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若臨仔細護著紀曉笙坐下,手卻發顫。


    他不禁盯著自己的手掌。


    不過是眼睛紅腫,她從前也曾這樣過,沒事的,沒事……


    片刻後,劉大夫總算被鐵石半拖半抓請來,也是紅紙片滿身的狼狽樣。


    “咳咳!”拍拍兩肩,抖掉一些殘餘碎屑。“尊夫人眼睛給熏著啦?”


    “是,勞煩大夫,她難受許久了。”南若臨讓開。


    “欽,我瞧瞧啊。”劉大夫坐下挽袖把脈,沉吟一會兒又翻掀她眼睛,弄得她淚如泉湧,末了撚著胡須緩緩搖頭。


    “先落針,至於能恢複幾分,怕得憑運氣。”


    聞言,紀曉笙倒抽口氣,南若臨麵色微僵。


    “不就是熏了眼,您說看運氣,這是何……”當那銀針落下,她哀嚎得臉都皺緊時,他心底仿佛有巨石無聲沉底,壓得透不過氣來。


    陪她來求醫過幾次,多少認得穴位,這回紮的穴卻與往常不同。


    “夫人忍耐些,試著睜開眼睛看看。”


    “唔……痛……”從來沒這麽痛過,因為怕,忍不住撈他掌來握。


    劉大夫又催,要她張眼。


    越痛,她握得越用力,就在怕會把他指骨捏斷,逼自己鬆手時,他卻穩穩回握不準她放。


    “劉大夫,何不過會兒再試?曉笙怕痛,要她忍耐,總需慢慢來。”


    她嗚嗚點頭附和,繼續飆淚。


    “欽……也好。”


    等她能自己睜眼,已是兩刻後。


    劉大夫手裏放了針,要她數幾根,但問題是,她根本看不見肉色的手掌上有東西啊!


    劉大夫的掌心胖到連掌紋都瞧不見,她都沒好意思說,怎麽能要她數壓根沒有的東西?任誰眼力再好,也無法——


    “五根。”南若臨麵露凝重。


    “什麽?”哪來的?哪來!她伸手去戳肉掌,卻覺得扁,明明看來很福泰的呀!下一刻,狠狠胯下年,因為真碰到了東西。


    “哈、哈,應該隻是剛哭完,霧霧的,看不真確罷了……”


    “不不不,夫人的眼睛,長久以來日夜畫圖,用眼不當,加上前些時日又操勞,雙目已撐不住,眼不可說是積沙成塔,重疾難救,若再不好好護養,隻會喪明得更快呀。”


    她顫聲:“不是被鞭炮的灰煙……熏到的緣故?”


    “煙熏的疼痛會過,您現在不就能睜眼了?真正的問題是目力不清,這大羅神仙也難挽。唉,夫人趁這些時日還能視物,把該交代的事辦一辦,切記開始牢記家中屋舍與物品方位,如此幾個月後目力全失才能輕鬆些。”


    “哈……我不信,劉大夫您別再開玩笑,我都嫁了,不用再裝病啦。”她別過頭佯笑幾聲,拍拍胸口。“哈哈……說得這般嚴重,真嚇到我了……”


    南若臨拳沉如鐵,幾欲捏碎自己。


    是他的錯!明知她雙眼有疾,還任她繪圖……


    “敢問劉大夫對這診斷有幾分把握?”


    “噫,南二爺若信不過老夫,大可再請人看過。不過夫人這目力一日比一日差,若想延緩喪明,切記多休息,別再用眼。”


    他點頭,謝過大夫,吩咐紅玉留下取藥。


    “曉笙,走了。”


    她讓他牽起,悶悶道:“我還看得見。”


    他牽唇。“我知道。”


    一出醫館,她仍要抱怨:“劉大夫定是老眼昏花診錯了,我明明還看得見啊。”


    “是嗎?”南若臨沉下臉色,讓她留在醫館門口,到旁邊五步遠的書畫攤前挑選一把扇子攤開。“上頭繪了什麽?”


    “牡丹啊!”大朵如雲,不是花之貴胄是什麽。


    “那題詞呢?”


    “呃……牡丹花下死,作鬼也風流?”


    “哈哈。”南若臨淡哂,容色卻縹緲,隻覺周身如有一縷輕煙拂掠,像踩在蓮葉上,很不真實。


    他擱下扇子回她麵前,傾近了聞她身上馨香。


    如此安寧,怎像巨變已來?


    “……今年生辰,真叫人難忘。”


    她委屈地噘嘴。“我又不是故意的,我哪知道……哪知道……”到最後,喉頭一苦,聲音越發啞澀。


    他細密摟住她,緊緊環抱後領她回春曉閣。


    她在最後傾注心力、連一雙眼睛也賠上的玉飾首賣,不該缺席。


    因為南方磊慣常借宴會交際應酬,南若臨此次生辰也廣邀商界人士,在南府辦得熱熱鬧鬧,甚至連隱在深苑鮮少見客的南家兩位夫人也出席。


    紀曉笙坐在首桌,乖乖當個溫順媳婦,不時感覺到有目光投來。


    她是很高興他頻頻回頭啦,但其實也就一頓飯時間,入席前又已請娘多照拂她,他就真的這麽放心不下,怕她筷子戳到別人碗裏?


    “曉笙啦,瞧見正與臨兒說話的那位姑娘了嗎?”


    “嗯?”覷著眼,不大確定道:“是喬尚書的千嗎?”


    “正是。那位姑娘對臨兒也有幾分情意,所以常去店裏,你們可見過?”


    “……見過,但沒說過話。”難怪!她還當這常客很欣賞她的首飾哩。


    南二夫人壓低聲音:“不是娘嫌棄你,隻是你如今眼睛不方便,有些事情做不來,既是如此,不就該替臨兒考慮考慮嗎?”


    她咬緊唇,聽懂了,僵硬點頭。


    南二夫人雍容一笑,拍拂她手背。


    “你這般懂事,不枉臨兒娶你為妻。”


    她頭再點,接下來,不論娘說了什麽,她都隻會點頭,直至南若臨回到身邊,她才顫抖發冷地在席桌下握住他的手。


    “眼睛又疼了?”


    “怎麽啦?曉笙不舒服?”南二夫人側首間道。


    她備覺壓迫,直搖頭。“沒事,娘別擔心,隻是坐久頭有些暈而已……請夫君陪我走走就好。”


    “這兒人多,是悶了些,去走繞走繞也好。”又拍拍她,擺手讓兒子陪她去。


    走出宴客廳,她便一刻也不能等地摟住他腰身。


    南若臨蹙眉。“這不行,咱們回去。”


    “嗯?可是宴會還沒結束……”


    “大哥會處理。這種場合向來是大哥施展手腕的時候,我不過是個幌子。”


    “可是娘……會不會不高興?”


    “娘吃過二十二次我的生辰酒席,不差這回。但這是你嫁給我後,我的第一回生辰,你不想隻與我過嗎?”


    “……想。”


    她想陪他花前月下喝酒,隻有兩人,安靜溫馨地聊聊明年,談談後年,然後約定五十歲的生辰要陪彼此度過。


    可是,她可以嗎?有那資格嗎?


    隻是瞎想,眸裏就已蓄滿水氣。


    “我身邊位子若是曉笙想要的,不論誰說了什麽,你那可以留下。”


    “你聽見娘說的話了?”


    南若臨莞爾。他沒她的好耳力,哪能聽見。


    “我猜得出娘會說什麽,隻望你別怪她。”


    “但娘說的也對,萬一我真喪明,誰來服侍你?”


    他笑,毫不給麵子。“衣食起居,敢問娘子照料哪一項了?”


    “我、我……”完了,下廚針線一竅不通,最會的就是賴在床上曲腿兒看他換衫,偶爾替他擦擦背,擦著擦著順道跳進去再洗一回……咳咳,沒錯,她真的隻會畫圖,徹底的迷糊嬌妻一個,還是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那種。


    紀曉笙挫敗歎氣。“我當真沒為你做過什麽……”


    他輕笑摟她。“曉笙不必為我做什麽,我娶你時便說過,隻要你開心。”


    “可是娘說的也對啊,哪有丈夫不想妻子服侍的?”雖然她一直以來都沒做過啦……但那也是、也是沒人提點她,然後他又事事自理啊。


    “不是天下人都一般的。”他含笑,語氣卻慎重:“我不想負了其他女子,既然全心在曉笙身上,再娶便是造業,曉笙可別讓我成為罪人。”


    她沉默扭手。


    他從未要求過她什麽,但若這事會將他拖下水,那她寧可違背。


    “曉笙?”得不到回答,他眯起眼眸。


    “唉唷,哥哥也知道我盼著當你妻子有兩年了,好不容易熬到你身旁,怎可能輕易讓位呢?我很小氣的,連側室跟侍妾都不想讓你有,我這樣……哪可能讓你再娶嘛。”


    她在笑,燦爛如陽,美若繡球花沾了朝露,卻太過嬌豔,讓人不禁聯想起天妒紅顏……


    他心裏發毛,更緊地摟住她,直到回金虎園,也是一夜相擁不放。


    然而翌日晨光灑照,榻上僅餘他。她竟趁他寅時必會睡沉而離去……


    撫著身旁空缺,他向來安泰的心初次啪地裂出條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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