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訂閱比例太低,所以目前您看到的是防盜章,過幾天就能正常閱讀許多年後,人們想起20世紀30年代的中國,總用“亂世”來概括那十年。但這場亂世中,起初的幾年,人們並沒有想到,是日本帶來了這兩個字。


    事實上,自一戰始,日本在國際社會的眼中一直是一條撿剩飯的鬣狗,它的野心似乎也僅限於在中國潰爛的身體上叼一兩口肉。它敢於和俄國爭奪青島,立刻遭到了中國在經濟上的抵製。而蔣|介|石的上台、和美國的交好,都令中國人相信,日本雖然有野心,但最多隻是小打小鬧,他們沒有膽量大舉侵犯。


    國民政府的新時代給了中國人虛無的、膨脹的自信,而新執政者忙於剿共和清黨,也無暇顧及日本在角落裏暗暗露出的獠牙——無人知曉,這個島國在短短的幾年時間裏,發生了一係列激進派政變。它和中國一樣,被列強欺壓著、侮辱著,而它即將選擇一條最惡毒的道路,以侵略來富強國力,從而取得國際社會的一席之地。


    30年代的世界地圖上,東亞是混亂和黯淡的角落。它龐大,但無足輕重,它擁有巨量的人口,但這些人沒有發言的權利。


    列強並不十分關心亞洲的局勢,隻要他們在中國享有的特權不受侵犯,中國人臆想中的援手就永遠不會伸出來。而此時的國民政府,依然相信,他們統治著一個大國,是美國重要的朋友。是的,他們被威爾遜欺騙過,而他們沒有別的路,隻能繼續選擇盲從。


    把國運交付於他人之手,哀莫大於此者。人們在近百年後回顧曆史,他們相信蔣|介|石並不會永遠甘心處於如此境地,一代梟雄,他必定也有過奮發圖強的意願。但無論人們如何對他加之以善意,不可否認的是,當時的蔣|介石,還在執著於剿滅他的政敵。


    誠如前人所言,百足之蟲,死而不僵,自殺自滅才會一敗塗地。1930年的中國,在走一條自殺自滅的路,權力的鬥爭蒙蔽了執政者的雙眼,而真正的國運卻寄托在從來都不可靠的盟友身上。


    當然,這些事情,現在的金世安無從得知。他的曆史爛成狗,對於即將到來的腥風血雨,他隻能簡單地將它歸因成一句通俗的成語:狼子野心。


    除此以外,他沒有別的解釋。


    人都是這樣,為眼前的庸庸碌碌所蒙蔽,蔣介|石如此,金世安也不能免俗。金世安是個單細胞動物,有事便提起腳來忙,無事就撅著屁股睡,平頭屁民操心什麽國家大事?老蔣想打想不打,輪不到你金少爺說話。


    梅花兒開了又謝了,杏花兒從牆外探進來了,他眼下的生活是一種真實的瑣碎。


    熟人圈子大約也都聽說他生病,不過不知道他在榕莊街這裏,都去往金公館,全被金忠明攔下來了。金忠明年前來看了兩次,府裏如臨大敵,都嚴陣以待,來了無非就是“清淡養病,不要出去見風見雨,你現在舉止規矩怎麽這樣懶散?坐無坐相,站無站相,我金家怎樣的家教,在你身上半途而廢!不說愧對你亡父亡母,你可對得起你祖母先時請來的太傅?都是拿教養阿哥的規格待你,教我拿什麽顏麵見九泉下的貝勒福晉!”


    逼逼叨叨,嘰嘰歪歪,把金總教訓得好不耐煩。


    大清亡了一百年啦!你好歹也是支持新民國獨立的一代梟雄,白日黑夜的什麽貝勒福晉,就是站在孫中山的立場上都要捶你了,你我封建民主不能兩立,老爺子你快帶著你的前清回憶滾回金公館吧再見好走不送了!


    旁的客人倒是沒有,唯有三月初時一個陌生客人來訪,說自己姓陶,一身軍裝穿得英挺,捧了兩個錦緞盒子,說話語意含糊。金世安正憋得腳上長毛,請來廳裏一坐,對方更加羞澀:“沒想到金少爺在這裏養病。”及至露生出來一見,他的臉是全紅了:“白小爺,不知你還記不記得我,我姓陶,過去駐軍在這裏的時候,我可愛聽你唱了。”


    露生將他端詳片刻,嫣然一笑:“原來是陶長官,你近來可高升?我是早就不唱了的。”


    陶士官道:“這是多可惜的事,我聽人說你病了,所以帶了些燕窩給你,還有這個——”盒子打開,是一把香羅小折扇,陶士官紅了臉道:“你做牡丹亭是最好的,就是北平天津那些名角,也不如你唱得嬌媚,這扇子你看合用不合用,也不成敬意。”


    露生大約見慣了死忠粉的這個德行,不慌不臊,大大方方接過盒子,細細看了一遍,笑道:“這是蘇州老師傅的手藝,花兒繡得好生精致,有梅有柳,是單為驚夢來做的了。”


    陶士官見他珍重,更加歡喜,想托了他的手,金少爺麵前又不敢放肆,局促得笑都咬在舌頭裏,一把溫柔恨不得頂在腦門上:“豈敢豈敢,你是大家,我們隻是票戲的,你能喜歡,那就是這扇子的福氣了。”越說越熱切:“我盼著能有哪一日,你拿著這扇子再唱聲聲燕語明剪,那真是——真是——”


    金總怎麽覺得有種抓奸在場的感覺?還他媽是耽美標配的軍閥配名伶,兩人這他奶奶的渾然忘我,倒像寶玉見黛玉!他看看這個,看看那個,酸不拉嘰咳了兩聲,“唔唔,唔唔唔!”


    露生背過身來,斜他一眼,忍不住地抿嘴兒要笑,回過頭來對陶士官道:“真是多謝多謝,若哪日我再做驚夢,一定請您來看。”又問:“現在南京唱得出名的,可還是那幾個人?”


    陶士官憐惜道:“您那師弟倒還走紅,怎麽他沒來看看您嗎?”


    金總見他膩膩歪歪,騷了吧唧,心裏早就不耐煩了,又覺得自己在旁邊好受冷落,一句話也插不進去,把茶喝了又喝,扯著嗓子叫翠兒:“倒茶!倒水!”


    露生又氣又笑,也不好再問別的話,三言兩語打發了陶士官,回頭尋著金世安,金世安在花園裏摳樹。


    露生含笑道:“你怎麽這樣小氣,別人說兩句話,你也不知客氣?”


    金總臉上一紅,也覺得自己挺沒意思的,怎麽莫名其妙就酸上了,其實也是因為到這裏來沒朋友,情不自禁地占有欲爆發,一看別人親近他兄弟,唯恐自己不是最要好的那一個了。他倒在石凳上:“老子就是看他不順眼。”


    原本來個新朋友,他也很想攀談兩句,誰知這腦殘粉光顧著獻殷勤,不能怪金總生氣。


    露生在他身邊挨著坐下:“看你人高馬大,難道過去是個孩子?他是我的戲迷,我自然要好言好語地待他。說到底他愛的是杜麗娘陳妙常,若有哪個角兒唱得比我動聽,他自然又愛上別個了。假戲再真做,怎能當得真,唯有你是個傻子,倒往心裏去!”說著將金世安一推,笑盈盈道:“弄這個腔調做什麽?倒像我負了你似的!”


    什麽你負我我負你,gay裏gay氣,以後還要你娶張曼玉我娶李嘉欣呢!金世安撓撓頭,也笑著坐起來。他心胸寬廣的人,兩句話便不煩惱,又想起剛才這個腦殘粉:“你是不是有很多這樣的粉絲?”


    “粉絲?”


    “就是戲迷,在我們那裏,就叫粉絲。”


    金總對娛樂產業一向有興趣,之前投資他前女友,算賺了點小錢,除去先期投資,純回報也就幾千萬,要不是前女友狼心狗肺卷錢跑了,其實給她開的公司業績是很不錯的。他敲著腿道:“我現在對民國商業不了解,但是娛樂業在哪裏都一樣,要不我給你當經紀人,你再接著唱戲吧?你這麽紅,摳腳幾年都還有腦殘粉,放我們那時候絕逼流量小生啊!”


    露生也聽不懂他這些騷話,淺淺一笑:“唱戲也不能真做個持家興業的營生,況且我現在嗓子不好,出去唱反而獻醜。”


    “我聽你唱得挺好啊?”


    “那是你不懂得。”


    白府原是舊人家的花園子增築而來,金少爺清雅,不叫挪了園子,又精心點綴,是要個個時令都有花,一年四季花相繼。旁的花要玩賞它姿態,海棠芙蓉,都故意種矮,隻有一棵杏樹倚牆如雲,這時節正是杏花春深,噴薄怒放,亭亭如華蓋,一陣風過,杏瓣紛揚如雨。


    露生拈了地上的落花:“但凡唱戲,規矩甚多,講究前人的規格不能掉,後人的新曲不可太奇,若是該上的調不能上,該亮的腔不能亮,一回兩回,人家容讓你,三番五次,是你作踐戲。”他自小出類拔萃,在別的事上還有些自卑,唯獨唱戲這事情是甚為自傲,“要說重開鑼鼓,隻有我黃龍回巢,怎能做犬奔荒林?必要唱得比從前還絕還妙才是。隻是我經年不開腔,又給藥毒了,嗓子總是上不去。”


    他一時想起往日風光時候,心中神往,一時又想起另外一件心事,要開口無從說起,要問想什麽,自己也想不清,漸漸地話音低下來,臉上薄薄兩片飛紅,花影裏看去,也不知是花紅還是人麵紅。


    金世安沒腸子的人,以為他又難過了,歪在凳子上拿腳踢他:“慢慢練,不著急。”


    露生瞅他一眼:“你也把我看得忒沒誌氣了,倒嗓怕什麽?陳老夫子當年也倒過嗓,他不也是天壇根兒底下喊回來了嗎?”又笑道:“隻有你是個沒誌氣的人,好大的家業,好闊的少爺,來給我做什麽經勵,也不怕人家笑你!”


    金世安四仰八叉在石凳上:“老子就是沒出息,有本事不做兄弟。”


    露生把花兒朝他嘴裏一塞,兩人在凳子鬧起來了。


    他兩人天天這樣笑鬧,大家誰不看在眼裏?別人不說什麽,隻有柳嬸一人是跟著露生從春華班出來的,心中難免打鼓。尋個僻靜時候,便問他:“小爺心裏到底是怎樣?”


    露生一問便臉紅,隻裝作不懂:“什麽怎麽樣?”


    柳嬸“噯”了一聲:“我的小爺,你怎麽把當初跟我許的事情都忘了?當初咱們怎樣打算?你為這金家吃的苦、受的累、挨的打、功過相抵,什麽恩情也報盡了,這不是你自己說的?又說要去北平天津,出人頭地,我看你現在把這些心思都沒了!你是不打算走了?又要留下?”


    露生含糊道:“那都是氣話。”


    柳嬸懇切道:“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我說句不中聽的話,金家都賴他金少爺一個人周旋,過去他人高才茂,依附他也是個主意,現在竟是個傻子,這是眼看要敗的家,換做別人,早飛高枝兒了!你又不是那等無才無貌的小腳,二十三也不是小年紀了,何不辭了他,咱們往北再尋個班子,難道還愁沒有捧你的人?”


    露生先時還臉紅,聽到後頭就變了臉色:“這是什麽話?他為我弄成這個樣子,難道不是我虧欠他?就不論從前,這幾個月來,我戒煙養病,不都是他忙前顧後?他還不曾嫌棄我,你倒替我嫌棄他!做人怎不講些良心!”


    “煙是他幫你戒的,難道不是你為他吃上的?”柳嬸見他油鹽不進,索性把話說破:“小爺,不是我說敗興的話,癡心的苦,人生受一遭兒也就罷了——你是我養大的,這點心事我看不透?何必拿官話來堵我!他是好的你也喜歡,傻了你也喜歡,不知你上輩子欠他什麽,怎麽魂就捏在他手裏了!若咱們是女兒家,還有個姨太太可想,偏咱們又不是!你在他身邊,到底算個什麽?不尷不尬的留在這裏,哪是長久的打算呢?”


    露生給她說得無言以對,難道告訴她金世安不是從前那一個?忽然想想,就算不是從前那個,難道柳嬸說的不對?


    明明就是不對,可是說不上哪裏不對,反倒是句句都戳在他心上,他臉也紅了,淚也出來了:“我難道是見一個愛一個的?要走你走,我死也不走!”


    這一席話攪得露生不知怎樣才好,恨不能拉了全天下的人剖白一遍,怕玷辱了金世安待他的那份珍重,又怕辜負了他那一份熱腸,寧可教人說自己是為名為利陪著他,唯恐旁人看出他一段雲遮霧罩的情腸。這情腸也是憑空生出來的,原本心頭澄明,是光風霽月的一分情誼,忽然叫人說了一通,倒像石子投進春水裏。


    其實都是一樣的,名也好、利也好、愛也好,都是人對生活的與生俱來的期望,是一種熱切的鼓動,隻是名利踏實,是有指有盼的,賺多少錢,有多大場麵,皆是能算得清的,唯有情之一字盤算不來。情這種東西無憑無據,是海誓山盟也不能決斷,哪怕一紙婚書放在麵前,也未必就能心心相印的,更何況是現在隔山隔紗、隔靴搔癢的階段。


    他是太久沒有經曆這種心情,因此心情忽然來了,就有些久別重逢的恍然,它不比第一次登台那樣激動,也不像第一次愛人那樣熾烈,可是如同詩人作詩一般,新春固然可喜,春去春又回才有詩意。那蒙昧的心情轉了一圈,當初是驚濤駭浪,回頭來變成春水無聲。它是模模糊糊,溫吞遲疑,並且得過且過的,進一步便有許多不便,退一步居然還有不舍,不進不退地,這心情正合拿來消磨春光,消磨傷痛,消磨胡思亂想的黃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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