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心同坐在房裏,心中竟微微地期盼,鏡兒去了這麽久怎麽還不回來?他是一個什麽樣的人?高的,矮的?胖的,瘦的?白的,黑的?可是當真不在意她的麵容?


    走到梳妝台旁,對著鏡子輕輕地摘下了麵紗,十幾年了,看著自己殘破的麵容依然是心驚肉跳,左手輕撫上凸凹不平的左臉,仍能感到那種灼熱。他真的能接受嗎?接受這樣的麵容?


    無論白天還是黑夜,她都極少摘下這麵紗,因為母親的聲聲叮嚀;因為總是記得鏡兒初見到她的臉時,那恐懼的表情,是的,那就是恐懼,仿佛見到了鬼一般。那年荊心同九歲,鏡兒六歲,原本她的生活都是由母親照顧的,可是母親的身體日漸不好,她便搬到了滌月閣裏,身邊的丫頭都是母親千挑萬選的,想來是事先都交代好了,所以,從來沒有人當著她的麵提起她的臉。直到那日,因為洗發濕了麵紗,月娥摘了去換,這時鏡兒來了,她和鏡兒本是熟識的,鏡兒急匆匆跑了進來,手中捉了隻紅色的蜻蜓來給她瞧,誰知卻見著了她的臉。她回過頭時,先瞧到的是鏡兒蒼白的臉,然後聽到了一聲淒厲的尖叫,六歲的鏡兒竟給她嚇得暈死了過去。


    哎,又想這些做什麽?不過是陡增自己的煩惱罷了,伸手重又戴了麵紗。鏡兒去了怎麽就不回來了?難道給娘留住了?還是給爹發現了?


    荊心同焦急地在房裏來回地走著,莫怪她的心急,也莫要笑她的心急。她是容王荊顯棣的女兒,雙十年紀,這個年歲的女子多已成婚,可她依然待字閨中。個中緣由,你在安陽城中隨便問上一個人,都會仔仔細細地道給你聽。這荊家三小姐的命運著實讓人可憐,說是四歲左右時,因為一場大火毀了她的臉。那火燒得蹊蹺,容府裏說是灶房裏不小心引著的,外人卻傳是容王的仇家尋來引著的,沒人知道是怎麽回事,也沒人能道得清。隻是那場火雖燒掉了容王府,轉身,皇上就下旨修了更氣派的容王府,可三小姐的麵容卻任再多的銀子也修不上了。三小姐到底傷成了什麽樣,隻聽得人傳,卻不曾有外人見過,聽人說,便是夜叉也比三小姐要好看些。總之,容王府中的四位小姐,如今就隻剩三小姐一人了,好在三小姐的娘是容王最疼愛的妃子——蕖妃,三小姐的親哥——荊子衍,是容王唯一的兒子,所以在府中三小姐倒也是有些地位的,而且據說這三小姐個性溫柔、賢淑,在容王府裏倒也是很得人緣。


    一陣風透過竹簾吹了進來,荊心同感到了一絲涼意,焦急的心緒也隨著輕風平緩了下來。遮上麵紗,她笑了笑,自己是怎麽了?難道當真盼著嫁人嗎?是啊,三個姐妹先後做了人妻,大姐已成了人母,如今就隻剩她一人還待在府裏。她知道娘的擔憂,也知道安陽城裏沒有人不曉得她,哪家的姑娘嫁不出去,便會和她做比較的。若不是這張臉,如今的她會是個什麽樣的生活呢?有時看到姐妹傳回來的信,她忍不住會想,或許也同她們一樣吧。


    三日前哥哥風風火火地來了滌月閣,著實嚇了她一跳,哥哥長她六歲,做事從來都是沉穩的,是什麽事竟讓他失了本性?


    “心同、心同,”子衍拉著妹子的手,“你還記得前年殿試的探花嗎?”


    “前年的探花……木衡易是嗎?怎麽了?父親不是收了他做門生嗎?”看著上氣不接下氣的哥哥,她用帕子給他擦擦汗,又回到繡架旁,“什麽事值得哥這樣?父親收了多少門生,也不見哪個讓哥這樣的……”她抿嘴笑笑,“怎麽,這個有什麽不同嗎?”


    她的父親容王——當今聖上的叔父,一個心思深沉、思維縝密的人,父親的一舉一動都是經過了深思熟慮的,多年前他以肅帝之名得了此江山,雖擁著肅帝做了皇帝,可是她和哥哥都知道父親的野心,不然,三個姐妹怎麽會選了那樣的姻緣?大姐嫁到了柔利國,是安慶候府的三夫人;二姐嫁給了孟舒國的護國公,做了他的五夫人;小妹去年由哥哥送到了司幽國,成了司幽國三王子眾多妃嬪中的靜妃。姐妹們的夫婿都是父親千挑萬選的,為著什麽,她曉得,但說不得,饒她得了父親的疼愛卻也不敢放肆。這些年來父親少說也收了三五十的門生,經過父親的栽培、提拔,多已走上了宦途,成了父親的得力幫手。隻是這個木衡易長了什麽樣的能耐,讓哥哥如此激動?


    “是啊,不同,大大的不同,好妹妹你停停,這可關乎你的終身啊。”


    “哥啊,心同的終身就是在容府裏侍奉父母,這個你不曉得嗎?”


    說起這個妹妹,荊子衍是滿心的心疼,他四歲時得了個親妹子,第一眼看到那個粉白的小娃兒心中高興得很啊,小妹妹牙牙學語時最先說的竟是哥哥。可是,那場火,那場蹊蹺的火燒壞了妹妹的麵容,也變了她的個性,兒時的妹妹總是圍在他的身前身後,咿咿呀呀地說個不停,嘻嘻哈哈地笑個不停,但那場火後,她很少再笑了,總是躲在滌月閣裏,很少出閣子走動。


    “心同,這個人不同,真的不同。父親要把你嫁給他!”


    這句話驚得荊心同拿針的手一歪,一滴血自刺破的指尖滴到了她繡著的一幅詠梅圖上。


    “什麽?”她抬眼,“把我許給他?”


    這個消息讓她一時想不明白,恍惚了一會兒,指尖的疼讓她回過神來,低頭一看,這詠梅圖是不能要了。她壓住指尖,回過身,“哥,父親要將我嫁給這個、這個木衡易?他、他可知道我的臉已……”


    不待她說完,荊子衍截下她的話:“他知道,他說他全都知道。他說,早就聽過三小姐的故事,知道你的臉給火燒壞了,他說皮囊是身外之物,他說他還知道你溫順賢淑,知道你習韻律,通女紅,這強過容貌如花。”


    荊心同心中大動,這幾句話讓她感動不已,除了親人,誰曾給過她這樣的公平?


    “可是,哥哥,他隻是聽過我的事,不曾真的見過我,不知道我到底是一副什麽樣子,若真的見著了,怕就不是這樣了。”


    “不是所有的人都一樣的,妹妹,你不是一直羨慕著諸葛亮和黃素嗎?”


    荊心同臉一紅,“哥呀,你隻覺得自家的妹子好。我哪裏比得上黃素?木牛流馬,她是一奇女子呀……哥,這個木衡易的身上定有什麽過人之處吧,要不,父親怎會這樣?怎麽會如此的中意?”而且顧不得她的容貌,急急地想將他拉在身邊?


    “是吧,具體的我也不太清楚,他這幾年在朝中做得很好,走得很快,似乎也得到了皇上的肯定。哎,反正父親是看中了他,木衡易也應了,所以心同怕由你不得了。”


    荊心同苦笑,這事是由她不得,幾個姐妹的婚事不也是這樣的嗎,隻是沒想到,有一天她也做了這樣的交易。她以為,她的容貌會讓她在容府中終老一生。想來,父親是當真中意這個木衡易了。耳邊聽著哥哥繼續說著:“我覺得這木衡易不是一般的人,或許他能帶給你不一樣的生活。”


    不一樣的生活?是啊,嫁了人為人妻了,去了他的府上,生活是不一樣了吧。


    “心同,三日後他就正式上門提親!好妹妹,隻願他是識得你的人。”


    這三日,由哥哥那裏她知道了些木衡易的事,聽說他父母雙亡孤身一人,前年中了探花便拜在了父親的門下。哥哥說他與別人不同,為人很冷淡,即便對父親也沒有奉承,不過他看事、做事很有見地。而且他悲憫世人,想來這樣的他對她也會心存一份悲憫吧?這話哥哥沒說,她也猜得到的,是啊,莫說父親利用了她,莫說這交易的姻緣幸與不幸,若是沒有父親這樣的安排,她今生怕是覓不到姻緣的吧?


    幾日裏,母親忙著給她做新的衣裳,又遣人送來了許多的胭脂水粉,她看了,都隻是笑著收了。母親啊,她的臉怎是用這些胭脂水粉遮得的?這幾日她常趁無人的時候,除了麵紗看著鏡中的自己,想著他真的會接受這樣的自己嗎?


    聽見由遠及近的腳步聲,荊心同知道她的貼身丫頭鏡兒回來了,不待鏡兒跑到,她便起身開了房門。


    “小……小姐,”鏡兒跑得氣喘籲籲,“我看到了……”


    “不急,你先喘口氣。”


    “沒事、沒事……”鏡兒一手撫胸一手叉腰,“姑爺好俊朗啊!我借著送茶的工夫瞄了幾眼。個子高高的,人很白,口眼鼻耳沒有一處不端正的,講起話來斯斯文文的……”鏡兒搜腸刮肚地想著平日裏小姐教的,小姐說什麽來著?哎,書到用時方恨少,“小姐,我說不好,反正……反正是人中的龍鳳啦!”


    聽著鏡兒興奮的描述,荊心同的眼光一黯,原來是個俊朗的人,原來是人中的龍鳳。是啊,父親的門生哪個不是人中龍鳳?隻是,這樣的人會中意自己嗎?若是除去這臉孔,她知道自己是為人妻的好人選,隻是這皮囊雖說是身外物,誰又能真的不在乎呢?就連母親不也切切地叮囑,萬莫忘了戴上麵紗的嗎?


    那日裏,同父親、母親、二位夫人、哥哥和幾個姐妹在園子裏用餐,本來是說入夜觀了月再睡的,可是席間一陣風吹掉了她的麵紗,她記得二位夫人厭惡的表情,二姐的失聲尖叫,至於父親,他起身便走,然後她聽到了母親的哭泣,好好的聚餐讓她攪得不歡而散。


    這府裏,真正不在乎她容貌的有幾個?母親、哥哥、大姐、小妹,再有便是小時曾被自己嚇得暈死過去的鏡兒了。若說最心疼她這容貌的便是父親,三個姐妹都如花似玉,都為父親帶來了利益,獨她不行,這次若不是父親中意這個木衡易中意得很,怎麽會出此下策?她知道,木衡易定也是很為難的,誰不想嬌妻如花?可娶了她便是皇親國戚,這官途一路要順暢很多,而且,依著父親在朝廷中的地位,父親說了是哪個又會說個不字?


    看著走了神的小姐,鏡兒笑著不去想心中的擔憂。小姐除了那張臉,可是什麽都好!斷文識字,作得一手的好畫,織繡更是聞名安陽城,宮裏的妃嬪、娘娘們不知有多少用過小姐繡的東西。小姐的脾氣更是好得沒話說,她跟在小姐身邊有十多年了,不曾見過小姐動怒,哎,也是,小姐的臉給帕子遮著,旁人自是看不到,不過,小姐講話從來都是溫聲細語的。隻是,這世人隻知小姐貌醜,誰知道小姐的好?府裏的三位小姐都嫁了,隻留了小姐一人,小姐曾說一生侍奉老爺終老在府裏,沒想到,老爺哪裏找了這樣好的人來?他可會好好待小姐嗎?


    “小姐?”鏡兒試探地問。


    “嗯?”荊心同從自己的思緒中走了出來,是啊,想得這麽多又怎樣?哥哥哥說得對,這事由她不得的。一會兒父親會到她的滌月閣來,事是由不得她的,不過父親一向做事周全,所以,到底還是要和她說的。


    “鏡兒,去取了那塊清荷的帕子來。”那是父親最喜歡的,今日提親的來了,怕是不出兩個月她便要嫁了。姐妹們的婚事都是這樣的,她的也不會例外吧。從前在府裏,也不是常常見得到父親,日後成了親,雖也住在安陽城裏,但想時常回府裏見父母親是不可能了,所以選條父親喜歡的吧。父親心比天高,眼看的,心裏想的都是那皇位,唉,想想她能為父親做什麽?嫁了便嫁了吧,就當對父親這二十四年來的養育之恩的回報吧。


    換了麵紗,接著又繡了一會刺繡,就聽見鏡兒的聲音響起。


    “老爺!”


    “嗯,三小姐在房裏嗎?”父親的聲音從來都是這樣的,平緩中透著威嚴。


    “在。”


    荊心同起身來到了門前,正迎上荊顯棣,她福了一福,“父親。”


    “心同,這些日子可還好?為父近來公務纏身,很久沒見過你了。”他的聲音裏隱約透著慈愛。每次見了她,總是忍不住在心中歎氣,這是他最為懂事乖巧的女兒,可是,偏生燒成了這樣,天總是不遂人願啊!


    “多謝父親關心,心同有三個月沒見著父親了,知道父親有要職在身,所以也不敢去打擾父親。”


    說話間,父女二人便來到了桌邊,荊顯棣坐了下來,她就站在他的身側,“女兒的臉不怎麽疼了,上次父親差人送來的藥還在用著呢。”


    “你也坐吧,今日來有一事同你商量。你的三個姐妹都嫁了,你娘常為了你流淚,我也常常心焦,女孩總是要嫁的,這樣才算做了女人啊,要不,總是遺憾。隻是這人選……為父中意一人,是三年前的探花,此人文采了得又率性灑脫,那日裏提起你,他同情之意溢於言表,為父想,他不失為一個好的人選。”


    她知道,該是她說話的時候了,“女兒的事但憑父親做主。父親閱人無數,女兒相信父親。”


    荊顯棣滿意地點點頭,“慧妃要的那幅詠梅圖你可繡好了嗎?”


    慧妃是他薦給肅帝的妃子,此女極是貌美,真的是一顧傾城,再顧傾國,這幾日肅帝已不早朝了,是被慧妃迷了心竅去吧。他獨攬著大權,想來不出一年便可廢了肅帝自家稱皇了。


    “明日便好了,”看著父親皺起了眉頭,她急說道,“那日刺破了手指汙了布,這幾日趕著繡,明日早上便好了,父親若是急著,那我今晚趕趕,想來子時應該可以繡好的。到時再囑人送到前廳裏,父親早朝前就可拿到了。


    “嗯,也好,”他起身向門外走去,“為父還有事,你莫送了,去忙吧。”


    荊心同送父親到門邊就停住了,這繡圖父親急著要。


    荊顯棣走出房門,又回過身來,“唉,人老了,想說的竟險些給忘了,一個月後木衡易便來迎娶了,你也準備準備吧。”


    月朗星稀,滌月閣裏靜悄悄的,荊心同房裏的燈還亮著。亥時,荊心同剪下了最後一根線,揉揉發酸的眼睛,從繡架上取下繡好的衣裙,這可能是為父親繡的最後一件了吧,以後她會繡給誰呢?嗬,是夫君吧。


    起身喚了鏡兒,讓她給父親送了去。躺在床上卻怎麽也不能入睡,白天父親的話又在耳邊響起。一個月,好快啊!她都要做些什麽?嫁衣是要繡的,別人的嫁衣繡了三十多件,想想繡嫁衣時心中的那份羨慕,如今也到自己了。還有些什麽?都不用她操心的,父親自會準備好一切的,她隻管等著那天著了嫁衣,嫁到木府便對了。


    隻是,這木衡易到底是一個什麽樣的人?隻聽得哥哥和鏡兒說起,自己卻不曾見過,他對自己又知了多少?有時她看著自己的容貌會想,她前生也許是個十惡不赦的壞人吧,要不,今生怎會給她這樣的懲罰?對,是懲罰,對一個女子來講毀去她的容貌就是最大的懲罰啊,饒你怎樣的個性溫良,怎樣的賢淑,麵容便阻去了人們看向你的目光,又怎麽會去了解你呢?


    今後會是一種什麽生活呢?她有些期盼,卻又不敢深想。


    這夜裏,失眠的人還有木衡易,不驚動任何人,他借著月光來到木府花園中最偏僻的一處角落裏,行至一棵樹葉落盡隻剩枝丫的大樹前俯身跪下。他靜靜地跪著仿若泥像,可他的心中卻萬馬奔騰。


    今日他向荊顯棣提了親,爹娘可會怪他嗎?楊家枉死的七十口,可會怪他?一個月後他就要娶荊家的姑娘,若是還有他途,他也萬萬不想這樣的。他拜在荊顯棣的門下已經三年了,卻始終不得要領,這荊顯棣謹慎得很,從不肯相信外人。雖然荊顯棣的謀位之心已是昭然,可朝廷卻奈何不得,要不了幾年,他就真的可以使他的野心成為現實。如今他已經暗中聯上了父親當年的舊部、門生,將他們薦到了肅帝那裏,他知道肅帝也想除去荊顯棣,隻是不敢貿然行事,現在就隻差快速拿到荊顯棣的篡位罪證,便可使他罪昭天下,為朝廷除了最大的憂患,一了父親當年的心願,也報了當年的滅門之仇。


    三年前由邊外回到安陽參加科舉,他本可以中狀元的,不過,為了拜在容王荊顯棣的門下,隻中了探花。這三年來,他緊鑼密鼓地聯係著,在朝廷中的地位日漸提升,這也讓荊顯棣重視了他。同肅帝商討過後去提了親事,因為這是獲得荊顯棣信任拿到他罪證的最直接有效的辦法。


    多年來他孑然一身,怕的就是牽連了誰,卻沒想到,自己要娶的竟會是荊顯棣的女兒,這是不是上天捉弄人呢?他聽說過這荊三小姐,也知道燒了她容貌的那場火是父親的一位舊部放的,也憐惜這三小姐,可是若做他的妻子他是萬萬不願的,不是因為她破損的容貌,隻是……她是荊顯棣的女兒。他猶豫、躊躇了好久,他隻是恨荊顯棣,不想誤了他的女兒,可是又著實想不到更好的辦法,若是拒絕了,怕是連接近荊顯棣的機會也沒有了。為著楊家的七十餘口,他便受了吧,可是他能以為夫之心待這三小姐嗎?這中間真的會一點恨意也沒有嗎?他日若真的除了荊顯棣,這三小姐又會如何?他不知道,真的,他甚至有些不敢去深想,他隻想著當下的吧,想著如何得到他需要的證據,其他的待來時再說吧。


    荊心同覺得這一個月過得竟如此的快,這心態於她來說是陌生的,她是一個隨遇而安的人,對生活、對旁人都沒有過多的期許,可是,這段時間她卻不一樣了,每個新嫁娘都是這樣的吧?母親為她準備了上好的衣料,非紅即紫,說是喜氣,還有著許多的珠寶首飾。她為自己繡好了嫁衣,又為著自己的夫君繡好了迎娶的禮服,繡好了鴛鴦枕、鴛鴦被,總之她想到新房裏能用的就都繡了。這一針一線裏,都有她的情愛和她的期盼啊,她常忘記了自己的容貌,如那眾多的新嫁娘一般,憧憬著自己的姻緣。


    對於荊顯棣來說,這一個月過得是那樣的漫長,不曾想,最後竟是這三女兒為他留得了他多年來最器重的一個門生。他的門生不下五十,也多數為官,卻都不得要職,獨這木易衡不同,所以,他急急地要留住他。這一個月來,他更是看到了木易衡的卓識,他想,過不了多久,這天下便是他荊家的了。


    木易衡也由多日前的猶豫中走了出來,隨著日子的接近,他發現荊顯棣對他已是不同昔日了。雖然他依然觸不到機密,不過,荊顯棣已是信任他了,想來,不出一年他便可實現當年在將軍府立下的誓言。


    荊心同在滌月閣裏坐臥不安,父親說今日要引木衡易來,這是多麽不合規矩?可父親說是木易衡求的,他說已是父親的門生,如今又定了姻緣,可是若隻等著成親的那天才見麵,怕她不慣,不如先見見也算彼此有了印象,成親之日,她也不會尷尬。


    “公子,這邊走。”


    聽到鏡兒的聲音,荊心同一震,他來了是嗎?她又朝鏡中看了一下,很好,額上覆的是一塊白帕子,麵上是繡著雨竹的麵紗,配著她身上同是雨竹的白衫,也算是亭亭玉立了吧?


    穩了穩心神,她起身迎了出去。迎麵一人劍眉星目,神采飄逸,舉止間,獨具一派英風銳氣,是他嗎?


    木衡易由一個清秀的丫環引領著來到了滌月閣,這裏很是幽靜,走上閣樓見到一白衣麗人立於門邊,這女子滿身的雅氣,越走近竟越有一種安心的感覺。安心是一種於他來講已經遠去了的陌生的感覺,而這個從未謀麵,現在也見不到真麵目的女子竟讓他感到安心。


    “心同見過木公子,公子屋裏請。”荊心同微微一福。


    “小姐多禮,是木某叨擾了。”


    坐下後,荊心同聽著自己心跳如鼓,想著該要說些什麽?她少與外人交往,而眼前的又是她十日之後的夫君,她更是不曉得要做些什麽,說些什麽。她的臉那樣的燙,仿佛要燒了那麵紗一般。


    鏡兒上了茶,就護在荊心同的身邊,木衡易看著眼前那僵直的人兒,心下微微一笑,“小姐的繡藝聞名安陽,王公大臣們的夫人、小姐爭著要小姐的繡品啊!”這應是她所熟悉的話題了吧?


    聽著他提起刺繡,荊心同稍稍安下心來,“承人謬愛……”


    話沒說完,鏡兒插口道:“木公子說得沒錯,我家小姐的刺繡便是栩栩如生哦,安陽城裏我家小姐若認了第二,怕是沒人敢認第一了!”


    “鏡兒,”荊心同輕斥著,“讓木公子笑話,她是我的貼身侍女,自小同我一塊長大……”


    “沒有,鏡兒姑娘說的是實話!”


    鏡兒便是要在這未來的姑爺麵前,誇誇自家的小姐,“我家小姐不但刺繡好,還作得一手好畫呢,而且脾氣也好得沒話說哦,前廳大福家小孩子用的家什都是求小姐給繡的!姑爺沒見我們小姐給繡的禮服哦,手工那叫精細,小姐整整繡了七天呢!外人隻道小姐的容貌,卻不知小姐的好,他日,姑爺要好好待我家小姐哦……”


    荊心同臉上褪去的紅潮這時又起了,這鏡兒越說越不像話了,再由她說下去,可真是羞死人了。


    “鏡兒!莫在這裏胡鬧了,大姐要的披風繡好了,你送到大夫人那裏,莫讓大夫人急了。”


    快快支走這個鏡兒吧,竟在這裏一徑地誇起她來了,這、這……可真讓人笑話了。


    鏡兒笑著拿了披風就走,說完了當然就走,難道還真的不識趣,賴在這裏不成嗎?鏡兒一陣煙似的走了,隻留下屋裏的兩個人,荊心同卻又悔了,有鏡兒在還有個伴兒,現在,她、她可如何是好?


    “小姐繡這些極是辛苦吧?一針一線都是心血啊!木某這裏先謝過了!”


    荊心同心中感動,她繡的不下千件,除了母親和鏡兒還有誰體量過她的辛苦?都隻道於她而言極是簡單的,卻不知她都注進了心血啊!這眼前人卻如此的細心,有幸與他結為夫妻,是她的福氣啊!無論父親到底為了什麽,這夫君真的為她選對了。微微一笑吹動了麵紗,她又重回到現實中,還有她的麵容呢!


    “心同謝過公子的體恤。”她一咬牙,“公子已聽過心同的事了吧,也知心同的臉上有疾,我知公子必有不得已的苦衷,不得不應了這婚事……今日得與公子相見,若公子不棄,心同……心同……”她從不曾在外人麵前摘下過麵紗,心中幾經猶豫掙紮。


    “小姐是要以真麵示之嗎?我對王爺說過,於我而言皮囊便是身外之物。我既已提了親事,便是不在意小姐的麵容,不過,日後日夜相伴,我願見小姐真麵。”


    聽他如此說,荊心同伸手輕輕摘下了額上的帕子,是啊日夜相伴,終身相對,難道一生一世戴著這麵紗不除嗎?夫妻、夫妻,是要坦誠相待的啊!


    木衡易見她的素手輕除了帕子,看到了麵紗下那破損了的容顏,她的左邊麵頰已不見正常膚色,皮膚凸凹不平整,左眼已經變了形,左側的鬢角較右側的也禿了許多。他感到心痛,心痛她幼小的年紀承受火燒的疼,心痛她二十年來被人另眼相看的苦,她是如何走過來的?他雖恨她的父親,卻從沒想過報複在她的身上。


    荊心同緊閉雙目不敢睜開,她不知自己此舉是對是錯,她隻想讓他看到而已,她隻想日後他若怨,怨氣能少些。正胡亂地想著,她感到帕子又覆上了她的麵容,一串淚悄然滑下,他怕嗎?他怨嗎?他悔嗎?睜開雙眼,見著了滿是心疼的目光。這便夠了,除了母親與哥哥她不曾在誰的眼中見著這樣的疼惜,尤其是看到了她的麵容之後。


    木衡易輕輕地為她覆上帕子,他的心中有了決定,若說今日之前是身不由己、是迫不得已應了親事,今日之後便不同了。為了這張臉,他願照顧這女子一生一世,  因為對眼前的女子他充滿了深深的愧疚。


    “小姐的麵容木某看過了,不似外麵傳的那樣。木某不介意,心中也無芥蒂,所以請小姐也坦然吧。十日之後木某便來迎娶了,十日之後我們便是夫妻,日後木某有不周之處還要請小姐擔待。”


    荊心同趕緊起身,他如此客氣的話語讓她很是不安,“公子多慮,日後心同定會用心服侍公子,倒是心同有不周之處請公子多多擔待啊。”


    木衡易起身扶起荊心同,對上了她的雙眼,這雙清澄而坦白的眼睛讓他羨慕,她的不愁不怨讓他感動,而她的平靜無求讓他心生歡喜。一個隻謀一麵的女子,竟讓他心生如此多的感懷。


    “小姐多禮,木某告辭了。”


    看著那抹青色的身影消失在視線中,荊心同平複不下心中蕩起的層層漣漪,這個男子讓她心生愛慕,隻見一麵她就愛慕了。這是一個不同於父親的嚴厲和兄長的隨意的男子,他待人有禮又體恤別人。臉微微地紅了,是啊,這樣的感覺是她從沒有過的,她不曾想過父親和兄長之外的男子,心中也不曾有這樣一種暖暖的情愫升起。她隱隱地覺得有什麽不對之處,隻是心中的喜悅讓她沒有靜心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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