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怪,她的原子筆怎麽又不見了?


    上星期才跟總務申請五支,但她丟筆的速度已經讓她沒臉再拿了。


    大辦公室裏幾十個人,你拿我的筆,我用你的筆,拿著用著就變成自己的,這種事屢見不鮮,她也不會刻意去抓“小偷”;但自從她發現原子筆迅速消失後,便在筆杆貼上寫有她名字的自黏標簽。


    她在黛如的筆筒發現過兩支,小雯一支,宗憲一支,當然,她筆筒裏也有三支別人家的筆。


    問題是,她這一個月來申請的二十支原子筆哪裏去了?


    “我中午去看曼蓉,你一起去。”冷不防後麵來了聲音。


    “可可可是……我要去吃飯……”她寧可自己去,也不要跟他去。


    “買便當過去吃。”


    “啊!”程小薇逮到走過去遞送文件的王黛如,忙喚她:“黛如,副總要去看曼蓉,你要不要一起去?”


    “好啊,我好想再去看她的貝比喔。”王黛如興奮地答應。


    “十二點下去停車場。”蓋俊珩麵無表情地轉回他辦公室。


    程小薇偷偷喘了一口氣。自那夜失態過後,他出差,回來,兩人繼續一起工作,也繼續和平共存,相安無事。


    每想到他在門後唱小毛驢給她聽,她就想哈哈大笑,同時又酸酸澀澀地想哭。她是誰呀,竟讓一位大副總為她開門,又唱歌哄她;在她最無助恐懼的時候,她隻能抓住他的聲音,緊緊跟隨,不敢放開。


    但事後,她還是得放了開來……


    他不再提那夜的事,找了一晚約師傅修理門鎖,他到場親自監工,確定沒問題後,他就走了。


    “副總,不好意思。”王黛如喚住她他,直接攤開她拿過來的卷宗夾。


    “這邊請你簽名,我就可以趕快轉到企劃處。”


    蓋俊珩回過身,一麵快速瀏覽過文件內容,手指一麵在他秘書的桌上摸呀摸的,摸來了一支原子筆,簽上他的名字。


    “謝謝副總。”王黛如高興地帶著卷宗夾走了。


    程小薇本該為了省一件業務而高興,但她卻輕鬆不起來,因為她眼睜睜看副總大人捏著她的原子筆,“順手牽筆”地走回辦公室。


    啊啊!她不敢叫出來。隻是一支公司發下來的普通原子筆罷了,還不能讓他拿嗎?而且他是“初犯”,她並沒在他的筆筒發現她失蹤的筆。


    想了半天,還是無解,唯一能解的是,她最好自己買一支造型特殊、別人一拿就知道拿錯的原子筆了。


    “哇,你的產婦營養午餐好豐富。”王黛如說。


    “是啊,熱量和營養調配得嘟嘟好,可是讓你天天吃差不多的雞腿啦豬腳啦,又是米酒,又是藥膳,吃久了也會膩。”陳曼蓉貪心地看著兩個客人的漢堡和可樂。


    “你明天就回家了,想吃什麽就盡量吃。”程小薇笑說。


    她們先上來坐月子中心看貝比,午餐是蓋俊珩停好車後買來的。曼蓉的先生宋盛彥也趁中午休息時間過來看老婆,兩個男人很認命地外麵會客區吃飯,將房間留給三個女人去呱喋談天。


    “記得還要喝副總送的雞精,把你補得肥嫩嫩的,好能健健康康地回來上班。”王黛如指了桌上擺著的雞精禮盒。


    “嗬,他來看我三次,總共送了六打雞精,提著都不嫌重。”陳曼蓉笑說:“他呀,就隻會送雞精。以前盛彥生病時,他也拚命買雞精。”


    “你老公生病?”程小薇十分詫異,宋先生氣色很好啊。


    陳曼蓉停下筷子,將飯碗放回餐桌,沉默了片刻,這才說:“他在傑森電子連續趕工一個月,每天回家睡不到三、五個小時,甚就留在公司打個瞌睡,結果做到爆肝,是真的爆了肝,肝指數衝破一千,差點死在機台。”


    “後來呢?”程小薇和王黛如追問。


    “當然住院去了。”陳曼蓉現出氣惱地神色。“結果呢,過沒兩天他主管打電話來,叫他趕快回去上班。醫生說不行出院,我那死腦筋的老公還說他要簽切結書出院,是讓老板給擋了下來,說他會處理。”


    “副總那時是更高階的主管嗎?就準了病假?”王黛如問。


    “才不是。老板那時隻是協理,而且跟我老公不同部門,他就去跟我老公主管說,跟人事室說,甚至跟簡董都說了,目的隻有一個,就是準我老公再請三個月的病假,好好休養再回公司。”


    “結果?”


    “哼,上頭的人說,要嘛,一個星期就回來,部門不能缺人,不然就辭職,好讓他們趕快補缺。你們說你們說,我老公為了公司做到爆肝,結果竟然情個無薪的病假都不肯給!”陳曼蓉說著便生氣了。


    “不要生氣,你坐月子要心平氣和。”程小薇趕緊拍拍她的手。


    “對,我不生氣,絕不生氣。”陳曼蓉拿雙手在臉上揉了揉。“跟他們生氣是白白壞了自己身體。”


    “副總最後幫不上忙?”王黛如又問,“幫不上。他麵對的是一個沒血沒淚的剝削製度,他力不從心。傑森電子這些年的勞資糾紛你們也聽說了吧,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


    “後來你老公就辭職了?”


    “身體健康最重要,我們不想花時間力氣再爭什麽了,反正還有我一份薪水,他也看破了,辭職休養半年,完全恢複了健康,順利找到咱立星的工作,然後我也懷孕了。”陳曼蓉帶著微笑,掩嘴小聲地說:“本來以為我年紀大,不容易懷孕,後來檢查才發現是他精子有問題,其實就是工作太累,影響到精子品質。”


    “看來我們立星功德無量了。”王黛如笑說。


    “黛如,我雖然實際在立星待不到兩個月,但我感覺得出兩家公司截然不同的氣氛。這邊也是很忙,也要加班,但大家就是很有士氣,願意為公司努力;那邊則是愁眉苦臉,每個人活像被榨幹了的菜脯。老板以前常常幫部屬爭取權益,可是連作業員一個月三、四千塊的加班費也被刪掉,他實在看不下去了,直接找簡董吵,被列入黑名單,找個什麽績效不彰的理由扣住年終分紅不給他;他是感念簡董栽培之恩,不願鬧開,正好王董成立筆電事業處,找到了他,他就過來了。”


    “所以副總不是為了簡莉娜離開?”王黛如做下結論。


    “哈哈哈!”陳曼蓉開懷大笑。“簡莉娜還沒那個分量!要不是看在簡董的麵子,老板根本不會跟她吃飯,就算吃了飯也不會有結果。”


    “那你看過副總的女朋友嗎?”王黛如繼續好奇地追問。


    “跟他那麽多年,倒是沒看過他交女朋友……”


    “黛如,我覺得董事長還滿照顧員工的。”程小薇忙說:“以後你爸爸給你接班,你也要記得照顧我們這些勞工朋友喔。”


    陳曼蓉本來是說得口渴了,拿起杯子喝水,卻被小薇抓住這停頓的機會扭轉開“副總女友”的話題,她不禁多看了她一眼。


    “我知道自己有幾兩重。”王黛如搖手笑說:“不可能接班啦,現在都嘛交給專業經理人。不過,我爸就我一個女兒,他說以後股票還不是我的,就算我不當董事長,擁有那麽多股票也會被推選為董事,董事就是要懂事,懂得董事會的決議內容,幫公司做決策,所以我得多學一點,以後進董事會才不會被人家笑。”


    “其實你每個部門去實踐,了解公司運作,以後當女董事長更好,更能為女性員工福利著想。”陳曼蓉說。


    “這個當然。工廠附屬幼稚園就是第一階段的實現目標,務必要讓每位女性員工都能安心工作,帶著孩子跟我們立星一起成長。”


    “唉!要等我這個寶貝兒子長大成人,還好久啊。”陳曼蓉莫名地唉聲歎氣。“想到要栽培他,我就煩惱。聽說念到大學畢業,至少得少花上八百萬呢。”


    “你們有經濟基礎,又是雙薪家庭,應該沒問題。”程小薇說。


    “應該沒問題。”陳曼蓉無意識地覆述一遍,又說:“可是我又想到,等他上小學,我都四十幾了,跟他同學的媽媽比起來,不知道會不會看起來很臭老,害他覺得自卑?”


    程小薇和王黛如對看一眼,感覺曼蓉變得怪怪的。


    “還有咧,等到他二十歲,帶女朋友回來見我,我那時都快六十了,人家女孩子一定嚇一跳,還以為我是阿嬤,說不定很高興,想說這婆婆很快就翹了。唉,我得存一筆錢,預備將來去拉皮割眼袋。”


    “曼蓉,別想那麽遠。”王黛如笑著勸說。


    “對,不必想那麽遠,可我想到明天回家後,我得自己照顧,如果他溢奶,嗆到了怎麽辦啊?我年紀大了,體力不像年輕媽媽,到底半夜爬不爬得起來喂奶,會不會聽到貝比的哭聲……”


    “曼蓉你?”


    “你們不要看我,我自己明白,這叫產後憂鬱症。”


    “有跟醫生說嗎?”程小薇關心地問。


    “醫生說,很多人產後都會有情緒低落的現象,他開始給我放鬆安眠的藥,雖然他說這藥沒副作用,可是我不敢吃,怕吃了影響母乳。不是有媽媽吃燒酒雞然後喂奶,結果寶寶醉了嗎?我不吃,不吃。”


    “曼蓉,憂鬱就是憂鬱。”程小薇說:“就算我叫你不要想那麽多,你還是會想。那麽該吃藥就吃藥,讓自己放鬆些;可是,你如果怕吃藥會影響母乳,那你就將藥包和貝比放在一起想,看看哪個更重要,是現在哭著要喝奶換尿布的貝比?還是擔心那個搞不好都還沒生出來、把你當阿嬤的媳婦?那你就知道自己該怎麽麵對問題了。”


    “啊……”陳曼蓉不再垂頭喪氣,眼裏有光。


    “你先生知道你這樣嗎?”


    “知道啊,我也跟他講了一大堆沒意義的話,有一天晚上我們坐在這邊看電視,我突然莫名其妙哭了,他還哄了老半天,後來我想想這樣不行,他上班很辛苦,我不能再讓他煩惱。”


    “你很愛你先生。”程小薇笑說。


    “難為情!”陳曼蓉捧住了雙頰,露出靦腆的笑容。


    “我看他陪伴你的樣子,感覺得到他很愛你、很在意你,他一定會傾聽你的問題,陪你度過難關的。”


    “還有我們呀,歡迎隨時打電話來騷擾我們。”王黛如也說。


    “不要被副總抓到就好了。”三個女生同時笑說。


    “你總是被當壞人。”門邊傳來宋盛彥的聲音。


    兩個男人不知什麽時候回到房間門外,聽走了女人們的私密話。


    蓋俊珩沒什麽表情,叉著雙臂,照樣是那副唯我獨尊的冷調調。


    “聊完了?該回去了。”


    “剛剛俊珩問我,你會不會請育嬰假。”宋盛彥跟老婆說。


    “老板你希望我請?”陳曼蓉刻意反問。


    蓋俊珩不回答,轉身就走,他帶來的兩個女生也趕快跟上。


    “小薇!”陳曼蓉及時喊道:“快過年了,你爸媽不在台灣,到我家吃年夜飯吧。”


    “曼蓉,謝謝,我會去高雄叔叔家過年。”


    “這樣呀,那你要早點買車票,好像一下子就搶光了。”


    “放心,開放訂票前,我就會掛在網上等著。”


    “需不需要發動同事幫你訂票?”蓋俊珩開口問道。


    “不,不不不需要!謝謝謝謝。”程小薇慌張地低下頭。


    “老板你怎麽欺負人的,講句話就讓小薇怕成這樣!”陳曼蓉察言觀色,試探地說:“我看,我還是趕快回去拯救水深火熱的小薇吧。”


    蓋俊珩臉色更臭,頭也不回地走掉了,兩個女生也跟曼蓉說再見。


    陳曼蓉笑了出來,產後憂鬱症不藥而愈,她跟老公眨眨眼,夫妻倆都明白,最不易流露情緒的蓋先生已經流露出他最真實的情緒了。


    過年長假的第一天,除夕日,陰雨綿綿,程小薇睡得晚晚的才起床,悠閑地吃頓早午餐,將整間房子掃過一遍,拖過一次地,當作是除舊布新。下午三點半,她又躺回床上,悠閑地翹起腳來看小說。


    手機鈴響,看到來電是蓋俊珩,她悠閑的興致全被嚇跑了。


    “程小薇,你下來。”他劈頭就說。


    “嗄?什麽下來?”


    “穿好外出的衣服,到樓下lobby,我等你。”


    “我我……”她慌張地說:“我、我人在高雄啊。”


    “你不下來,可以,今晚我就在這裏和警衛先生吃年夜飯。”


    他不再給她回話的機會,說完就掛斷。


    她心髒亂跳個不停。怎麽可能?他怎會發現她沒去高雄過年?


    放下手機,她走了兩步,低頭看到今天仍未換下的睡衣,心想不如裝傻,就安安靜靜地待在房間裏,不要下去就沒事了。


    但他有大門鑰匙啊!除了她發作那夜之外,他不曾主動開門闖入,但難保他等得抓狂了,還是會上來按門鈴、開門、再揪她下去。


    咦!要揪她去哪裏?


    她想撥電話給他,告訴他她確實在高雄;猶豫再猶豫,十五分鍾過去了,他倒按捺得住性子,沒有打來催她。


    她投降了。此人向來說到做到,堅強的意誌力令人生畏,繼而屈服,她不忍心看他坐在冷清的lobby裏,度過一個孤獨的大年夜。


    換了衣服,她來到樓下,電梯門開,就看到那雙瞪住她的黑眸。


    “你叔叔沒邀你去過年嗎?”他走進電梯,按了地下二樓。


    “有,他們有找我去。我爸也叫我去,我說訂不到車票,同事很熱情,邀我到他家過年,今年就不回去了。”她囁嚅著說完。


    “走吧。”


    走進停車場,他領她來到停車位,開了右前門,示意她坐進去。


    這不是她第一次坐他的車,卻是第一次和他並肩坐在一起。他才坐下關起車門,她已覺得渾身長刺,紮得她坐立難安。


    “我們家族年夜飯都是聚在一起吃的。”他發動車子離開,跟她說明:“我二舅開餐廳,每到過年就送給廚師大紅包,請他們留下來準備大餐,將所有的親戚朋友召來一起吃頓年夜飯,人多也熱鬧。”


    “我這樣去不好,都不認識。”她低聲說。


    “很多人我也不認識。我舅媽娘家那邊,還有我表嫂家族那邊,每年總會冒出很多新的遠親、姻親、小朋友,席開三十桌,就像你去吃喜酒,不可能認識所有出席的親友。”


    “可是……我不是你家的親戚,萬一人家問起……”


    “你就說,你是林家劉叔公的外孫女。”


    “喔。”


    “我們五點開席,吃到七、八點,還有餘興節目,結束後我再送你回來。”看來他已經規劃好她今晚的行程。


    “本來,我也準備好我的年夜飯了。”她無力地小小抗議一下。


    “泡麵?料理包?好,豐盛一點,小火鍋是吧?還不是一個人吃!你根本就沒訂車票,打算自己過年吧。”他鼻孔哼出來的聲音轉為低沉。


    “去那邊熱熱鬧鬧的,有過年的氣氛。”


    她該說謝謝嗎?他都能猜到她會躲起來自己吃年夜飯,她在他麵前,已是無所遁形,完全被他所掌握。


    “你、你怎麽知道我、我我沒去高雄?”她得弄清楚。


    “你說是下午一點的高鐵,我十點半就到樓下lobby,等到十二點半都不見你出來,就知道你沒去。”


    “那……那你來做什麽?”


    “送你去車站搭車。”


    然後,他又等到三點半才打電話給她?這三個小時他在做什麽?坐在那兒發呆?手機上網?跟警衛聊天?回家睡個午覺?


    她不敢再問。知道了又如何?她會因他苦等就感動得更賣命工作嗎?


    那他怎麽不去等黛如?等宗憲?等美樺?找他們吃年夜飯?


    車內音樂輕揚,她滿腦子胡思亂想,很快地來到市區內的餐廳。


    餐廳裏人聲鼎沸,小孩亂跑,有人在台上唱歌,久未見麵的親友聊天寒暄,兩人一前一後分別進去,他將她單獨安插到廚師家人那桌,她很快就明白了他的用意。當她說她是林家劉叔公的外孫女時,同桌的大人隻是笑著點點頭,並不清楚她到底是哪家的親戚。


    五點開始上菜,各家年輕小輩充當服務生,進進出出廚房端菜。不知是否他刻意安排,他坐的方向正好麵對她,即使隔了遠遠又斜斜的七、八桌,但隻要望過去,就能看到彼此。


    幸好他沒時間注意她,她可以大膽直視非常忙碌的他。一下子幫忙端盤子,一下子小孩爬到他身上要抱抱,還有兩組人馬帶著年輕女孩過來,他也急忙站起寒暄,分明就是人家介紹對象給他。


    他身邊那位很開心的婦女應該就是他媽媽吧,她猛拍高她一個半頭的他,看樣子正在大力推銷她的好兒子。麵對親戚長輩,他沒敢擺出冷臉孔,而是露出僵僵的笑容,然後一雙眼睛便望了過來。


    程小薇立刻低下頭吃她的菜。


    今天,她看到了他父母親,還有他大哥大嫂、二哥二嫂和他們的孩子,很快樂、很熱鬧的一家人呢;曾經,他是那麽渴望帶她回家見他父母,她卻一口拒絕,認為自己還年輕,不享受拘束……


    她將注意力拉回她這桌,餐廳氣氛熱絡,大家很快聊開,她也和同桌小朋友聊讀書學才藝的事情,不讓別人有機會多問她的背景。


    “各位爺爺奶奶爸爸媽媽叔叔伯伯阿姨嬸嬸哥哥姐姐弟弟妹妹,大家好!”一個男人跳上台,抓了麥克風大聲喊著。


    “好!”所有人齊聲回應。


    “大家來這邊吃團圓飯,就該認識眾家親朋好友,首先登場的就是最受歡迎的認親大會,答對了有紅包拿喔。”


    台下響起如雷掌聲,程小薇也跟著拍手。


    “老套!就不能變點新花樣?”


    身後響起她最熟悉的聲音,她嚇了一跳,拍手再也拍不下去。拜托!


    他能不能不要老是這樣神出鬼沒啊。


    目光回到台上,她立刻明白他躲到這邊來的原因了,因為牆麵已降下布幕,打出“蓋俊珩”三個大字。


    “今年進步了,不寫大字報,用投影機。”冷冷的聲音又哼著。


    “第一題,請正確念出我表弟的名字,我找個人……”


    一堆小孩子擠到台前,爭先恐後舉手大叫。


    “選我!選我! ”


    “不選你們了。”主持人大搖其頭,指著台下小朋友。“去年你、你、還有你都猜過了。”隨即他笑嘻嘻地抬起手,比向左邊一桌。“我們有請廖家今年的新女婿。阿傑先生,就是你,有錢沒錢取個老婆好過年,過來過來!給你認識一下這位葛格。”


    阿傑先生在眾人掌聲中出場,略顯尷尬地摸摸頭走到台上。


    “這位葛格,不對……”主持人歪頭看著名字。“算起來你要喊他一聲表舅。來,表舅的名字怎麽念?”


    阿傑先生看了看那三個字,以肯定的語氣大聲對著麥克風說:“蓋俊行!”


    “嘩哈哈哈哈!”全場哄笑。


    “嗬,他是賣筆記型電腦的,不是開水電行。沒關係、沒關係,你至少講對兩個字了,我這表弟的確很英俊、瀟灑,不是蓋的。”主持人故意講了台灣國語。“來來,紅包一個。”


    “十塊錢。”蓋俊珩又是冷冷地說。


    程小薇拚命拍手,看他被人拿來尋開心真是一大樂事啊。


    “快走!”他突然握住她的手腕,拉了她就走。


    “咦!”她還想看好戲耶,可是他的手勁好大,她隻能跟著走。


    “我再找一位新朋友來答題,那位好像是……”主持人的眼睛骨碌碌地台下搜尋著,一下子說不出名號。


    “林家六叔公的外孫女啦!”有人幫他回答。


    “對!在哪裏?在哪裏?”主持人和大家開始找人。


    “怎麽不見了?”廚師一桌詫異地望向空掉的位子。


    “五叔公,你家六叔公的外孫女呢?”主持人大聲問說。


    “林家這輩我最小,我活到八十歲,拿來的弟弟?見到鬼了。”身體硬朗的五叔公聲音十分宏亮。


    “哎呀!”主持人跺了腳。“林家隻到五叔公,沒有六叔公啊!”


    “那是誰?”眾人紛紛問著。“是蓋家老三帶進來的吧。”


    “阿姑!姑丈!”主持人顧不得猜謎,正確答案脫口而出:“你們家蓋俊珩帶女朋友落跑了啦!”


    手機響個不停,有的是來電,有的是簡訊,父母哥哥嫂嫂甚至侄兒皆展開奪命連環call,蓋俊珩懶得再看,伸手進口袋,直接關機。


    “有人找你?”程小薇問道。


    “不管他。有吃飽嗎?”


    “有,吃得很飽,謝謝副總。”


    “嗯。”一聲副總讓他的臉孔繃了起來。


    她不敢再看他,不喊他副總,又要喊什麽?低下頭,不自覺地拿右手拇指去揉撫左手手腕。他剛才有如挾持人質,一路拖她到停車處——其實也沒那麽粗魯啦,一出餐廳他便放緩腳步,好像拉著她散步……


    她屈起左手臂,橫貼在身體上,拇指扔撫著他握過的手腕之處。


    “你年假要做什麽?”他又問說。


    “我有幾十本小說,平常沒時間看,就拿來慢慢看。”


    “明天有計劃去哪裏走走嗎?”


    “我看天氣陰陰的,又冷,還是待在屋子裏躲在棉被裏看小說比較舒服。”她將理由說足:“我準備的食物也得吃掉,怕放久了不新鮮。”


    “後天我哥哥跟嫂嫂回她們娘家,我和我爸就跟我媽回娘家。”


    “喔。”幹嘛跟她交代行程?她又有了芒刺在背的感覺,但不說話的沉悶更令她不自在,便順勢問了下去:“那不就是回你外婆家?”


    “我阿嬤今天也有來,八十幾歲了,很健康,你有看到她嗎?”


    “我不知道是哪位。”她察覺到他期待的語氣,心頭一跳。


    “年初二就可以看到她。聽我阿嬤跟我大舅住在新店山上,那邊空氣很好,看出去是整片綠色的山林,我阿嬤還自己種菜,采來自己吃。”


    他似乎意有所指,暗示她年初二去看他阿嬤,但她還是用力按住左手腕猛烈跳動的脈搏,不願猜測他含糊不清的邀請。


    “謝謝副總,不敢再叨擾您。今天晚上很謝謝您。”


    “我年初三飛美國。”他也變成慣有的冷調調。“資料我會帶齊全,應該不會有特別緊急的事情。”


    “我手機會開著,必要時我會回公司處理,請副總放心。”


    “若是必須回公司,記得填加班單。”


    “好。”


    話題回到公事,非常好,上司和下屬的楚河漢界分得清清楚楚。


    “去看夜景。”


    簡單的四個字立刻將她推進河裏淹死,嗆得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該反對嗎?說她要回去看小說?看電視?睡大頭覺?隻消她說一句,表達她堅定地反對意見,就算他不爽,丟她下車,她也會如釋重負,輕鬆愉快地自己走回去。


    幾欲說出的話到了嘴邊,還是像吞藥丸似地,猛然用力吞了下去。


    離開了他,回到她一個人的小房間,她真的比較開心嗎?雖然她可以這樣解釋,他特意帶她參加家族的年夜飯聚餐,隻是單純犒賞他勞苦功高卻孤單一人過年的秘書;但,她已經無法忽視他一而再、再而三對她的“特別待遇”。


    他就是“要”她,以上司命令下屬的立場“逼”她就範,他對待她的態度如此不尋常,早已不是正常的職場同事相處關係了。


    他在找機會報仇?嗬,要報仇她早就被整死了,還等到現在?


    她不敢多想,此刻唯一的念頭竟然是:她好想、好想留在他身邊。


    隻要兩人靜靜地,或是談著無關痛癢的話,隔著這段安全距離,她就可以偷偷地感受他的情緒、他的體熱,以及他說話時振動她心弦的力道。


    曾以為再也不可能在任何男人身上感受到的心悸,如今回到了她身邊,她怎舍得離開?就算用偷的,也要用眼睛偷看、耳朵偷聽、鼻子偷聞,甚至以心去偷偷感覺他的一切,再將這個感覺偷偷地藏進心底。


    原來,這才是真正愛上一個人的感覺,想著他,思念著他,眷戀著他,時時刻刻心裏都纏綿著他。


    “去看夜景”這四字讓她投降了。她累了,老是防衛著他,恐懼著他,何不正視她過去的糊塗和錯誤,重新發掘自己真實的感情呢?


    她閉上眼睛,將哽在喉間的苦果吞了又吞。她早已失去愛他的資格,能偷到現在一點點相處得時間,是她奢侈的小小心願。


    車子行進間,輕柔悅耳的鋼琴音樂流瀉而出,仿佛帶人來到一個寧靜的山穀,那裏綠草如茵,流水淙淙,撫慰了她疲憊的心靈。


    她真的累了。這頓年夜飯她吃得很飽,人飽了血液往胃部集中,腦袋自然空空,她索性裝睡,不必跟他說話,卻能肆無忌憚地和他在一起。


    裝久了,就變成真的了;當初以為不愛他,就真的以為不是了,任憑愛情從手中輕易溜走。


    汽車微微的震動像緩緩推動的搖籃,音樂空靈柔和,直接送人入夢。


    即使是輕微得幾不可聞,蓋俊珩還是聽到了她沉緩的呼吸聲。


    他放慢行車速度,怕道路不平的顛簸會驚動她,不時趁著空檔,轉頭看她的睡顏。


    她頭歪歪地靠向車窗,就連睡著了,也要避開他這短短的十幾二十公分距離。她既然這麽怕他,他又為何老是將她帶到身邊,讓她害怕呢?


    若他還有一點點做人的良知,他就該遠遠地推開她,不讓她為難害怕,更避免自己一天天、一步步向她靠近……


    可是,他今天是徹底瘋了,他到底在做什麽蠢事?


    為了是否逮她下來吃年夜飯,他可以坐在lobby五個小時,思考再思考,猶豫再猶豫,這不是總能迅速做出最佳判斷和決策的他。


    之所以能做出最佳決策,是因為他縱觀全局,全麵掌握資訊,推演出所有的可能性,然後為公司尋得最有利的方向;但一麵對她,都已經一再將她拉近身邊,他還是不知道該怎麽辦,隻能無厘頭地開車上山,在夜霧迷茫中,繼續尋找他依然抓不住的方向。


    他已經不是二十出頭愛得狂烈的笨小子,今夜卻還在做笨事?


    他輕輕歎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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