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不是咱們說了算的。”步向窗前,遠跳重重的亭台與樓閣,太後最後的目光落在一直燈火通明的靜安宮中,“或許皇兒認為唯有她在身旁,他才能更專心致力於國務吧!”


    “那玉萍怎麽辦?”嚴夫人脫口問。


    “娘……”嚴玉萍有些難堪,“若王真的屬意元姑娘,那也是沒辦法的事,咱們難道能勉強他改變心意嗎?”


    “可是……”嚴夫人突然想到另一個從頭到尾都不發一語的人,“你倒是說話啊!先前你不是說在替玉萍想辦法嗎?都這麽久了,你心裏有什麽打算,總能告訴我們了吧?”


    見所有人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自己身上,嚴四方回過神,莫可奈何的笑道:“玉萍說得不無道理,若王真的屬意於元姑娘,那也是沒辦法的事。”


    “你也這麽想嗎?”望著嚴四方,太後神色複雜的問。


    “事實都擺在眼前了,人心正是這世上最難改變的事,不是嗎?”嚴四方淡然一笑。


    “人心是這世上最難改變的事……”低喃著,太後似有所感。


    思及這幾年來,她與愛子間的互動情況,鳳顏上有著百感交集。


    一直以來,她的所作所為都是為了唯一的兒子——當年,在她備受其他後妃以各種手段欺淩、落井下石時,若非想著要為自己與身為第一皇子的兒子爭一口氣,說不定她也撐不到現在!


    在那段艱困的日子裏,年紀尚小的兒子還會貼心的送來手絹替常因受委屈而忍不住落淚的她拭淚,安慰她不要哭……為何如今他們會成為最熟悉的陌生人?就連她謊稱病重,他都無動於衷,至今也沒來問候一聲。


    她不是他唯一的母後嗎?也是拉拔他長大,一路嗬護他到現在的人,可——他們之問的關係是從什麽時候開始成了這個樣子?


    她一再告訴自己,兒子隻是因為長大成人,有了自己的主張,加上想自我證明,因此不再聽話,然而看來原因並不隻這樣,究竟還為了什麽呢?她明明是為他好啊……剛愎自用的太後難得思索起這個她一向拒絕去想的問題。


    “老爺……”嚴夫人不解的看著眼前這似看淡世俗名利的男人——他一點都不像她所熟悉的丈夫!


    “沒關係。”嚴四方不在意的一笑,“正如你先前所言,至少王很看重軍兒,此刻他不就在與軍兒議事嗎?若王能重用軍兒,也算是看得起咱們家了,在朝中叱吒風雲的不必非得是我不可。”


    “可你不是一直還憂心著王尚無法獨當一麵?”這也是丈夫希望掌權的原因不是嗎?


    “王已成長茁壯,擁有獨立思考的能力,不再需要咱們過度憂心了。”


    “你真的覺得皇兒已經足以獨當一麵了嗎?”瞅著他,太後問。


    “是啊!”嚴四方微笑,“太後娘娘能寬心了,咱們不必過度幹預王的事了,應該要能信任他才對。”


    “若是這樣的話就好,”連一路輔佐他的嚴四方都這麽說,太後內心的懷疑終於少了幾分,“這二十年來,真是辛苦你了……”


    麵對太後歉疚的眼神,嚴四方回以淡笑,“隻要天機國能萬世恒昌,這樣就夠了。”


    聽出父親的放棄心態,嚴玉萍的神情更失望了,而嚴夫人則是不免疑惑——丈夫真的甘心放棄權勢了嗎?他真能忘懷以往那段呼風喚雨的日子嗎?


    這一刻,殿內的四人心思各異,陷入無語。


    悠揚的音律回蕩在深宮長廊,在悄然寂靜的深夜裏顯得格外清晰。


    吹了一曲又一曲,直到累了,嚴馭堂這才頹然垂下手。“你說心情不好時,隻要吹奏這些曲子,心情就會逐漸平靜,可為何朕都吹一整夜,還是覺得心煩意亂……”


    凝視著手中命人采來的相思樹葉,嚴馭堂低語,又吹了一陣,見紛亂的心仍是不平靜,他不自覺抬睫仰望滿天星鬥——


    天上的諸神,若禰們聽得到,請保佑此刻躺在殿裏一動也不動的那個丫頭……


    禰們已經帶走芷茵,希望這次能將她留給我,不要讓我再一次經曆生離死別!


    我還沒替她釣夠魚,我還想跟她一同吹奏樂曲,也希望能再聽到她總是讓人哭笑不得的妙語與謬論,所以請禰們垂憐……好嗎?


    芷茵出事後,他再也不曾對所謂的神靈有過任何祈願——


    那隻讓他覺得愚蠢,然而這一刻,他很希望它們真的存在,也盼望它們聽得到,因為在太醫們都束手無策,投入再多名貴藥物還是無法讓她睜開眼的這一刻,他唯一能想到的方法就隻剩這個……


    此時,一陣細若蚊蚋的聲音自他的身後幽幽飄來——


    “您的曲子……吹得好難聽……我是這樣教您的嗎……”


    音量雖微弱,嚴馭堂卻是真真實實的聽到了——第一次,他相信這世上真的有所謂的神跡存在!


    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奔向宮人們攙著的那道小小身影,他不由分說的一把抱起她,走向殿內,小心翼翼的將她放回玉床上。


    “王,是元姑娘堅持要到門邊跟您說話的。”擔心嚴馭堂責備他們讓一個剛醒過來的病人下床,鄭太醫連忙解釋。


    “朕沒怪你們。”她的蘇醒讓嚴馭堂緊繃了好幾天的俊顏變得好看多了,“你們快重新替她檢查一遍,看還有沒有哪裏不對勁?你們也快去煎藥,並將禦膳房一直備著的熱粥端來。”


    在他的指揮下,眾人又忙碌了起來。


    直到太醫們檢查完畢,朝他點了頭,嚴馭堂這才在床畔坐下,並親自送上溫水,讓她潤潤幹澀的唇。


    “您怎麽像是變了一個人似的?”元千夢一邊喝著,一邊皺眉打量著看起來像陌生人似的他。


    “是衣飾改變的關係吧!”此時,嚴馭堂身上穿的不再是便服,而是龍袍,“不過我還是我,我們之間的相處方式是不會改變的。”


    李進注意到,主上在與這名姑娘說話時,用的是“我”這個字,這讓他頗為訝異——就連以前在對芷茵姑娘說話時,主上也不曾這麽做……


    因為習慣了,元千夢沒察覺到這有什麽,隻是搖頭道:“我不是指這個……而是……您好像變醜了……”


    聲音雖輕,卻教附近的人一字不漏的聽了進去。


    相較於其他人的瞠目結舌,那個當事人卻是露出久違的微笑。“我可沒想過你也會有以貌取人的一天。”


    “當然——”她正色道:“身為一國之君,您的眼睛怎能紅得跟兔子一樣,鬢發也亂七八糟,就連胡碴都長了出來……”印象中,他一向是麵如冠玉、豐神俊逸的。


    聞言,嚴馭堂露出苦笑,他當然知道自己的模樣好看不到哪裏去,隻因這些天,他一直是食不下咽、夜不安寢……


    他已很久不曾如此焦灼了。


    “元姑娘無法想像王就守在這裏,幾天沒好吃、好睡的情況下,還能容光煥發吧?”李進微笑說明。


    “您一直都在這裏嗎?”望著他疲憊盡顯的俊顏,元千夢有些愣怔。


    “因為你昏睡了很久。”久到他都忍不住懷疑她是否還會睜開雙眼。


    “應該是吧!我記得自己受傷的事。”當時椎心的疼痛讓她印象深刻,“方才下床時,傷口卻不怎麽疼了,這代表我昏迷的時間不短對吧?好像連傷口都痊愈得差不多了。”


    “對不起……”想到她受到的這些苦,嚴馭堂感到十分內疚。


    “不用道歉啊!”元千夢綻笑,“是我自己說過,可以為您兩肋插刀的——”


    “不要說這種話!”長指飛快抵住她的唇,“這句話不吉利。”


    嚴馭堂甚至很自責——這是不是她遭到不測的其中一個原因?


    元千夢又是一愣,“您幾時變得這麽迷信了?”


    “從你蘇醒的那一刻起。”


    “什麽意思?”她聽得一頭霧水。


    “沒什麽……”這種感覺隻有他自己明白。


    元千夢沒再追問,“不過還好受傷的是我,要是您有所損傷,那後果就不堪設想了。”


    “如果我的平安得用你的安危來換,那我寧可受傷的是我。”


    元千夢的眉心泛起輕褶——她發現他除了外表變得不一樣,看待她的眼神及說話的語氣也與過往大相逕庭……


    想來他應該是真的很擔心她吧!不過那也是正常的事,畢竟沒有人希望任何人因自己而受傷,換成是她也一樣……


    察覺到四周安靜得過分,嚴馭堂咳了咳,“我隻是不希望你出事。”


    “我也是啊!不過我們的命貴重的程度不一樣,少了我,天機國不會有任何改變,但要是您出事,國家可是會大亂的。”


    “胡說!”嚴馭堂罕見的厲言斥責她,“人命無分貴賤,再說,沒有你的話——”


    沒有她的話會怎樣?嚴馭堂發現自己居然無法回答這個問題——因為他無法想像那樣的事發生……


    見俊容一沉,元千夢聰明的會意,“沒有我的話,您會很困擾對吧?因為那樣一來,您就沒有左右手了。”


    “我不是那個意思……”


    沒待他說完,元千夢的注意力已被空氣中彌漫的食物香味給吸引過去。“好餓喔!”大眼越過嚴馭堂,望向他身後手捧托盤的侍女。


    “王,這是您要的鱸魚粥。”


    據說鱸魚可以養肉,對受傷的人而言是首選食物,加上她昏迷多時,因此嚴馭堂吩咐禦膳房中一直備著的第一道食物便是這個。


    “鱸魚粥?”美目熠熠生輝,元千夢的口水都快流出來了。


    早猜著她會開心,但嚴馭堂仍不免提醒,“我來,你別亂動。”


    “宮裏的禦廚做的鱸魚粥一定比宮外更好吃吧?”她笑吟吟的問。


    “希望他們不會讓你失望。”見她喜孜孜的,他也跟著開懷起來。


    “應該不會啦!而且我餓了這麽久,一定會更覺美味。”她迫不及待的伸出手要接過碗,但嚴馭堂卻遞給她盛有鱸魚粥的湯匙。


    “這不太好吧……?雖然周遭的人都表現出若無其事的模


    樣,但元千夢仍從李進的臉上捕捉到一絲詭譎的神情,這讓她覺得有點尷尬——他們肯定會認為她不知輕重吧?


    在宮外,這或許沒什麽,可這裏不一樣……


    “先前我受傷時,你也是這麽照顧過我的不是嗎?這不過是回報罷了。”嚴馭堂露出要她安心的笑容。


    見他堅持,元千夢隻得先接過,免得讓“龍手”停在空中太久。“對了,我受傷,爹和映畫應該很緊張吧?”


    “緊張的豈止他們。”嚴馭堂將那段期間的事講述了一遍,“不過我方才已經請人以飛鴿傳書的方式將你醒來的消息告訴他們,讓他們放心了。”


    “那就好,不過……”環顧四周,元千夢以更輕的聲音問:“我們的約定開始了吧?”


    嚴馭堂這才記起這件事,當時他急著帶她回宮,滿心隻想著要讓她在擁有最完整資源的宮中接受治療,壓根忘了要去想那些事。


    “開始了對吧?”她問著怔然的他。


    “嗯……”看出她眼底的企求,薄唇揚起淡淡的笑意,“你想要什麽?”


    “可以讓映畫來陪我嗎?”


    “當時事況緊急,沒能帶上她,不過我在方才的信裏已請元大人盡快派人護送她來京城了。”擔心她醒來後會無聊,他沒忘記這一點。


    “太好了!”元千夢聽得眉開眼笑——有映畫在,她就能更安心了。


    “不過在她來之前,你可得乖乖靜養。”


    “我知道了。”她將送到嘴邊的粥吞下,很快的接話,“您別擔心,我會快點恢複,好好幫您的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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