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為華府當家的畫師,華蘭芝這一趟入宮,自然不可能僅讓她畫一幅太子像就算完成任務了。


    惠貴妃“假公濟私”,拿出自己的多件首飾給華蘭芝,希望她也能照樣畫成圖冊。


    這在東嶽當今富貴人家是極為盛行的一種作法。因為許多富貴人家的婦人都有不少壓箱底的華珠美玉,但是她們平日出門的機會本就不多,若要一一拿出來炫耀更不方便,故此很多人為了炫富,就將這樣的畫冊帶在身邊,若是有機會見到閨中姐妹,便可拿出來向旁人誇耀一番。


    華蘭芝雖然不擅工筆,但好在這些是死物,較畫人要容易一些,便應承下來,但一樣要求回房作畫。


    此時華如意與她就正共處一室,將要畫的畫都攤開來,一起商議。


    “這個琺琅彩的發釵顏色最要講究漂亮,如意,你幫我上色,我先來勾邊。對了,太子那幅畫像,你怎麽一直沒有動筆?”


    華如意看著麵前那幅畫,“我在想,我們所畫的太子是不是太過簡單了?若也隻是這樣直挺挺站著,似乎並不能顯示他身為太子的風采。”


    華蘭芝笑道:“不站著難道還躺著?或者你想讓他騎馬不成?可沒聽說太子殿下善弓馬啊。”


    華如意皺著眉看著那幅畫,“我總覺得這幅畫還是畫得過於簡單了,以後要改。”


    “好,想怎樣改隨你,隻是你要記得,貴妃娘娘給咱們的交畫日子可是十天,現在已經過了兩日了,你可不要到最後改得自己手忙腳亂,倒把正事耽誤了。”


    “不會的。”華如意一邊應承著,一邊依舊在發愁。


    本來起草時也對這幅身著朝服的太子立圖很是滿意,怎麽過了兩日就越看越不順眼?


    追根究底,還是那日在他房外聽得春色一片,再看他這張臉,這個身子,自己的腦袋裏怎麽都不能正義凜然起來。


    一國太子的畫像,若是不能正義凜然,有天子之氣,則失去了畫他的意義。


    可以她現在的心境,又怎麽可能畫得好?真是為難。


    突然,有名宮女前來通報,說三皇子在門外。


    華蘭芝笑道:“怎麽三皇子還這麽客氣?他要來,我們誰還敢攔著他不成?”


    宮女說道:“三皇子說這裏畢竟是姑娘家的閨閣,涉及私密,他不好擅闖。”


    華蘭芝輕啐一口。“呸,真是瞎扯。他豈是那麽守禮的人?請他進來說話就是了。”


    宮女又說道:“三皇子說,他隻有幾句話想問如意姑娘,問姑娘是否可以出去一見?”


    華蘭芝一臉的嬌笑一下子僵在那裏,狐疑地看著華如意,“他有事要見你?”


    華如意也不解,看得出來蘭芝對自己有了心結,便苦笑道:“該不是有什麽話要我私下傳給你吧?”


    她這樣的猜測倒是讓華蘭芝將信將疑起來,推了她一把,說道:“你先去看看吧。”


    華如意也是滿心不解,走出宮門時,隻見皇甫貞負手而立,一臉的笑容可掬。


    “三皇子,不知有何指教?”華如意躬身問道。


    皇甫貞打量著她,笑道:“你也是華府的人,聽蘭芝說還是她的堂妹,曾跟隨華思宏學畫?”


    “是。”華如意不知怎的,隻覺得皇甫貞現在的笑容實在不怎麽好看,好像那笑容背後,還透著一股危險的氣息。


    “那……若是請你幫我鑒定幾幅畫,不知道你能不能幫我這個忙?”


    又是鑒畫?華如意反而籲了口氣,看來這兄弟二人的癖好還真是不相上下。皇甫瑄找她是為了鑒畫,皇甫貞也是此意。可他們又憑什麽認定她是那個能幫忙的人?


    “若說鑒定,民女不敢說有多高的眼力,但既然是三皇子相托,也隻能盡力而為。”她也隻有答應。想來也無非是什麽山水人物之類的吧?


    皇甫貞嘻嘻笑道:“我這畫可是費勁千辛萬苦才搞到三幅,這畫家為人很有風骨,我請她幫我畫一幅,她怎樣都不肯。”    身為華府當家的畫師,華蘭芝這一趟入宮,自然不可能僅讓她畫一幅太子像就算完成任務了。


    惠貴妃“假公濟私”,拿出自己的多件首飾給華蘭芝,希望她也能照樣畫成圖冊。


    這在東嶽當今富貴人家是極為盛行的一種作法。因為許多富貴人家的婦人都有不少壓箱底的華珠美玉,但是她們平日出門的機會本就不多,若要一一拿出來炫耀更不方便,故此很多人為了炫富,就將這樣的畫冊帶在身邊,若是有機會見到閨中姐妹,便可拿出來向旁人誇耀一番。


    華蘭芝雖然不擅工筆,但好在這些是死物,較畫人要容易一些,便應承下來,但一樣要求回房作畫。


    此時華如意與她就正共處一室,將要畫的畫都攤開來,一起商議。


    “這個琺琅彩的發釵顏色最要講究漂亮,如意,你幫我上色,我先來勾邊。對了,太子那幅畫像,你怎麽一直沒有動筆?”


    華如意看著麵前那幅畫,“我在想,我們所畫的太子是不是太過簡單了?若也隻是這樣直挺挺站著,似乎並不能顯示他身為太子的風采。”


    華蘭芝笑道:“不站著難道還躺著?或者你想讓他騎馬不成?可沒聽說太子殿下善弓馬啊。”


    華如意皺著眉看著那幅畫,“我總覺得這幅畫還是畫得過於簡單了,以後要改。”


    “好,想怎樣改隨你,隻是你要記得,貴妃娘娘給咱們的交畫日子可是十天,現在已經過了兩日了,你可不要到最後改得自己手忙腳亂,倒把正事耽誤了。”


    “不會的。”華如意一邊應承著,一邊依舊在發愁。


    本來起草時也對這幅身著朝服的太子立圖很是滿意,怎麽過了兩日就越看越不順眼?


    追根究底,還是那日在他房外聽得春色一片,再看他這張臉,這個身子,自己的腦袋裏怎麽都不能正義凜然起來。


    一國太子的畫像,若是不能正義凜然,有天子之氣,則失去了畫他的意義。


    可以她現在的心境,又怎麽可能畫得好?真是為難。


    突然,有名宮女前來通報,說三皇子在門外。


    華蘭芝笑道:“怎麽三皇子還這麽客氣?他要來,我們誰還敢攔著他不成?”


    宮女說道:“三皇子說這裏畢竟是姑娘家的閨閣,涉及私密,他不好擅闖。”


    華蘭芝輕啐一口。“呸,真是瞎扯。他豈是那麽守禮的人?請他進來說話就是了。”


    宮女又說道:“三皇子說,他隻有幾句話想問如意姑娘,問姑娘是否可以出去一見?”


    華蘭芝一臉的嬌笑一下子僵在那裏,狐疑地看著華如意,“他有事要見你?”


    華如意也不解,看得出來蘭芝對自己有了心結,便苦笑道:“該不是有什麽話要我私下傳給你吧?”


    她這樣的猜測倒是讓華蘭芝將信將疑起來,推了她一把,說道:“你先去看看吧。”


    華如意也是滿心不解,走出宮門時,隻見皇甫貞負手而立,一臉的笑容可掬。


    “三皇子,不知有何指教?”華如意躬身問道。


    皇甫貞打量著她,笑道:“你也是華府的人,聽蘭芝說還是她的堂妹,曾跟隨華思宏學畫?”


    “是。”華如意不知怎的,隻覺得皇甫貞現在的笑容實在不怎麽好看,好像那笑容背後,還透著一股危險的氣息。


    “那……若是請你幫我鑒定幾幅畫,不知道你能不能幫我這個忙?”


    又是鑒畫?華如意反而籲了口氣,看來這兄弟二人的癖好還真是不相上下。皇甫瑄找她是為了鑒畫,皇甫貞也是此意。可他們又憑什麽認定她是那個能幫忙的人?


    “若說鑒定,民女不敢說有多高的眼力,但既然是三皇子相托,也隻能盡力而為。”她也隻有答應。想來也無非是什麽山水人物之類的吧?


    皇甫貞嘻嘻笑道:“我這畫可是費勁千辛萬苦才搞到三幅,這畫家為人很有風骨,我請她幫我畫一幅,她怎樣都不肯。”


    “或許是他自認畫技拙劣,不敢在三皇子麵前獻醜吧。”華如意不疑有他,隻認真等著看畫。


    皇甫貞從身後拿出一本冊子,“這冊子中的畫也隻是臨摹仿作,並非真跡。姑娘隻要幫我看看,這人的作品是不是堪稱技高一籌?”


    他將畫冊打開,倏然間華如意的表情就僵在那裏。


    她萬萬沒有想到,畫冊之內的竟然是自己所繪的春宮圖!


    她雖然不明白皇甫貞的本意,但反應極快,迅速轉身,半怒半羞似的叫道:“三皇子這是何意?我雖然出身寒微,可也是正經人家。這樣有傷風化之物,看了是要毀人名節的!”


    皇甫貞見她像是真的生氣了,轉念一想,自己大概是猜錯了。這世上叫如意的女子千千萬,怎見得就正巧是她?


    於是他又笑著拱手作揖,“姑娘莫怪,我隻是一時間也想不到找誰去問,想你華家,家學淵源……”


    “家學淵源又豈能同此混為一談?”


    華如意假意頓足要走,皇甫貞伸手扯她的手臂,“這件事可不要和蘭芝去說啊。”


    “皇甫貞!”


    皇甫瑄的聲音突然在他們身後響起,兩人都詫異地回頭一看,隻見皇甫瑄站在咫尺之處,一臉冷笑,身邊還跟著一文一武兩位臣子。


    “大哥,你這是要去臥龍宮見父皇嗎?”皇甫貞回身笑問道。


    皇甫瑄卻神情凝重,臉色很難看,“你應該知道最近武伯侯之事已經很令父皇頭疼了,身為兵部之首,居然還有閑情逸致在這裏閑遊?先跟我去見父皇,回頭我再治你的罪!”


    皇甫貞尷尬笑道:“武伯侯之事父皇不是已有定論?今日在朝堂之上還嚴令禁止眾臣造言惑眾。我又何必巴巴的去觸父皇的黴頭?”


    皇甫瑄冷笑一聲:“觸黴頭?你不知你身為帝子,時時聆聽帝訓,是應當的分內之事?”


    皇甫貞一麵嘀咕,“也不知道今天是怎麽了?這麽大火氣?”一邊走向皇甫瑄那邊。


    皇甫瑄的視線卻依然盯在華如意身上,說道:“站在這裏等著我回來。”


    “啊?”華如意一愣,要她一直站在這裏等他回來?可是,要等多久?為了什麽事?


    但皇甫瑄好像也無閑情逸致和她交代清楚,就帶著浩浩蕩蕩的人馬離開。


    華如意站在宮門口,望著他的背影,回頭看向自己身後這道門——華蘭芝必然還在等她的消息,她還是先想想怎麽和華蘭芝交代清楚關於自己剛才被皇甫貞單獨叫出來的理由吧。實話肯定是不能說的,要編個什麽樣的謊話才能騙得過她?


    她算著皇甫瑄這一去至少要大半個時辰才能回來,自己先回去見華蘭芝還是綽綽有餘。可她剛剛邁步進了大門,剛才守在門口的宮女就連忙說道:“姑娘,太子殿下剛才請您在這裏等他,就請務必留在這裏。若是太子殿下回來不見了姑娘,怪罪下來,奴婢可是吃罪不起的。”


    “我隻是進去和我家大小姐說幾句話,不會耽誤太子殿下的問話。”


    宮女連忙搖頭:“姑娘是不知道。太子殿下極忌下屬不遵照他的指令行事。去年有一位大人,官居二品,也算是顯赫了吧?就因為未按時入宮見太子,太子一怒之下奏請陛下將他連降五級,現在給貶到錦州下邊一個小縣當縣官去了。”


    華如意聽了隻有皺眉,看上去脾氣不算太差的皇甫瑄,怎麽也會有如此狠辣絕情的一麵?看來她隻有乖乖在這裏等著迎候太子爺駕到了?


    她倚著宮門等了好一陣,也不見有人回來,便又叫宮女搬了張凳子坐在這裏等,依然不見有人來。


    最後她叫人把桌案都抬到宮門口來,索性就在這裏作畫。


    因為也不能公然畫皇甫瑄的畫像,眼前隻有一個小宮女,她便說:“我給你畫一張畫吧。”


    那小宮女哪有這個福分?受寵若驚地連聲道謝,但又不好意思地表示自己囊中羞澀,地位卑下,可能沒辦法以金錢厚禮答謝。


    華如意一笑,“隻是給你畫幅畫,我又不是賣畫的。若畫好了,你請人寄回家去,你爹娘也知道你在宮中過得不錯,他們便放心了。”


    小宮女連連點頭道謝,趕快找了個石墩,正襟危坐起來。


    華如意雖隻是給一個小宮女畫畫,但她無論畫什麽向來均專注認真,於是這一畫就是一個多時辰,外形輪廓勾好,衣服的線條也層層分明。


    正調了顏色欲往上添彩,華蘭芝忽然沉著臉出現,“如意,你這是什麽意思?”


    華如意並未抬頭。“太子殿下要我在這裏等他,我既然、不敢走開,也不能閑著沒事做,所以就給這位妹妹畫幅畫。”


    “太子殿下要你等?剛才不是三皇子要見你?”


    “已經見過了,他和太子殿下一起走的。”


    “他找你什麽事?”


    華如意此時才想起,自己還未想好應付的說辭,被她這樣咄咄逼人的質問,她一時沉默,惹得華蘭芝臉色更加難看。


    “看來是我太多話了。”華蘭芝忽然一記冷笑,“你現在在三皇子和太子麵前都已經是紅人了,人家有事問你,我憑什麽過問!”


    她一臉怒意轉身離去,華如意也沒有叫住她。一是因為自己的確還沒想好說辭,尤其也沒有和三皇子當麵約好。二來,她知道華蘭芝心裏氣自己搶了她的風頭,尤其是在三皇子皇甫貞麵前,這多少是出自少女情懷。若日後能想辦法讓她釋懷,她對自己的怨恨也就解了。


    在華家,華如意並沒有什麽朋友,華蘭芝與她還算是關係較好的一個,她也不想破壞這僅有的一點姐妹之情。


    隻可惜,自從她將那塊家族之印交給華蘭芝的那一刻起,她們的姐妹情似是也變得不那麽單純了。


    天色已漸漸暗了。


    華如意猜測皇甫瑄是不會回來了。她站起身,伸了個懶腰,將那畫了一半的畫紙收起,對小宮女說:“我過幾天上了色後,再把畫送你。”


    小宮女見她要走,忙阻攔道:“姑娘,太子還沒有回來呢。”


    “太子殿下隻怕是不記得我了。”她收拾起桌上的東西。


    “敢違抗我命令的人,你還是第一個。”


    隻見暮色下,皇甫瑄正站在小徑上,身邊已沒有剛才跟隨他的那幾個人,皇甫貞也不知去向了。


    華如意暗自苦笑,遙遙一拜,“參見殿下。”


    皇甫瑄瞥了一眼,“看來你等得挺愜意的。”


    她不知該怎樣回應他的“褒獎”,隻好站在那裏繼續苦笑。


    “過來。”他勾了勾手指。


    華如意走近他身邊,“不知殿下的召喚是……”


    “陪我去個地方。”他簡潔的下令,依然是那樣自作主張的霸道。


    她心中歎氣,又不能不跟。


    這一次,皇甫瑄沒有出宮,他沿著宮內小路一直前行,走到一個岔路口時才拐了彎。


    華如意忽然聞到濃鬱的花香,不由得脫口說道:“是梔子花?”


    “宮內的梔子花這幾年不知道為什麽死了很多,陛下不喜歡這種花,也就沒有再種。隻有騎鶴殿中這種花開得還算繁盛,別的樹這個時節已經凋零,但不知為何就這幾棵還能堅持到現在。”


    皇甫瑄停住了,麵前就是騎鶴殿的宮門。


    這座宮殿,曾是皇宮中最具傳奇色彩的地方。它曾經住過皇妃、住過皇後、住過太子,在皇宮中流傳一種說法,倘若自認有福分飛黃騰達,就住到騎鶴殿來。否則如此不祥之地還是遠離為妙。


    皇甫瑄自然沒為華如意解釋這其中典故,他隻是看了看那兩扇已經褪成暗紅的宮門,沒有敲門,直接伸手推開。


    宮牆內,除了幾株梔子花還開得茂盛之外,殿內沒有任何人影,滿地的落葉蕭瑟,院牆的角落屋簷,依稀可見破碎的蛛網。


    “這裏沒有住人嗎?”華如意訝異問道。


    “上一位住在這裏的皇妃已經去世多年,來這裏值守的宮女又一連病死了兩個,此地於是被說成不祥之地,也就不再安排宮人看守。不過旁人平素也都不敢到這裏來。”


    華如意笑道:“聽起來挺嚇人的。”


    皇甫瑄看她一眼,“你不怕?”


    她笑道:“我跟著太子殿下呢。太子殿下是真龍轉世,眾神護佑,我怕什麽?”


    皇甫瑄走進正殿,這裏因為眾多門窗關閉,再加上時值日暮,殿內光線昏暗得幾乎看不清任何東西。


    皇甫瑄卻好像對此地很是熟稔,筆直走到一處牆邊站住,抬頭看著牆上懸掛的一物,問道:“這幅畫,與你前日在何騰家看到的一樣嗎?”


    她走近,眯起眼去看,皇甫瑄忽然推開她身邊的一扇窗戶,夕陽的餘暉就這樣從窗外投灑在空曠的殿內,牆上也亮了起來。


    “這畫……”華如意倍感震驚,“我還從未見過哪位有名的畫師,會把同一幅畫畫上兩遍。”


    “也就是說,你認為這幅畫也是素山道人的作品了?”皇甫瑄倒顯得比她冷靜,似是早已料到這個結局。


    華如意不解地看著他,“殿下早就知道,世上有兩幅一模一樣的真跡並存於世?”


    “以前並不知道。”皇甫瑄拉開旁邊一張桌子的抽屜,從中找出一個小刷子,將畫紙上麵的浮塵輕輕掃了下來。


    “這幅畫,我隻知道是住在這裏的皇妃心愛之物,她把它掛在這裏十幾年都沒有動過,我想這應該是舉世無雙的珍品才對,沒想到……它竟然會成為到處可見的一幅贗品。”


    “這畫絕非贗品。”浮塵掃開之後,華如意認真審視那幅畫,“素山道人是本朝山水畫大師,這畫上技法也已登峰造極,可以想見,畫這幅畫時必然是傾注他全部功力。而那天在何大人府上的那幅畫,雖然也是真跡,但和這一幅畫相比,卻少了幾分氣勢,多了幾分隨意。我猜……這幅畫是畫在前,而那幅畫卻畫在後吧。”華如意再湊近些看,說道:“這畫上好像的確藏著什麽東西。”


    “哦?”皇甫瑄一震,“當真?”


    華如意又看了半晌,“就在流水之中,借著流水的紋路,藏了四個字:玉川流光。”


    “那就對了,這畫的主人就叫玉川。”


    華如意驚訝地問:“就是原本住在這裏的皇妃?”


    “嗯。”


    “那就是說,這原是素山道人送給這位皇妃的禮物。隻是不知道為什麽,又會畫了一模一樣的送給別人?”


    “的確是一模一樣?”皇甫瑄無聲一笑,“誰知道那些畫中的水紋裏又藏了什麽?”


    華如意看著這殿中的滿目蕭然,輕輕一歎。“這裏的主人也曾盛極一時吧?看這屋中的幾幅畫,都是名家之作,連這桌椅板凳也是上好的紫檀雕成,隻是如今都無人問津了。”


    走出正殿時,她忍不住透過一扇破碎的紙窗,看向側麵廂房裏麵的情況。見裏麵擺放一張彩漆螺鈿的拔步床,不由得一時間看傻了,腳步也遲了一下。


    那邊皇甫瑄已經先一步走到宮門口,華如意看看他的背影,又看看那張落滿灰塵的大床,想像著當年或許也曾有位皇妃,就在這床上承恩雨露,盡享榮華,可如今人去屋空,當日的歌舞昇平,鮮豔明媚,也隨著一並散去。不由得一時感慨,長歎一聲。


    走向殿門口時,忽然發現有人在和皇甫瑄說話,是名身姿嫋娜的宮裝美女。華如意覺得那美女有些眼熟,仔細一想——哦,是太子宮中那位麗姬。


    此時麗姬滿臉淚痕的拉著皇甫瑄的手臂,絮絮叨叨的說著什麽自己被於姬欺負的話,華如意看她一臉梨花帶雨,耳朵裏把“於姬”聽成了“虞姬”,忍不住噗哧一笑。


    麗姬哭得正傷心,卻聽到旁邊有人在笑,轉臉來看,也沒看清華如意,見是一名胖乎乎的醜丫頭,隻當是值守殿門的宮女,氣得抬手就是一掌,華如意猝不及防,臉上結結實實挨了一巴掌。


    華如意被打得一個趔趄,尚在怔忡沒有回過神來,就聽皇甫瑄沉聲道:“道歉。”


    麗姬嬌嗔道:“殿下讓你道歉,你還不——”


    “我說該道歉的人是你。”皇甫瑄抬手托住華如意的臉頰,不耐地打斷麗姬的話,“我說過她不是宮婢,而是華府的人,且就算是宮婢,也不能讓你隨意責打。還不快賠不是!”


    “殿下!”麗姬驚呼一聲,“她剛才笑我,難道您沒聽到?”


    “我讓你道歉,難道你沒聽到?”皇甫瑄緩緩轉身,眸若利刃,“還是要我替她還你一掌?”


    麗姬臉上的血色轉成紫紅,嘴唇哆嗦了半天都說不出一句話來。


    華如意趕快說道:“沒事沒事,是我剛才不應該……”


    “道歉。”皇甫瑄依舊盯著麗姬。


    麗姬一下子哭出來,含含糊糊地說了句對不住,接著轉身就跑。


    華如意歎氣道:“日後她必定恨死我。每次我見到她,她都要挨殿下的罵。”她仰著臉看他,忽然笑道:“殿下眼中無美色,若知道梨花帶雨這四個字在世人眼中是怎樣的景色,便不會舍得罵她了。”


    “你的臉疼不疼?”皇甫瑄的目光專注地投在她略顯紅腫的臉頰上。“太醫院那有藥膏,我陪你去要些。”


    “不用不用。”他的手指撫著她頰畔時,那種肌膚相觸引起的熱力,竟似比她臉上那一掌帶來的傷勢還要嚴重。


    她揮舞著的手,被他一下子抓住按到旁邊的牆上,“亂動什麽?難道我還會吃了你不成?”


    他俊朗的麵龐逼近,讓她的呼吸一下子停滯。她從未想過與一個男子近身接觸會是這樣的感覺,連四周的風都仿佛刮吹起節拍,吹進她心裏,吹得心湖漣漪層層,泛起的又是怎樣的情愫……


    “殿、殿下……好像……有聲音?”她咬著牙根努力轉移話題。


    “聲音?”


    他也聽到了,旋即將本已半掩的宮門重新推開,一腳踢開最近的一間廂房門,隻見裏麵有兩個糾纏在一起的人影正瑟瑟發抖。


    “殿下饒命、殿下饒命!”


    屋內的人已經嚇得三魂七魄都沒了,隻是不斷磕頭求饒。


    華如意從後麵探頭過來,這才看清跪在屋內地上的是兩名宮人。一名是個宮女,一名穿著內侍的衣服,但兩個人都衣衫不整,那宮女頭上的簪子首飾都亂了,雲鬢半散,香肩半露,剛剛兩人在忙些什麽,一望可知。


    皇甫瑄麵無表情的看著這兩人,“這裏自魏妃去世後,就成了你們私下幽會的地方了?”


    “是奴婢該死,是奴婢輕浮,耐不住宮內寂寞,勾引了他,請殿下責罰。”那宮女忽然匍匐兩步,跪到皇甫瑄的腳前,不住磕頭。


    後麵那位侍衛隻是低頭不語,身子不住發抖。


    皇甫瑄冷冷看著那人,“你怎麽說?”


    “是奴才一時糊塗……”那侍衛用力磕頭,說道:“但請殿下饒過她一條性命,奴才願受責罰。”


    “還算你有幾分情意,否則你這死罪是難逃了。”皇甫瑄哼了一聲,看著兩人,問道:“說出你們的名字。”


    “奴婢秋娥。”


    “奴才張錦忠。”


    皇甫瑄回憶著,“秋娥……魏妃去世前,你還沒有入宮吧?”


    “沒有……奴婢是前年入宮的。”


    “誰告訴你這裏可以隨便進入,無人看守的?”


    秋娥哆嗦地說:“是……是已經出宮的一位姐姐。”


    “是已經出宮的,還是你不敢說的?”


    皇甫瑄的冷笑讓秋娥的臉色更加慘白,她連忙磕頭道:“奴婢對殿下不敢隱瞞,真的是年初剛剛出宮的一位姐姐。 名叫扶枝,她今年已經二十四歲了,是宮裏的老人,一直沒有許婚,直到今年外放回家鄉。”


    “你現在是哪個宮的?”


    “回殿下,奴婢是在皇後駕前伺侯……”


    “皇後那裏?”皇甫瑄皺眉,“我怎麽不記得。”


    秋娥的聲音更小,“奴婢隻負責端茶遞水,沒在殿下跟前說過話,所以殿下不記得……”


    華如意知道自己不應該笑,可是卻又忍不住笑出聲,結果扯到臉上那一片紅腫傷處而抽痛了一下,她“哎喲”一聲 ,捧著臉強忍住笑意。


    皇甫瑄瞥她一眼,又說道:“你們先走吧。如何處置等我想好,自然會叫總管公公找你們。”


    “是。”那兩人不知道自己最終會受怎樣的責罰,但又不敢多問,戰戰兢兢地起身胡亂穿好衣服,一前一後的出了宮門。


    “殿下,我也先走了。”華如意屈膝說道,“蘭芝還在等我。”


    “站住。我準你走了嗎?”他拉回她的身子,“跟我去上藥。”


    他拉著她就往外走,她的步幅本來就小,又有衣裙的牽絆,豈有他走的那麽輕鬆?走不了多久就喘了起來。“殿下……能走慢些嗎?”


    “你平日少吃些,就能走快點。”他丟給她一句嘲諷,“或者你滾著走,也許也能快些。”


    她知道他嘲諷自己太胖,也不以為意,“平日我其實吃的不多,就是吃完後常常坐在桌前作畫,久而久之就胖了,可好在我雖然胖,總比那些弱柳扶風的女子健康些。瘦些的女子雖然好看,畫出來卻並不美。我聽人說,男人也不喜歡自己的女人太瘦,否則抱起來會像根柴禾似的硌得疼。”


    她大概是走太快了些,說話也不由自主口無遮攔起來,將平日絕不會和別人開的玩笑,都一口氣說個痛快。


    一直在前麵快步前行的他倏然站住,轉身將她的身子向懷中一帶,似笑非笑地說:“是嗎?我倒要試試看,你這個胖球似的身子,抱起來會有什麽不同?”


    她驀然撞進他懷裏,腰上的力度堅韌強悍,她傻愣愣地看著他的黑眸距離自己僅在毫厘,耳畔聽到他戲謔的話語——


    “倒是軟綿綿的像個湯圓,隻是不知道味道如何。”


    下一瞬,她的唇瓣就被人揉碎在一腔陌生的氣息之中。


    她久畫春宮,男歡女愛自然畫得多了,但隻以身體糾纏為主,並未畫過這種唇齒交織。平日見青樓花娘和客人親嘴,也不知那是什麽樣的滋味,但也知道比起赤身裸體的床第盡歡,親吻隻是一切的前戲而已。


    她曾私下問過幾個花娘,與人親吻的感覺。


    大部分都是搖著頭說很沒意思,牙齒碰牙齒不說,還要忍受男人嘴裏的臭味。


    隻有一名花娘悄悄笑著說,這男女之事,未曾經曆,隻是看得再多也不知其中的妙不可言。


    “妙不可言”四個字就這樣留在她的腦海,但也隻是幹巴巴的四個字而已。到底如何的“妙”,她始終不知。


    如今……她真是被這突然而至的“妙不可言”嚇住了。


    這幾乎要將一切都掠奪占有的強悍與霸道,是她無法躲避又心存恐懼的,與她筆下的纏綿悱惻、綺麗旖旎截然不同。


    沒有溫柔的前戲,沒有兩情脈脈的彼此相許,她怎麽就如此被一個男人摟在懷裏,恣意的奪去了初吻?


    那晚,華如意在紙上畫了一個破敗蕭瑟卻依舊難掩過往華麗的殿宇,在滿地的落葉之上,那位身分尊貴的男子將一名少女摟在懷中,他臉上帶著幾分慵懶的笑意,手掌托著她微紅的臉頰,嘴唇貼在她的耳畔,畫中的少女,依偎在他懷裏,像一隻任人宰割的小鹿。


    而畫外的她,看著這幅畫愣了很久,忽然吃吃地笑了起來,笑得有點傻。


    第一回被人親吻,她給他的反應該是很無趣,以致皇甫瑄對她沒有任何的評價,將她拉到青龍院外,讓宮女給她找了搽臉的藥膏後就沒有再管她。


    太子殿下這是什麽意思?真把她當成湯圓嚐鮮了?


    好在她自小在大家族長大,耳濡目染,早已知道情意這種事情便如浮雲清風一般,不能當真。日後到青樓作畫,更知道這人世間其實沒有多少男女可以一輩子真心實意彼此相待。那些在家中裝作道貌岸然的男人們,到了青樓,還不是放蕩成性?


    她知道自己並非美女,父母過世之後,對於自己的終身大事從不抱持任何幻想,隻望嫁人前後,都能一心一意畫自己的畫。


    或許是這份冷情,所以在被皇甫瑄索吻之後,她並未立刻變得飄飄然或患得患失,反而在心中想:“還好,他肯定不會娶我,我也不會非君不嫁。”


    當時無人在他們左右,他們所做的事情沒有被人看到。日後她嫁人,這事自然隱匿不宣,如此也不算失德吧?


    細細回味,她其實並不討厭那個吻,不僅不討厭,而且……甚至可以說是有幾分驚喜吧?所以她一回來就悄悄關上房門,畫下這幅畫,她唯一想記下的,隻是自己那一瞬間的慌亂和隨後才品味到的些許甜蜜。


    此生從未被人愛過,那一刻,她才恍惚有著自己是被愛著的感覺。盡管她壓抑這種感覺,以免它恣意膨脹。會帶給自己更多不切實際的幻想和欲望,但她還是願意相信,那一刻——她是被愛著的。也許此生隻有這一刻而已,但,總比一生無愛要幸運得多。


    在畫的角落,她精心畫了一片葉子,蟄伏在畫中人物的腳底。這麽蕭瑟的景象中,那片葉子卻青嫩得新鮮可人。


    這是那一刻她的心情,她將其藏在這幅畫裏,在畫麵上看不見的地方,他悄悄奪去了她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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