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起裝滿行李的黑色包包,我一身輕快t恤、牛仔褲和長袖白外套,頭綁馬尾、腳踩過季nike。都不是特貴的名牌貨,但對出國旅遊來說很適合,好走好跳,而且就算大腦沒帶好,丟東落西,東西掉在異鄉,也不會心疼懊惱得想去撞牆。


    我走出飯店,想要招一部出租車直攻機場,搭乘下午兩點半的飛機。可是怪的是,等了老半天,竟然等不到半部出租車。昨天晚上進飯店的時候,明明還看見出租車大排長龍的啊!


    算了,走幾步路運動運動也不壞,最近吃的都是名廚佳饌、宮廷點心,腰間恐怕悄悄增胖好幾吋。何況,再利用機會多看看這個老北京,用眼睛對它做最後巡禮也不錯,下次再來,不知道是民國幾年幾月幾日了。


    昂首闊步,我帥帥地戴起耳機,打開mp4,一麵哼著林俊傑的江南一麵往前走。


    “不懂怎麽表現溫柔的我們,還以為殉情隻是古老的傳言,離愁能有多痛,痛有多濃,當夢被埋在江南煙雨中,心碎了才懂……”


    我嘴巴唱得很爽,可是越走卻越覺得不對勁,我幾時走進這條不知名的巷弄裏?身邊的景物很麵生……不行,這裏肯定叫不到出租車!


    我把行李背緊、加快腳步,果然一拐二拐,我走到大街啦!可是……


    揉揉眼睛,再看清楚四周,我隨即被定身了。


    “熱呼呼的包子,一個兩文錢……”講話的是個穿灰布衣的古代人。


    “姑娘,來看看這繡荷包……”拿荷包的是個穿著長袍、梳著發髻的中年婦女。


    這、這……我的嘴角抖兩下,硬著脖子往前走。這條街、這些建築物、這些人,未免太古色古香了!街上熙來攘往,車水馬龍,喧擾的小販熱情招呼,一股濃濃的古韻與繁華氣息圍繞在身旁。滿街的男男女女都穿著古代服飾,男的穿深衣、布衫、襖子,腰圍角帶、係腰,頭戴涼巾,女的身穿長裙、衫子,頭戴牙梳、頂叉。


    這些打扮,怎麽看怎麽奇怪,但我對中國曆史不熟,認不出這是哪一代的服裝……喔,胃陣陣抽痛。而我的闖入對來來往往的人們而言一樣很突兀,他們眼底的驚訝與懷疑不會比我少。


    我會不會是走進了某個影城,恰巧碰到人家正在拍某出古裝年度大劇?如果是的話……


    伸長脖子,我張大眼睛仔細在四周尋找,想說至少會找到幾部攝影機,還有幾個燈光師、導演之類的工作人員,可找了半天,除了找到更多雙詫異狐疑的眼光之外,一無所獲。


    好吧,不是拍片現場,那麽是……喔,是觀光街,為吸引各國觀光客,故意弄成古意盎然的街道,刺激消費!


    但我在三秒鍾內推翻了這個想法,如果這裏是觀光街,不可能看來看去隻看得到我這個觀光客,而且他們盯住我的目光,也不會是這種看團團圓圓的“觀賞式眼神”。


    呼……腦子亂,心更亂。


    “小姐,蘋兒終於找到您了!”一陣帶著些微硬咽的驚喜呼聲傳來。


    我回頭,立刻有人扯住我的袖子。


    視線往上調整,一張可愛的粉紅色圓臉映入眼簾,那是個俏生生的少女,她一邊抹淚、一邊殷切地望住我的臉。她梳著丫頭髻,身穿粉色長衫外罩青綢掐牙背心,看起來年紀很小,約莫十三、四歲。


    “你認識我?”我指指自己。


    “當然,難道……小姐別嚇蘋兒,您不認得蘋兒啦?”她的小嘴倏地張大,兩顆晶瑩剔透的淚水迅速落下,讓我的心連抽了好幾下。果然是好演技,可以拿金馬獎。


    “蘋兒?”


    “小姐,您嚇壞蘋兒了。”那口氣、那語調,連表情態度,都很那個……誠懇。


    她見我半天沒動靜,扯住我的袖子就往街道另一頭跑,害我的行李包包在背上撲撲跳。


    “小姐,您穿的這是什麽衣服呀?是不是跟那些番邦胡人買的?老爺和夫人看見,肯定要氣壞。”她一麵回頭一麵說話。


    老爺夫人……我一語不發,跟在她身後,努力消化她的話語。


    “蘋兒知道您不愛參加花賞節,可那是宮裏吩咐下來的,您總不能讓老爺抗旨,違逆皇帝是要殺頭的啊!”


    “什麽叫做花賞節?”


    見她那麽認真,我突然想起前一陣子看過的穿越古代小說。有可能嗎?我也跟人家穿越時空,回到了古代?不過很快地,我便笑自己肯定是發瘋了。


    你看,我一身t恤、牛仔褲加上運動鞋,手腕上戴著在西門盯買的手煉,四百九十塊買的,銀製品,上麵的英文單字是書寫體的“love”,很標準的現代人裝備。還有我的包包,是跟小妹借的,上麵還掛著旅行社的吊牌,吊牌上麵龍飛鳳舞地簽了我的名字吳嘉儀。


    書上不是說過,通常穿越這種事隻有靈魂辦得到,肉體隻能留在現代當植物人。意思就是你死一次,頭痛醒來,剛好發現自己附身在某個自殺沒成功的千金小姐身上。


    而我……低下頭,再看一眼球鞋和紅色棉襪,根本不符合穿越的條件嘛!所以囉,推翻“穿越說”,我鐵定是置身在某個拍片現場,隻不過導演和工作人員還躲在屋裏,開會討論下一場戲怎麽取景。


    那我可得認真點,萬一讓導演相中,讓我從女配角變成女主角,一部片紅透大江南北……嘿嘿,那我不就可以搶在小妹前麵進入演藝圈?到時,看那對多出來的惡毒雙胞胎,還會不會三不五時批評我的長相很抱歉。


    微笑,我準備伸手跟蘋兒要劇本,好在拍戲前作足準備,誰知蘋兒卻像被什麽驚到似地,猛然停下腳步,害我來不及收腳,鼻子直接撞上她的後腦勻。


    嘶,痛痛痛痛痛……我痛得齜牙咧嘴。


    “小姐……”她轉過身,拉住我的雙手,無預警地,兩顆、四顆、六顆眼淚拚命往下掉。


    天,這個女人是屬海棉的嗎?一擠就掉水!


    “您……小姐,蘋兒膽子小,您別嚇壞蘋兒。”


    說不上為什麽,她的眼淚竟然讓我從頭冷到腳底,一顆顆的雞皮疙瘩爭先恐後地冒出,我隱隱約約覺得不對勁。


    “ok!我不嚇你,你也別嚇我。你先回答我幾個問題,不管我問的問題有多智缺,你都當沒聽見,隻要盡你最大的努力回答我,doyouunderstand?”說話同時,背脊也竄上一陣冷意。


    “小姐,什麽叫做歐咖、智缺?後麵那一串怪話又是什麽?”她遲疑地問。


    嗯,很好,是我白癡,竟然對古人(不管是真古人還是假古人)撂英文,足見我的智商不如自認中那麽高。


    “不管那個,先告訴我,這裏在拍哪部戲?”最後一次,我把賭注壓在拍片上麵。


    她回答不出來,隻是用兩顆無辜的眼珠子盯著我看,轉也不轉。


    很好,賭輸了。第二把,改壓在……觀光街。“為什麽這裏除了我,看不到其他觀光客?”


    她還是骨碌碌轉著眼珠子,答不上話。


    抿緊唇,隻剩下最不可能的原因三……我沉重吐氣,說道:“好吧,我問……我是誰?叫什麽名字?”


    話說到這裏,我已經作了些心理準備,但看到她圓瞠的杏眼時,還是忍不住嘸了口口水,一麵為人類的眼睛可以張得這麽大感到驚奇,一麵為自己將要麵對的窘境在心底哀號不已。


    她囁嚅半晌,好不容易才說出話:“小姐是吏部侍郎家的五小姐,章幼沂。”


    “這是什麽朝代……”


    慢慢地,我耐心地在不害她心髒病發的情況下開始套話,一句兩句三句,結論出爐──我的的確確掉進古代了,再不必懷疑。


    我的眼角發抖、嘴角發抖,手腳也抖得很整齊,在現代這叫做帕金森氏症,在古代嘛……叫做驚嚇過度。


    蘋兒說,這個國家叫周,屬於什麽時代,說實話我還真的不知道。魏晉南北朝嗎?還是那個封建製度盛行的周天子時代?或者隻是一個附庸小國?都怪我曆史讀得零零落落,對各個朝代沒什麽概念。


    我是侍郎家的小姐,上有四個姊姊、兩個哥哥,下有一妹、一弟,在家裏屬於那種三不管地帶的人物。我娘是小妾,生下我沒多久就過世了,姊姊哥哥都嫁娶了,因為爹爹的官做得不錯,皇帝老子很賞識他,有意為我和妹妹賜婚,故藉花賞節邀我們進宮,與皇子、高官貴胄們做第一次親密接觸。


    據說,我不願意進宮,是因為有了心儀的公子,而那位公子我得喊他表哥,他是大夫人娘家的人。嚴格而言我們並沒有血緣關係,隻不過在我看來,表哥表妹聯姻聽起來就是有那麽點怪異。


    為躲避進宮,我一大早就從府裏溜出去,留下紙條,說是要去投奔表哥,現在全家人上上下下把府裏翻了個透,搞得雞飛狗跳。


    真是見鬼,都離家出走了,還交代去處?!這位千金小姐,不知道是心地善良,還是得到腦漿缺乏症……哦,不對,她沒腦爆加智障,聽說還是個才華美少女,名氣一路傳到宮裏去,經常有人上門求親,要不是家中雙親非把她嫁給尊貴顯赫族群,說不定都當娘了。


    其實我可以問出更多訊息的,但蘋兒顯然已經被我的問題弄到接近精神崩潰,我隻好閉上嘴。我可不想才剛剛穿越時空,就嚇死自己的貼身婢女。


    在強烈震驚過後,我用拉梅茲呼吸法勉強自己平靜下來。識時務者為俊傑,古代老祖宗的至理名言,要當俊傑,就不要把自己搞得手足無措。


    不要怕,反正就是穿越嘛!很簡單的(哪裏簡單啊,嗚嗚),了不起在這裏待個幾年,回到家裏,就像睡過一覺,沒損失的(才怪,要是吞下毒藥、被火燒、掉進山穀、讓虎頭鍘砍掉,卻沒回到現代呢)。沒事、沒事,千萬別自己嚇自己……


    這陣子穿越小說紅透半邊天,一套接一套出版,我原本以為是出版社應廣大讀者要求,為了刺激市場經濟,企圖拚殺出一條血路,但現在,我有了不同想法。


    二十一世紀的人類已經把地球破壞得差不多了,在重度破壞過程中,不知道是哪個環節弄錯,導致老有現代人不小心闖入過去的時空,一番經曆之後,又回到現代。這群穿越的人數肯定不少,就算沒有萬分之一,也有百萬分之一。


    問題是,這種穿越經曆怎麽能夠隨口亂說?要是真的說出來,肯定會被當成瘋子,送進精神病院,就像那些口口聲聲說自己被外星人抓去配種的地球人一樣。於是文筆好的人,舍不得這份特殊記憶被淹沒在歲月裏,便開始動手將之記錄下來,讓它們以小說形式出現;而不會寫小說的,便在閱讀同時溫習著自己曾經有過的經驗。


    所以囉,這類書越賣越好,沒看過的人反倒成了落伍族群。


    至於以現代裝扮出現這點……隻能用地球破壞問題越來越嚴重,穿越的條件自然越來越隨便的原因來解釋了。


    好啦,不管那麽多了,收拾起胡思亂想,先掌握住重點。


    第一,安心過日子,等在這邊的角色意外身亡或壽終正寢之後,我就會回到五星級飯店裏(會嗎?大概會……吧)。


    到時睜開眼睛,就會發現那個討人厭的女生還是和我同房,還是一樣把電視開得震天價響,逼我用枕頭蒙住耳朵,在肚子裏罵她三百回合。


    第二,盡量表現出古人的樣子,溫良恭儉、出口成章,能做到幾分是幾分,至少在聖誕節大跳鋼管舞這類事情是絕對不能做了。


    第三,絕對不能招惹古代男人,情啊愛的,碰了準慘,弄到最後,說不定還會被皇帝賜死(不信去翻翻夢回大清)。可是,我應該可以躲過這種困擾吧!這年代,女人的重點是美麗,至於我,嗬嗬嗬,小小尷尬。


    就這樣,我和蘋兒回到侍郎大人府裏,在沒讓旁人發現之前,換下一身輕便衣服,當起章家千金。


    我不斷自我催眠,不斷自我告誡──嚇死自己不會讓日子比較好過,聰明的人要學會順手推舟,逆流而上是鯉魚在做的事情,千萬別笨到以身試魚,就當作在北京六日行中,一不小心抽中無限暢遊卡。


    所以囉,定下心,睜大眼睛、適應環境,說不定回到現代後,部落格裏又會出現一本超高點閱率的小說……


    ※※※


    沐浴更衣之後,我穿著粉色單衣,坐在楠木做的書桌前,一下翻翻章幼沂的畫冊,一下打開她的畫稿,再碰碰她心愛的古箏,努力消化滿肚子接收到的新訊息。


    唉,這個章幼沂好日子不過,怎會沒事把自己搞成琴棋書畫樣樣通的才女,不都說女子無才便是德嗎?別說琴棋書畫,我連毛筆都沒拿過幾次,書法作業幾乎是兩個姊姊輪流幫忙搞定的!這下子,我想要當不好、不壞的女人,秉持中庸之道,恐怕難上加難。


    顏麵神經不自覺抽動,煩呐……撓撓頭發,突然發現不對,我的及肩秀發幾時變得這麽長?回過身,抓一撮頭發到胸前,立刻驚到,我沒吞生長激素啊!


    趁蘋兒出去,我趕緊拴上門,把行李裏麵的隨身小鏡拿出來照了照,畢竟這年代的銅鏡模模糊糊的,有照和沒照差不多。打開鏡盒,隻消一眼,隨遇而安的我開始心慌意亂,癱軟在床上,手腳發抖症再次發作。


    很好,好得不得了,我居然回到了國中時期,也就是十五歲那年夏天的模樣。會這麽確定自己回到了十五歲時期,可是有原因的。


    本姑娘全身上下最自豪的地方叫做皮膚,別人的青春期滿臉長豆子,我的青春期卻擁有白裏透紅、掐得出水的雪白肌膚,別人在擦抗痘乳霜、吞荷爾蒙的時候,我大魚大肉,膠原蛋白多到讓我的小臉蛋端端端,彈性十足。


    直到十五歲的夏天,額頭才冒出人生唯一一顆青春痘。


    我在發出一連串的尖叫聲之後,跑去問媽媽:“媽,你有沒有聽過誰因為長青春痘自殺?”


    媽媽連頭都沒抬半下,一麵拔雞毛一麵說:“有。”


    “誰?”


    “白癡!”她回答得半點不猶豫。


    媽都這樣說了,我哪敢問下去?長青春痘已經夠可憐,再變成白癡,不就是痘癡雙重障礙!?於是我悶悶地離開不重視親子教育的母親,和那隻漸漸被剝成裸屍的母雞。


    而此刻,那顆似曾相識的痘子就躺在額頭正中央,像救護車上麵那盞燈一樣,閃爍著刺人光芒。


    “小姐!”蘋兒在門外大叫,口氣著急,好像有人拿著鞭炮拴在她的褲腰帶上。


    我趕緊把鏡子收進行李裏麵,再把包包迅速藏到床底下。那是我的潘多拉盒子,一旦打開,所有的秘密昭然若揭,這個險,我不能冒。


    打開門,雙眼紅咚咚的蘋兒見著我,委委屈屈地喊了一聲小姐,又撲簌撲簌地掉下眼淚。


    好會哭喔,古代一定沒淚管阻塞這種毛病。


    “發生什麽事情?”我問。


    她轉過身去拿巾子,替我把濕淋淋的長發絞幹,硬咽道:“沒事。”


    剛剛喊得那麽急,現在又說沒事?我沒好氣地轉了轉黑眼球。


    “你不說話,光哭,我會舍不得。講講看,我辦得到的,就替你解決,如何?”我展現高度誠意。


    “小姐……”才說完兩個字,她就跪了下來。“小姐,您救救橘兒吧!夫人要趕她走,可橘兒十歲就被賣進府裏,家中已經沒有半個親人,她出了這個門,要往哪裏去?”


    “為什麽大娘要趕她走?”


    待蘋兒娓娓道來,這才知道因為我離家出走,看門的被打十棍,貼身丫頭橘兒要被趕走,而蘋兒則因為找回小姐,將功贖罪,隻被罰沒收兩個月俸祿。


    不過是出門繞繞,也能繞出這麽大的事兒,真是夠了。我吸口氣,本來沒打算這麽快就去見大人的,但當小姐的怎能不為貼身婢女出頭,這違反古裝劇原理。


    “好,別急,我去找大娘談談。”我輕拍她的肩安慰道。


    “不必去了,娘馬上就到。”一個嬌嬌甜甜的聲音傳來,讓人如沐春風。


    可一抬眼,我對上兩道和聲音不協調的銳利眼神,心底立刻打了個突。這個女孩長得很美,明眸皓齒,肌膚勝雪,眉目如畫,倘若不是眼神裏滿滿的怨懟衝淡了幾分麗色,是個容易讓人憐惜的女生。


    “幼芳小姐。”蘋兒低身行禮。


    幼芳小姐?記得蘋兒說過,她是我的妹妹,大娘所出。四目相交後,我懷疑起她和我有仇,因為隻有仇人才會用這種眼神盯人。


    這就是一夫多妻的壞處,夫人之間爭來爭去,難保不將這種競爭意識感染給小孩,時間長久,兄弟姊妹之間哪有什麽手足情誼。


    我細看她,她嘴邊帶著笑,一臉看好戲的表情。想來,緊接著登場的,不會是個好相與角色,皮得繃緊一點。不知道這家人有沒有家暴習慣?這年頭搞家暴,可是沒有婦幼專線可以報案的。


    思及此,肩膀立即硬兩分,背脊挺直,但我尚未就戰鬥位置站好,一位高貴的婦人已經出現,她一登場,氣勢就讓人畏縮三分。


    是她!不必懷疑,那身端莊富麗的銀灰色錦鍛長袍,那份冷淡從容的氣勢,那看著人的清例眼光,讓我不自覺地抖落滿地疙瘩。


    清清嗓子,我使出這輩子從沒用過的溫柔嗓音說話:“女兒讓娘操心了。”委婉屈膝,我將古代女性的柔順全力表現。


    “你也知道自己的行徑讓人擔心。”


    她的口氣像冰,明明是豔陽天,外麵的太陽大得曬人,她卻有本事讓屋內的溫度立即降個十度。若是運幾批這種人到二0一0年,冷氣機可以停產、北極熊不會淹死、溫室效應馬上獲得改善。


    “女兒做錯,請娘責罰女兒,別對下人出氣。”吸口氣,我把話一次說齊。


    “你以為我是在出氣?錯,我是在懲罰他們也懲罰你,要你們好好記取教訓,別再犯錯。”她的聲音不大、語調不高,可是從嘴巴裏吐出來的每個字都讓我起寒顫。


    不知道為什麽,見到她,我就聯想起陸遊家裏那個拆散他和表妹,讓他寫出“東風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的惡婆婆。


    “女兒不懂,還請娘教誨。”


    “人責為債,每個人有應負的責任,若沒負好自己的責任,便是欠債。下人們的責任是看好主子!沒盡到責任自該還債;至於你,我懲罰的是你的良知,讓你為他們的受罰而痛苦,往後你才會牢記住自己的言行舉止會牽涉到多少人。”


    哇,好大一篇道理,果然是厲害角色,這種話,我老家的慈禧奶奶半句都說不出來。


    垂著頭,我繼續裝溫柔。


    “從你出生開始,就被當成千金小姐,由一群人服侍著長大,雙手不沾陽春水,不必卑躬屈膝受人指使,家裏供你錦衣玉食,琴棋書畫樣樣學,你以為憑借的是什麽?”


    命好?投對胎?大學教授說過,要出人頭地得念好大學;想念好大學,得先念好中學、好小學;想在好小學裏爭出頭,就得先去最好的貴族幼兒園排隊;想念貴族幼兒園?成,投對胎是重點要件。所以啊,人生的未來取決於落土八字命。


    這是萬金難買的真理,但這種話我可不敢在這位看起來很可怕的中年婦人麵前說。


    “家裏供你這樣的生活,你長大了、有能力了,自該回饋家族,而不是學外頭那些亂七八糟的女孩子,滿腦子鴛鴦蝴蝶。”


    怎麽回饋法?我直覺想問,但東風夫人又搶在前頭說話,完全不給我開口的機會。


    “這次的花賞節對你和幼芳而言很重要,我們家族裏出過一個貴妃、兩個妃子、五個嬪妃,你們的二姊嫁給二皇子當了側妃,可惜這幾年始終沒有產下子嗣……”


    關我屁事,難不成要跟我借腹生子?


    她歎氣後續道:“當今皇帝遲遲未立太子,沒人知道下一個登上帝位的會是哪個皇子。皇六子和皇二子的母後淑妃,聖眷正隆,但皇後的勢力也不可小覷,可皇三子無意朝政,皇四子腿殘,皇九子年紀尚小……”她斂眉沉思,顯然在為下一場博奕選擇賭注。


    她不開口,誰也不敢接話,待她再抬起頭時,眼底閃過兩道光芒。“幼沂、幼芳,我要你們在眾多的皇子中間露臉,為明年的選秀作足準備。”


    準備什麽?準備嫁給某某皇子?要是運氣好、挑對人,嫁到未來的皇帝,便力爭上遊,攀登皇後寶座,並努力當一個優質的生產機器,產下一堆龍子龍女,緊接著,提拔娘家哥哥弟弟當宰相、輔國、軍機……萬一眼光不準呢?一輩子不就毀了!?


    她一定沒聽過楊國忠的故事,不知道馬嵬坡下的楊玉環死得多慘烈。曆史證明,囂張沒有落魄的久,人呐,樂天知命才能長命百歲。


    我很想翻翻白眼,但當視線對上“娘”的時候,立即反射性地掛回一張知禮懂事的乖巧表情。


    看吧,我是那種識時務,識到不能再識的女人。


    誰知幼芳竟當場下跪,扯住大娘的裙擺猛掉淚。“娘,我不要!一旦進去那深宮,想再見麵就難了呀!芳兒舍不得娘。”


    她說得楚楚可憐,兩顆晶瑩淚珠從眼裏滾下,害我心疼了好幾下,很想跳出來,拍胸脯、大聲說:“妹子,你別去了,這種小事交給姊姊搞定就成了。”


    後來,蘋兒在私下無人時才告訴我,幼芳小姐對表少爺有意思,可情落花有意,流水無情,表少爺的心思隻在我身上。這也就不難解釋她對我的敵意了,自古以來,引發女人相殘的症結都是男人。


    幼芳的眼淚讓冷然的東風夫人整個人柔軟下來,她握住女兒的手,既無奈又期盼地說:“娘知道你的心事,可在我們這樣的人家是不成的呀!雖說你表哥是個人才,但終究身無功名,他還不知道要熬上多少年才能考上科考。何況,選秀女是咱們家的榮耀,多少女孩子想有這樣的機會還不可得呢!”


    “娘,芳兒想留在您身邊……”


    “你別學幼沂夾纏不清,這次的事娘費了多大力氣才瞞住你爹,要是一讓你爹知道,事情還不知道要鬧騰多大,你可別要害了你表哥才是。你知道,你爹爹向來不喜歡你表哥,未來倘若他有心仕途,還得靠你爹爹相助。”


    夫人話說完,幼芳立刻閉嘴,一張小臉上滿是委屈。


    太強了!我很想給她拍拍手,利用女人為男人犧牲的高尚情操逼女兒妥協,古今中外,隻有這位太太辦得到。


    她們又說了好一會兒話,說來說去全是識大體之類的陳腔濫調,我半句都沒聽進去,隻一心想著要在什麽時候插進話,把可憐的橘兒救回來。


    好不容易,夫人的眼光又落回我身上。


    心裏一咚,我隨即揚起笑臉,乖巧道:“娘的訓誡女兒懂了,往後再不會任性行事,但能不能央求娘,讓橘兒回來服侍我,幼沂保證……”


    “永遠不見你表哥?”夫人接話。


    “永遠不見!”


    我連考慮都不考慮,答得斬釘截鐵,抬眉,發現幼芳用忖度眼光揣測我,於是忍痛掐了大腿一下,拍出兩滴淚水,以示心痛。


    “這是你自己說的,假使你說話不算話,我隨時讓橘兒走。”


    “女兒會為自己說過的話負責,人責為債,女兒是該還債於家族,為章家爭得一份榮耀。”


    “你能曉事最好。”


    就這樣,我留下橘兒,一個比主子還漂亮的婢女,而在很久很久以後,她救了我一回。我在這件事情上頭學會因果,學會在種下因緣之前,要先考慮謹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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