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他的寶貝的鑽石,她為他閃閃發光,他願意為她做任何事。


    “哎呀,會計好難,好複雜。”她趴在床上,看沒兩行就叫。


    “很難嗎?”他正在書桌邊念他的工程數學,走過來坐在床沿,拿起她的中級會計學翻了翻,笑說:“都是加加減減的小學生算術,比起我們的高等微積分、工程數學,隻是小case。”


    “厚,看不起會計喔,你自己來念念看。算了,你都大四了,也沒機會修會計了。”她抓回課本,又攤在床上看起來。


    “小薇,我決定考商學研究所。”


    “什麽?你不是在準備你們電機所嗎?”趴著看書的她坐起身。


    “商研有乙組,就是給我們工科考的。”


    “喂,畢聯會會長!”她喊了他這學年的新頭銜,仍當他在開玩笑。


    “現在都十月了,你要忙活動,要約會,準備考商研怎麽來得及?”


    “我修過經濟學,再去補習班補一補。”


    “你修的是那種給工科念的簡單經濟學,程度不夠啦。”


    “考上了,明年就跟你一起在管理學院,陪你到畢業。”


    他不管是否有空準備考試的問題,他隻有想跟她在一起的決心。


    “你為了我,打算轉行?”她的大眼閃動著水亮的光芒。


    “是的。”


    “然後畢業後你也跟我回南部,我們一起工作,一起打拚?”


    “是的”


    “俊珩,我好愛你喔。”


    她雙手圈上他的脖子,仰起臉蛋,朝他展露最美的笑靨。


    他低頭吻她,探尋到她軟嫩的小舌,細細品嚐她的甜蜜,越是深吻,越是如癡如狂,氣息也變得濁重了。


    他幾乎每天來她的住處,但他向來隻敢在客廳和她擁抱親吻,或是坐到她書桌前看書,他極力克製自己,不要不要千萬不要靠近那張有圓頂夢幻粉紅紗帳的席夢思睡床。


    但今天,年輕男孩的欲望控製不住了,睡床柔軟,人兒更柔軟,他和她吻到全身發熱戰傈,互擁倒在床上,他隨即翻身緊緊壓住了她。


    熱吻從臉頰滑到了耳邊,他朝她吹了一口氣,她咯咯笑著,他的手也從她上衣下擺探伸進去,大膽而熱切地揉撫那每次擁抱就讓他血脈賁張的渾圓。


    “俊珩,我愛你。”她低喃著,聲音變得縹緲了。


    “小薇,我愛你,好愛好愛你。”他吻著她的耳垂,柔情低語。


    若親吻和做愛就是愛情,那世上也不會有分手這回事了。


    年輕的他們,貪戀著畢此的青春肉體,因著更多的親密接觸,他們以為這樣就是更愛對方,並且以各自的認知繼續“相愛”。


    “俊珩,我要遲到了,你趕快來載我!”


    他飛車趕過去,卻忘了其實她直接搭計程車到學校還比較快。


    “俊珩,燈泡壞了,你過來幫我換。”


    晚上十一點,他推開明天要考試的書本,從家裏趕去,旋下燈泡,再轉上一個新的,很簡單的一個動作。


    “俊珩,你怎麽去那麽久?我都餓死了,啊,魚排飯?前天吃過了呀,我不吃。”


    他汗流浹背,好不容易排隊買到了便當,她卻不吃,他隻得再出門,絞盡腦汁,大街小巷尋找讓她保持苗條身材又能吃飽的食物。


    他甘願。他像嗬護一株薔薇,用心照顧她,將她養在他的溫室裏。


    “俊珩,你好厲害!考上了!你考上了!萬歲!”她蹦蹦跳跳,開心大叫,當著眾人麵前就抱住他。


    再多的辛苦都值得了,為她跑腿,為她讀書,為她做什麽都好,他愛她,他要當她最完美的情人,更要她持續為他綻放最亮麗的笑容。


    “俊珩,我要去聽多明戈的演唱會,可是票好難買喔。”


    “我去排隊!”


    他義無反顧,開放買票前兩天就準備折疊椅、報紙、撲克牌。和另外兩個男生占到最前麵的位子。


    “你怎麽買四張票?”她迷迷糊糊從睡夢中醒來,看到了他熱烈歡喜的臉孔,笑說:“另外兩張拿來當黃牛票賣呀。”


    “一個人可以買四張,兩張我們的,這兩張是張慧慧和她室友托我買的。”


    “拿去退!”她變了臉色,揮手打掉他手裏辛辛苦苦熬了兩夜買來的票,沒有好口氣地說:“她不會自己去買嗎?”


    “她也有過來排隊,昨天下午她來排,讓我去上課。”


    “你的意思是說,我沒幫你去排隊,你很不爽嗎?”


    她走進浴室,碰地一聲用力關起門,震掉了他的滿腔熱情。


    頭一次,他強烈感受到她的驕縱任性。


    他將張慧慧的票和同學交換,避免座位連在一起的尷尬,但她還是看到了坐在另一排的張慧慧,立即垮了臉不再說話;音樂會開始,燈光聚焦舞台,觀眾席一片黑暗,他悄悄地伸過手,才碰到她手背,她隨即挪開,還刻意將身體往旁邊靠去,不跟他並肩相偎一起。


    結束後,觀眾魚貫出場,她不讓他牽手,頭也不回地走入散場的人潮裏,他想追過去,她又鑽又跑的速度更快。


    這是他所深愛的女朋友?他去大樓找她,她不肯開門。


    “活動部慶祝你考上研究所,竟然沒找我?”過兩天,她找上了他。


    “你不是說要準備期中考,還有分組實習報告,你很忙?”他壓抑著聲音說:“忙到沒空跟我見麵。”


    “那你至少告訴我他們幫你慶祝,我也是活動部的。”


    “你今年都在忙係學會,活動部都不去了,新進來的學弟妹又不認識,沒去有什麽關係?”


    “沒什麽關係?你把我當作是見不得人的女朋友嗎?你就是不想讓別人知道我們的關係,好能再給你多把幾個學妹!”


    “你怎麽能這樣說!你還不明白我對你的感情嗎?”


    她是未經琢磨的鑽石,處處是銳利的棱角,極易劃傷他人卻不自覺。


    他們開始為一點雞毛蒜皮小事吵架,他不願彼此關係變得如此緊張,仍盡量順從她,討她的歡心。


    她叫他過來聽會計係傑出校友的演講,他原是答應了,後來又跟她道歉,因為那天早就安排舉行畢聯會幹部會議,他是會長,當然得主持會議,規劃好最後一次重大活動——畢業舞會。


    他從活動中心出來,仍和張慧慧以及幾個幹部討論事情,一抬眼就看到她咬著唇瓣,神情悒鬱地等著他。


    他匆匆向夥伴們道別,騎了摩托車載她回去,來到大樓樓下。


    “對不起,今天會議我不能缺席。”他再度道歉。


    “張慧慧拱你出來當畢聯會會長,你就聽她的話,當得很愉快哦?”


    她劈頭就丟給他一串酸溜溜的話。


    “那時沒人要出來競選啊,大家串聯起來,一致投票給我,我也推不掉。”他繼續耐心解釋:“況且我讀了商研,多個社團領導人的經曆,對以後進大公司總是有用的。”


    “你倒好,以前張慧慧找你當活動部長,現在你也找她當幹部!”


    “會出來做事的就這些人,我不找她,要找誰?我也有找其他女生,你不要這麽小心眼好不好?”


    “我小心眼?好啊,你去啊,去啊!去找張慧慧!”她用力扔下安全帽,碰地砸落人行道上,滾了開去。


    “去就去!”不可理喻!他也生氣了。


    他一再忍耐,一再退讓,他們的愛情早已質變,就像塗著糖粉的氣球,一戳就破。


    可畢竟,他還是愛著她的,一個星期不見她,他就緊張得發慌。


    他騎摩托車來到她住的大樓,卻見她走在前麵的人行道,垂著頭,背著一個大書包,無精打采地往學校方向走去;既不招計程車,也沒等公車,更沒有他的摩托車接送。


    那落單的背影令他心疼,女孩子嘛,偶爾撒嬌耍點脾氣,他就讓著點,她是他的公主,他不要她不開心。


    “小薇,上來。”他將摩托車騎到她身邊。


    她看他一眼,繼續往前走。


    “你再走下去,至少遲到十五分鍾。”


    “你管我遲不遲到,教授又不點名。”她還是走她的。


    “安全帽給你。”他從坐墊下的置物箱拿出一頂安全帽。


    她停下腳步,一雙大眼睛直視那頂嶄新的粉紅色安全帽,好一會兒才接過去,默默戴上。他幫她調整扣帶,再輕輕拍了拍她頭頂。


    她跨上機車後座,如往常抱緊了他的腰,一路上兩人都沒有說話。


    “給你。你會來吧?”他遞給她畢業舞會入場券,期待地問。


    “唔。”她沒回答,拿了入場券,轉身走向教室。


    他鬆口氣。驕傲的她不願先給他好臉色,他也就摸摸鼻子算了,但他知道,既然她接下入場券,就一定會來。


    舞會當天,他向大哥借來一套上班的正式西裝,媽媽一早幫他結好領帶,他整天不敢鬆開,還頂著大太陽,親自跑去花店拿他訂的花束,小心翼翼地捧回舞會會場,怕是店家忘了送,或是送的時候碰壞了。


    “這花獻給誰?”張慧慧走了過來,笑問他。


    “送小薇的,最近……哎!想讓她開心點。”一言難盡。


    “情侶吵架啦?”張慧慧笑著舉起花束,左右看了一下。“玫瑰花,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九朵?想跟她長長久久?”


    “嘿。”他不好意思回答。


    “哈,她年紀還小,好好哄著她吧。”


    他藏好花束,吩咐誌偉見機行事,好同學跟他拍胸脯保證沒問題。


    舞會即將開始,還不見她來,他既著急又落寞,他趕緊跑去打電話,卻是沒人接聽的嚕嚕聲,或許她已經出門了。


    今晚的畢業舞會照例由校長夫婦和畢聯會會長開舞,他暫且撇開等待的焦慮情緒,露出笑臉,等待司儀和校長說完了開場白,便由他邀請張慧慧一起開舞。


    燈光打在他們身上,大家不看老夫老妻的校長伉儷,而是那對有如金童玉女般的傑出畢業生。他一身筆挺西裝,張慧慧一襲飄逸長裙,兩手互牽, 緩緩踏著舞步,約莫過了一分鍾,才有一對對男女走進舞池, 聚焦燈光也轉為撒遍會場的七彩光影。


    他按捺住在會場中尋她的衝動,與張慧慧跳完一曲,音樂結束,在下首曲子尚未播放出來的空擋前,他聽到了那聲清亮嬌脆的叫聲。


    “蓋俊珩!”


    他欣喜若狂,轉過身子,就看到她穿著細肩帶的銀紅色小禮服,有如仙女下凡一般向他走來,他露出笑容,趕緊迎了過去。


    她站定在他麵前,仰起頭,一雙大大的黑瞳瞪住他,那裏頭沒有歡喜,沒有笑意,卻好似有什麽深仇大恨,非得將他看到無地自容不可。


    他感到驚惶。誌偉呢?誌偉說看到她一出現就會拿花出來,這家夥跑到哪裏去了?


    碰碰的重音快節奏響起,身邊的人扭動身體跳了起來,他不管誌偉了,正待邀請她跳舞,驀地,她揚起右手,用力往他臉頰打了下去。


    強烈的音樂重音抹消了響亮的巴掌聲,但他們身邊的同學已察覺到她的暴力行為,一個個停下舞步,震驚地看著他們。


    他被她這個耳光打得措手不及,腦袋一片空白,隻能呆呆地站著,望看她那張擰住眉頭的清麗臉蛋。


    “為什麽不跟我開舞?”她的聲音敲進了他耳朵裏。


    臉上辣辣的,刺刺的,好似爬滿了螞蟻,不住地啃咬他的血肉,又像被針戳得千瘡百孔,全身血液由傷口流出,一直流、一直流……


    她的力道很大,但不致於打出傷來,但他的確在流血,他的靈魂被狠狠撕裂,破了一個大洞,那種痛無法形容,幾乎痛到寧可死去再也不願醒來,可他卻意識清楚地站在這裏,承受著這難以承受的巨大痛苦。


    父母都沒這樣打過他,他這麽愛她,為她做了那麽多,隻願她好,隻願她開心,她卻輕易一個巴掌抹煞了這一切。


    愛恨隻是一線之隔,她的巴掌瞬間將他揚到了恨意那邊。


    他傻,他笨,他是世界第一等的愛情大笨蛋!他竭盡所能,付出他所有的情意,但他得到了什麽?一個讓所有人看笑話的大耳光?


    他還是呆立著,就看她像隻趾高氣揚的孔雀,揚起微笑,轉身離去。


    曾是甜美亮麗的笑容怎會變得如此可憎呢?


    重金屬音樂持續撞擊他的心髒,越來越多的同學停下舞步,往他這邊看過來,誌偉這時才捧著那一大束花出來,不解地看著仿佛時間靜止、全部凝住不動的這一群人。


    他沒看到那束花,也沒看到身邊的同學,他穿出人群,走出會場,將年輕的勁歌熱舞拋到身後。


    明明是熾熱的六月天,為何下起了冷雨?他仰看烏黑沉重的夜空,讓雨絲淋上他仍然刺痛的臉龐,再用力扯掉束縛住他脖子的領帶。


    他不知道要往哪裏去,騎著摩托車胡衝亂跑,不知不覺騎上了山,山上的道路更黑,雨霧更重,他的心更冷,更冷了……


    好冷。


    她輕輕打個哆嗦,似醒未醒,朦朧之中,眼睛又酸又澀。


    過去,她愛他並沒有他愛她的多,雖是她率先表白,但她隻是被動地接受他源源不斷湧來的情意;她從來就沒有好好愛過他,自以為在談戀愛,實則滿足她被寵愛的虛榮心罷了。


    他以她為中心,她也以自己為中心,還要全世界以她為中心。


    “畢業舞會本來就是畢業生當主角,就算你是學長的女朋友,也輪不到你跟他開舞,你好歹讓一下學姐嘛。”社團朋友這樣說著。


    “小薇,你誤會他了。”甚至張慧慧也出麵說她:“你們之前吵架,他準備一束花跟你道歉。我跟他開舞又怎樣?我們是畢業生代表啊,你一句話也不問,就這樣對待他,實在太傷他的心了。”


    “你太不給學長麵子了,當著這麽多同學,還有校長、老師、教官麵前給他一巴掌,你是存心讓他難堪,你這樣是愛他嗎?”


    “他那麽愛你,你傷害他了。這是你不對,你去跟他道歉。”


    所有認識他們的朋友都這樣說,口徑一致要她去道歉。


    說來說去,全是她的錯?她承認,打人是她不好,可她手掌也很痛耶!她精心打扮,為的就是跟他開舞;他不找她,反倒先送張慧慧玫瑰花,再跟她開舞,將她冷落在一邊讓人看笑話,這口氣教她怎吞得下去!


    既然他愛她,那他不會先過來解釋他和張慧慧的關係,或是為之前的吵架跟她道歉嗎?她何必拉下身段,弱了自己的氣勢!


    她等了等,卻再也等不到總是主動找她、約她的他。


    好,他不來,有什麽了不起,她那麽漂亮,條件那麽好,還怕找不到更好的男生嗎?被她一巴掌就嚇跑了,以後怎麽當她老公呀。


    “蓋俊珩商研所沒去報到,當兵去了。”


    她當作沒聽到,沒去報到是他自毀前途,不關她的事。


    事件過後,她成為全校女生的公敵,人人見了她就嘀咕,認識她的朋友也不願跟她打招呼;但她無所謂,上了大三,追她的男生依然前仆後繼,她約會了一個又一個,也甩掉了一個又一個,就這樣一直玩到畢業。


    “蓋俊珩考上電機所,他要回來了。”


    她似乎聽到有人這麽說著,她不動聲色地查了榜單,果然看到他那獨一無二的名字;這也是她最後一次知道他的動態。


    他回來念書又關她何事?她畢業了,大家各走各的,從此再也不會碰麵,快樂玩四年的大學生活,再見啦。


    她回到高雄,進入父親的兆榮工業,她人漂亮,能力又強,幫助父親將公司經營得有聲有色,追她的男人條件更好了,有身份,有錢財,有房子,有跑車,到了差不多想結婚的年紀,她挑了又挑,最後在一個市議員的博士兒子和一個田僑仔小開之間徘徊不定。


    兩個競爭者追求得很勤快,天天約吃飯。就在這時,公司發生財務危機,消息一曝光,再也沒有男人找她,甚至沒有一通詢問安慰的電話。


    公司緊急會議裏,曾經奉承她為大小姐的主管全部變臉,質疑她的執行能力和資格,逼她叫董事長出麵,還揚言要罷工抗議。


    這是父親的公司,她必須保住,不再是為了自己還能繼續當大小姐,而是為了數以千計需要養家糊口的員工。


    她放下大小姐的身份,不斷鞠躬,不斷道歉,語氣謙卑,低頭懇求銀行貸款,低頭請求員工原諒,低頭拜托大股東不要再賣股票……


    當她再抬起頭時,她發現,她長大了。


    她之所以能過上養尊處優的順遂生活,那是因為她有一個富爸爸,有一顆好腦袋,有一張美麗的臉孔。從小到大,父母愛,長輩疼,更有一群男生眾星捧月奉她為公主,她要的,唾手可得,她視這一切為理所當然。


    當這一切消失時,她隻剩下孤獨卻必須學會獨立的自己。


    淚水溢出眼角,無聲滾落,她醒了過來,欲拿手指擦掉淚痕。


    手一抬,身上蓋著的一件外套滑了下去,她急忙拉起,這時才發現車子不再有行進間的引擎震動,已經停住。


    這是蓋俊珩的外套啊,她吃驚地坐直身子,轉頭向左邊看去。


    “你好像在做夢?”他一雙眼定定地看她,不知看多久了。


    “喔,是是。”她左手抓住他的外套,右手好似睡醒抹臉般地抹了抹,不著痕跡地抹掉淚水,扯出笑容說:“我夢到以前公司的一個經理,他凶巴巴罵我,我就嚇醒了。”


    “這位夢中的經理該不會是我的化身吧?”他淡淡地問。


    “沒、沒有……”雖然極有可能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但她不敢說出來,忙望向車外。“這哪裏?”


    “貓空。”


    “哇!十一點半了!”她看手表,更是嚇了老大一跳。


    她竟然睡了這麽久,手一推便打開車門,順便放下那件燙手的外套,走到車外呼吸一口清涼的空氣。


    “你還好嗎?”他也立刻下車,快步走到她身邊。


    山區幽暗,原是處處燈火輝煌的茶藝館皆關門休息,隻有幾塊地方還有亮光,旁邊山路有車子駛過,大概是吃完年夜飯,上指南宮去拜拜。


    他占到了路邊一處景觀超好的停車彎,放眼看去,視野廣闊,原是萬家燈火的台北盆地,也不知是天氣不好霧氣太重,還是大多數人關燈離城回家過年,今晚的夜景一片晦暗,隻看到孤伶伶的101大樓閃動著微弱的夜燈。她不覺有些失望,輕輕哎了一聲。


    “你要不要緊?”身邊的他又問,一張臉幾乎快貼到她鼻子了。


    “啊!”她看到了他明顯流露出來的擔憂,立刻明白,她這一連串的舉動一定讓他以為她又發作了。


    “我很好,沒有幽閉恐懼,我隻是坐得骨頭酸了,出來伸伸懶腰。”


    她一邊說著,一邊隨意甩了甩手。


    “沒事就好。”他點點頭,若無其事地望向眼前的夜景。


    她亂七八糟地甩手,順便偷瞧了格外沉默的他。


    心頭熱熱的,即便他對她是同事的關照,她已經偷偷地滿足了。


    “你離開兆榮後,都做些什麽?”他忽然間說。


    “我幾乎有大半年陷在憂鬱狀態……”她兀自偷偷感受與他相處的寧靜氣氛,一時之間將他當成談話對象,話便說溜了嘴。


    他轉過身,又以那雙深不見底的瞳眸定定地看她。


    “也不是啦!”她忙避開他詢問的眼神。“可能之前太累,忙完以後就攤著不想動了,後來想想這樣不行,就開始準備找工作,或是考公職,可是工作難找,考試又是每考必敗,還好,後來考上了立星。”


    “還好。”他也如是說。


    真是還好!她到立星,他跳槽過來,緣分又將他們拉在一起,讓她記起過去的一切;如果可以重來,她會放掉驕縱刁蠻,放掉無理取鬧,不再以幼稚的方式向他索愛,而是好好珍惜他對她的疼愛——


    好後悔,她好後悔就這樣放掉了那麽疼她的他。是的,她終於願意承認,她好後悔好後悔好後悔離開了他!


    後悔無益,她能做的,就是抹捧心痛的眼淚,正視自己的錯誤。


    過年就要除舊布新。今夜,天時,地利,人和,正是老天爺給她一個徹底放下過去的機會。


    她鼓起勇氣,正提上一口氣準備開口,心髒卻怦怦猛烈跳個不停,撞得她差點站立不穩,頓時將她的一鼓作氣個給打回體內。


    事到臨頭,她不能退縮,縱使再怎麽害怕,也得誠實麵對他。


    “我、我、我我我……我我我……”


    “你怎麽了?”他走近她,緊張地問她:“哪邊不舒服?”


    “對不起。對對對……對不起,我真的很對不起你……”


    “到底發生什麽事?慢慢說啊。”他按住她的肩頭,神情焦急。


    “對不起,畢業舞會,我我我……”


    原來是這件事!剛才他轉過無數念頭,可能是她刪掉了重要檔案,或是罵跑了哪一個客戶,還是她根本就是商業間諜,偷走公司機密……


    最遭的情況都想到了,就是沒想到她是為了畢業舞會的事跟他道歉。


    “對不起,我我我脾氣很壞,刁蠻不講理,我我……”


    她結結巴巴的,眼淚也啪啦啪啦掉個不停,落到臉頰,落到衣服,落到地麵,應該是無聲的,但他卻聽到了重重敲擊他心坎的聲音。


    若早幾年想到這事,他仍會憤概,也會升起恨意,但歲月流逝,恨意慢慢沉澱下來,凝結成心底的一塊化石,漸漸地,他也沒什麽感覺了。


    他還有很多事要忙,學業和工作的壓力接踵而來,年少輕狂的初戀已不複記憶。


    他從來不期望她的道歉,舞會那夜,他的心就死了;可此刻她突如其來的道歉卻讓他的心變得有點不一樣,好像有什麽東西正在活動。


    心底始終緊緊塞住的那塊化石鬆開了,崩解了,不見了。


    “我還以為是什麽事。”他逸出了淡淡的笑容。


    “做錯了,就該認錯,不然,堵堵的,心裏難過。”她聲音哽咽,說著便拿右手拳頭往心口敲了敲,那模樣真像是小孩加強語氣的動作。


    “別再想了。”他拿下她的手,輕輕握住。


    “蓋俊珩,對不起。”她抬起頭,一雙淚眸直直凝視他,聲音微微顫抖:“你願意原諒我嗎?”


    “沒什麽原不原諒的,這事就當作過去了。”


    “可是……嗚,嗚嗚……”她垂下眼睫,淚流不止。


    她哭聲低微,唇瓣緊抿,像是極力抑住不要哭出聲,然淚水仍像瀑布般流泄個不停,似乎不得到他的答案,她就會繼續這樣哭下去。


    這簡直就是在跟他撒嬌!


    他無力招架,更不忍她哭得一抽一抽的纖弱身子。


    “好,我原諒你。”


    有如一道特赦令,她頓時停止哭泣,抿住的唇瓣微微張開,再努力睜開她紅腫的雙眼,癡癡地望著他,似乎仍想再確認他所說的話。


    “我原諒你,小薇。”他再說一遍。


    “嗬。”她笑了。


    這一笑,卻又擠出更多的淚水,但她還是笑著,揚起她美好的菱唇,彎著她圓圓的大眼,開開心心地笑著。


    “傻瓜,哭成這樣。”他也露出微笑,情不自禁伸手捧住她的臉蛋,以指腹為她拭淚,柔聲說:“過年了,要開心。”


    “嗯,要開心。”


    淚眸含笑,有如沾著露珠的紅薔薇,露珠晶瑩剔透,點綴在豔紅柔嫩的薔薇花瓣上,她正為他綻放最美麗動人的微笑,引誘他去采摘。


    此時此刻,他明白了,愛就是愛,他就是愛這樣的她,為他而喜,為他而泣,十年前如此,十年後依然如此。


    即便曾有不堪的過往,但若她將這個道歉提早十年呢?他相信,他絕對抗拒不了她的淚眼攻勢,必然輕易饒了她,再度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愛情裏沒有理性,愛上了便是瘋狂,所以再次見到她,他還是很沒理性地抓她當秘書,找機會跟她在一起,做著他也匪夷所思的行為。


    更何況,十年了,她也長大了,變得成熟懂事,善體人意,他願意更珍愛一個已經懂得會愛他的女子。


    “小薇……”他以唇貼上她的臉頰,輕吮起她的淚珠。


    順著鹹鹹的淚水味道,他很快來到她的唇,彼此唇瓣才剛相貼,她明顯地身體一顫,他立即抱住她,不讓她繼續顫動,更不讓她溜走。


    四片唇瓣就這樣靜靜貼著,仿佛正在喚起久遠的記憶,時空瞬間移動,跳躍了十年,他和她,依舊相愛,而且,還要愛得更深,更熱烈。


    他輕柔地吻她,以他的唇來印記她的唇,柔情的動作持續著,再緩緩地轉為炙烈。他雙臂圈緊她,唇也鎖緊了她,狂野地探入尋索,交纏住她柔滑的小舌,密密封吻她的軟唇,隻讓那迷醉也似的低吟逸入他的體內。


    這是一個充滿占有和情欲的成人之吻,他的手開始在她身上遊移。


    碰!碰!遠方夜空響起悶悶地煙火聲,是子夜了,他依稀想著。


    感覺懷中的她在扭動,他還是強勢地擁住她,不讓她掙脫,並且更加深入他的吻,唇舌緊密相纏,舔舐再舔舐,吸吮再吸吮,猶如想將她生吞活剝吃了進去。是呀,他飽脹的欲望已經明顯地宣示,他就是想吃了她!


    “俊珩,別。”趁著他的吻移到耳垂,她無力地喊著。


    “小薇。”他朝她耳朵吹了一口氣,正待說出他的心聲,“我……”


    “我男朋友電話!”她急急地大叫一聲。


    轟地一聲,那塊大化石飛了回來,立刻將他砸成肉餅,趴跌到地上爬下起來。


    他頹然鬆開了手臂,火熱情欲徒降到冰點。他東想西想,好不容易弄清楚了自己的心路曆程,決定再度正視他的感情,卻忘了她已有一個交往三年餘的男朋友。


    “手機、手機!”她趁機掙開他的擁抱,慌張地跑向車子,拿出她袋子裏正響著音樂的手機。“我、我我我男朋友打來的。”


    他的心被緊緊地揪住,隻能怪自己失去理性,此刻被她拋下的他顯得十分可笑,又有些可悲,就看她接起手機,語氣高昂地談天。


    “對,去同事家……哈哈,女的啦……有啊,年夜飯很豐富,吃得好飽……會的,當然有謝謝人家……要保重喔,新年快樂!拜拜。”


    唉,她當然要瞞著男友,騙說是去女同事家吃飯,畢竟她本來是不出門的,是他強拖她出來吃年夜飯,又來這裏看什麽也沒有的夜景。


    語氣甜蜜,神態活潑,她的一切美好隻屬於她的男友。


    他站在旁邊,唯一的念頭就是:這回,他完全失去她了。


    講完電話,她握住手機,回到他麵前,好似要解釋什麽地,呐呐地說:“我們約好到了十二點,要說happy new year 的。”


    “對不起,我很對不起。”現在換他道歉了。


    “別、別別放在心上。”她轉過頭,偷偷抿了抿唇,將他的氣味藏進心裏,再用力眨眨酸熱的眼睛。“我忘了,哈,忘了,忘了。”


    剛才的事,困窘且尷尬,不能再說,隻能回憶。


    他不敢再看她,隻能望向遠處天空爆出的一朵小火花。


    刹那間的燦爛,稍縱即逝。


    “他對你很好?”他聽到自己幹澀的聲音。


    “他很好。”


    “你會跟他去澳洲嗎?”


    “如果、如果結婚的話……”


    “你們會在台灣請客吧,記得放喜帖給我。”


    “一定的。”


    “再看一會兒煙火,我送你回去。”


    “謝謝。”


    啪啦啪啦,恭賀新喜的鞭炮聲陸續在城市裏響起,還有各式爆竹煙火聲響,碰!噗!啵!轟!有直衝夜空的快速光箭,也有天女散花似的紅紅綠綠彩色光點,還有光芒四射像噴泉般的飛炮,夜空處處開花,光彩閃耀,喜氣洋洋。


    他們站在山頭上,彼此隔著一段很寬的距離,夜風吹拂著他單薄的襯衫,也吹動著她淩亂的頭發,卻再也無法將他們的距離吹近。


    冬夜十二點,山上更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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