


    不能怪黛玉獸暴力, 自己這個德行吧, 就是把真林黛玉叫來談戀愛估計也就這個結局了。金總一麵被露生捶來捶去, 一麵滾在地上笑:“哎!打臉了!行了你他媽澡也沒洗老子等你半天, 我也洗澡去你也洗澡去,明天起來跟幾個老頭好好把話說開。”


    露生鬆了他笑道:“你今兒晚上文采真好,這一篇寫下來,夠李小姐給你登個報了。”


    “能不埋汰我嗎?為了給你灌點雞湯,腸子都搜幹了。”


    金總不想說自己是真覺得給黛玉獸拖後腿了,老這麽沒文化確實讓人見笑, 在上海那會兒, 叫嶸峻幫自己買了點兒書, 商務印書館的臨川四夢——都豎體的, 看得累死了, 還看不懂,倒是譯本的現代詩有橫排的。


    金總看了兩天, 感覺海星, 似乎摸到說話有水準的訣竅了!


    沒想到今晚就用上了。


    金總自我吹噓:“不就是排比排比肉麻肉麻嗎?我告訴你, 就剛才一實戰,我感覺我也會寫詩了,就把一句話日翻了說、照複雜的說、多說幾句就是詩了!”


    黛玉獸捂著嘴笑:“淨胡扯。”


    “什麽胡扯?”求嶽坐起身來:“你看我現場給你作一個——”搖頭晃腦地就要對月吟詩——墨盒告罄, 吟不出來,不知道哪年看的春晚段子蹦出來了,學個趙本山的姿勢:“啊!求嶽!黛玉向你道歉,天天貞節牌坊,是我太封建,害你半夜作詩,看我多可憐。”


    把露生樂得前仰後合,捂著他的嘴道:“小聲點兒!人家都睡了!”


    正鬧著,忽然靜夜裏發來一縷笛音,露生“噓”了一聲:“你聽,誰在吹笛子?”


    這笛聲非比尋常村笛,圓潤幽深,宛似清波流泉,乍聽仿佛是極遠的山中飄來,仔細再聽,原來是韜庵外的竹蔭裏吹響,乘風直上,因此聽著清遠,此時月明星稀,地靜天空,幽咽笛聲回響空山,震得一片憩鴉拍翅驚飛。


    露生和求嶽憑欄而聽,對著清風明月,說不出的寧靜逍遙。一時聽求嶽恍然大悟地說:“我明白你們下午說的話了,這個山裏吹笛子唱曲,混響太好了,音樂會都沒有這種效果。”


    音樂會何來萬木濤聲、百裏茶田?又何來烏鵲南飛、繞樹杜鵑?隱隱伴著著遠遠的錢塘夜波、西湖拍岸,萬籟俱寂之中又有萬物爭鳴,連夜行僧人謹慎的腳步聲、雨後新筍破土之聲、靜靜的竹葉凋落之聲,磅礴之中又有纖細,全作了這一縷笛聲悲愴而渾厚的舞台。


    ——這是萬物之聲。


    露生見他會意,輕輕點頭。他們側耳諦聽,都覺得好像明白了一點昆曲“哀而不傷、樂而不淫”的真意,難怪穆藕初把韜庵建在這裏。又聽片刻,聽出那笛聲逍遙之後的沉鬱頓挫的惆悵,不盡憂思深沉如海,相顧愀然。


    不知不覺地下了樓,向竹林裏尋去,但見一人玉立林中,執玉笛橫吹,恰逢此一曲終了,風清露白,三人默然相望,不覺相視一笑。


    俞振飛收了笛子:“金會長、白老板,還不曾睡?”


    求嶽搓爪笑道:“你這笛子吹得我毛都起來了,簡直太讚了。”


    露生聽他說話又俗了,在後麵擰他的肉,把金總擰得“哎喲”一聲,俞振飛也大笑起來:“好景難得,這裏夜露潮濕,不是說話的地方,咱們上前麵雲台上,我弄壺熱茶來。”


    他三人都是年輕人,雖然是初次見麵,經過這一晚上的事情,都覺性情相投,因此說話也不拘謹。一起就往雲台上坐了,俞振飛自去沏了一壺龍井,拿了些點心,這悠閑趣味真是平生不可多得。俞振飛問露生:“藥吃過可好些?看白老板氣色好多了。”


    “總是老板來、會長去,也太見外了。咱們平輩,名字相稱就好。”露生微笑道:“我腸胃薄,平日都帶著藥的,吃過就不妨事了。”


    俞振飛一笑從過,歉意地又說:“今天是我師父聽信謠言,他也很是懊惱。見你吃藥睡了,說明天再和你當麵道歉,重新商量傳習所的事情。”


    露生心裏是有點委屈的,這時候也不謙遜了,故意問俞振飛:“他不介意我是張小福的徒孫?”


    振飛苦笑道:“要知道是這麽一個徒孫,殺了他老人家的頭他也不會去問,更不會逼你。”


    晚上周裕和求嶽把露生的事情說了一遍,沈月泉是越聽越難受,說:“竟是我們害了這個孩子,要不是當初把張小福逼到無路可走,他女兒也不至於幹這種傷天害理的勾當。”


    當時蘇州四大班對張小福江南封殺、平津追打,張小福紅了也是白紅,光留下個虛名,在北京又生了病,大家聽說是這樣,才覺得解氣。誰也料不到他的女兒竟會淪落到操持皮肉生意,這不知害了多少好人家的孩子走了歧途!


    這裏露生聽了,低頭歎氣:“這和沈老先生不相幹,無路可走的人多得是,難道個個去害人?隻是我心裏其實也不知怎樣講,要說師父,我隻認姚師傅一人,但要說這一身技藝,也的確是張老娘傳給我。”


    “所以這才是最奇的地方。”俞振飛道:“我師父說,張小福這個人是真正的有才無德,過去常可惜了他學得一身好本事,偏偏走到歪路上,不想他的功夫竟然是這樣傳下來。說到底——他的本事是洪福班教給他的,這是老天可憐洪福班的班主,讓她九泉下有個傳人。”


    求嶽直接聽笑了,沈老先生這個人是太有意思了,站隊的姿勢不要太耿直,一聽說露生是張小福的受害者,立馬重新給安了個新人設,得,這回也不是張小福的徒孫了,是受害者洪福班的傳人!


    露生也覺好笑,想起小時候張老娘常常鬱憤難平,他們師兄弟稍有做錯的地方,就說“若我父親還在,把你們腿也打斷了。”原來幾十年忿忿不平就是咽不下張小福這一口氣。


    她一心想著要為父親揚名立萬,誰知今日仍然要為當年辜負的洪福班做嫁衣,真是天道好輪回。


    這一段心事解開,大家都覺得痛快多了。俞振飛笑道:“你也不要得意,說起來還沒聽你唱過,到底好不好還不知道呢。”


    露生抿嘴兒一笑:“聽了你的笛子,不還人情說不過去,要聽什麽,俞大哥點來就是。”


    俞振飛略一沉思,“就是我剛才吹的懶畫眉,這曲子單用笛子最雅,明月當空,正是曲子裏的意境,就唱這個如何?”


    ——俞振飛小生裏的翹楚,點他唱小生的名段,這就是要較勁的意思了,露生也不怯場,點點頭道:“咱們輕些,別擾了人家睡夢。”


    他兩人都是年青行家,有鬥才的心思,求嶽歪在椅子上,拿手給他們打拍子,聽他們一笛一歌,溫聲雅唱:


    月明雲淡露華濃,欹枕愁聽四壁蛩,傷秋宋玉賦西風,落葉驚殘夢。


    這是玉簪記裏琴挑的名段,唱的是潘必正夜訪陳妙常,自古來名家都賞它曲意蕭疏,清淡中有華美,紅樓夢裏賈母山上宴飲,叫人在桂花蔭下橫笛,吹的正是這一支。此時對月度曲,又是另一種滋味。笛也輕、歌也輕,這輕卻是一股中氣托著,舉重若輕的意思,輕而不虛、似夢似幻的情景。唱到情真處,笛也哀切、歌也淒婉,動聽極了、也憂傷極了——好景致不過明雲淡露華濃,亂世裏卻是欹枕愁聽四壁蛩。


    曲子唱的不過是男歡女愛,這裏訴說的卻是各人的心事,是雖處江湖之遠,卻傷藝道之難繼、哀家國之離亂。


    唱的人、吹的人、聽的人,曲終了都還是沉思。


    半晌,俞振飛讚歎道:“你有這個才能,執掌傳習所,當仁不讓。”


    “我這是班門弄斧,若是俞大哥來唱,必定強我百倍。”露生笑得恬靜:“可惜我不會吹笛。”


    求嶽在旁道:“我隻會鼓掌。”


    那兩個冷不丁聽他這句酸話,撲哧一聲都笑了,金總在旁邊搓著爪子,也笑了:“我看你們倆跟決戰紫禁之巔一樣,媽的聽得我不敢喘氣,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從沒聽過這樣的評論,倒是外行人說了內行話,振飛和露生更笑了。露生把熱茶續上:“早就聽說俞大哥的‘滿口笛’,也隻有你能把玉笛吹得這樣清越,好中氣。”他望著俞振飛:“隻是聽上去憂思深切,仿佛有心事。”


    俞振飛被他一語道破,淡淡笑了:“說來可笑,梅蘭芳先生是去日本表演,才把京劇抬上了國粹的地位,無論昆曲還是京劇,外國人都比我們中國人更珍視、更追捧。這是我心裏的一塊病。”他把笛子在手上摩挲:“昆曲這行當,咱們國內已經漸漸地不受喜愛,眼下弄到幾乎失傳的地步。日本人卻喜歡得不得了,一個笛子他們也念念不忘。”


    這話戳中了露生的心:“那就更應該把傳習所好好經營起來,別讓昆曲斷了根啊。”


    “其實今天我想了很多事情。”


    “關於傳習所的?”


    “關於你,也關於傳習所。我剛才聽你唱了這一遍,恰恰是我心中設想的唱腔。”俞振飛問他:“是姚先生教你這麽唱?”


    露生搖頭道:“自小師父就這麽教我。”


    俞振飛凝思片刻,又歎了一聲:“這就真的是張小福前輩的鬼才了,原來他那麽早就想過要把京劇的東西引到昆曲裏!”


    他見露生和求嶽不解,緩聲道:“穆先生和我父親是老朋友,我知道他很想把昆曲發揚光大,但我學了京劇、離開蘇州這幾年,對整個戲曲行業都有了很多新看法。這些話對我師父、對穆先生,我反而不敢說。”


    這也是求嶽和露生好奇的事情,昆曲大宗師的兒子,為什麽不接手江南的昆曲掌門,反而去學京劇呢?


    俞振飛且不說話,見頭道茶盡了,泡上二道。露生聞著這香氣不似平常的龍井,二道衝開,裏頭還含了一點茉莉香:“這好像攙了一點香片?”


    振飛笑道:“北邊兒現在都這麽喝,一半龍井、一半香片,這叫做‘玉貴茶’。滋味比單沏的明前茶還要好。”他拿蓋碗輕輕撥著茶葉:“其實我心裏一直有種直覺。現在的藝術形式越來越多,西洋樂、流行樂、還有電影,不要看此時戲曲互相爭豔,難保有朝一日,這些東西都會變成藝術裏的古董,隻有專家聽、隻有少數人欣賞——無論是昆曲還是京劇,都會被新生的事物所取代,我不知道你們能否懂得我的意思。”


    露生還不太懂這話的含義,求嶽卻聽呆了,俞振飛真的有眼光,確如他所說,八十年後,所有戲曲都成了小眾。


    金求嶽深刻理解他的說法,要欣賞昆曲真的太難了,確實,它很高雅,要有相當的文化水平才能理解它表達的美感,甚至還需要韜庵這樣優美的環境才能讓文盲體會到美感。但一個流行的文化娛樂,一定是門檻低、時尚性強、參與性強——昆曲的一切都在朝著背道而馳的方向發展。本來表演難度就很大,加上曲目陳舊、演員衰老,在這樣的情況下還以陽春白雪自居,不停地要求種族提純。


    俞振飛見他仿佛領會,歎了一聲:“穆叔叔曾經問過我,為什麽要去學京劇,我心裏是希望把京劇和昆曲融合起來。兼這二者之長、補其各自不足。昆曲是因為故步自封,所以才被流行拋棄,要和京劇學習和交流,才能更有生命力。”


    此言大有見解,其實和梅蘭芳的很多表演思想如出一轍,梅先生是吸取昆劇的長處來完善京劇,俞振飛則是想以新生的京劇藝術來反哺昆曲。


    就仿佛手中的玉貴茶,一半香片、一般龍井,也許說不上純粹,但勝在芳香可口,兼取了龍井和香片的長處——令人喜愛,才有生命力。


    求嶽不知道眼前這位帥哥,日後會不會成為和梅蘭芳一樣的戲曲大師,但他此時此刻,真的覺得俞振飛很有想法。


    三人靜默片刻,求嶽脫口道:“俞兄弟,你這個思路沒錯,要不要就這麽實驗性地改良一下昆曲?”


    俞振飛苦笑:“我這個身份,擅改蘇昆,恐怕是冒天下之大不韙。”


    “不試試怎麽知道好不好?”露生也道:“昆曲現在是死馬當做活馬醫,咱們不妨就做一個實驗性的劇目,若是成功了,此後傳習所就分兩個流派,一個麵向傳統,保存原有的念白唱腔,另一個向雜糅的方向改良,力求迎合觀眾的喜好。”


    這一刻沒有老人家坐在旁邊,三人都萌生出大膽的想法——是啊,昆曲既然不受歡迎,為什麽不能向受歡迎的方向改?


    誰也沒有規定它原本應該是什麽樣,京劇不也才誕生幾十年嗎?!


    路是人走出來的!


    “我怎麽覺得我們三個是要把昆曲給翻個天?”俞振飛見他兩人熱情高漲,自己也笑了:“隻是我現在還在北京隨班,恐怕沒有這麽多時間。”


    求嶽和露生都笑:“這件事就交給我們,咱們電話和書信聯係,先研究研究選哪個本子,時間多得很!”


    娛樂圈撲街是原罪,和用偉人的話說,不受群眾歡迎的藝術不是好藝術!


    孤高自許隻會扼殺藝術的生命力,藝術永遠是在交流和學習中進步,要陽春白雪,也要下裏巴人。


    就在這一夜,這三個年輕人湊在一起,你一言、我一語,且不說傳習所的事情,先就談論起改良的昆劇,覺也忘了睡。


    像清涼的白露孕育出新筍,他們在晨光熹微的靈隱雲霧中,大膽地勾勒出新昆曲的美麗姿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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