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怒氣降了下來,因為他也想到了這一點。


    他跟著忽然領會到了,伺候先帝的千喜曾說過的朱成鈞其人——有些異於常人之處,以及,很投先帝爺的緣法。


    他端起茶盅來喝了一口,再開口時,就冷靜了不少,又帶著些很不君王的幸災樂禍之意:「你說得沒錯,就是這樣。現在後悔了沒有?」


    一個親王位,就換這麽個沒奧妙的答案,這筆買賣,怎麽算都是虧。


    朱成鈞搖頭,然後道:「多謝皇上告訴我。」


    顯然毫無悔意。


    皇帝便不滿意,擺手攆他:「問完了,就去吧!別杵這叫朕來氣。」


    朱成鈞行了個禮,便走了。


    皇帝靠在炕枕上,閉目養神。


    老太監走出來,手腳輕巧地將茶盅添滿。


    皇帝聽著涓涓的水聲,沒睜眼,但是忍不住想說話,道:「這是個什麽人——朕還以為他省心呢!」


    老太監嗬嗬地緩慢笑了:「皇上,這樣念恩重情的人,您明明也覺得感慨。」


    「他膽敢懷疑朕,朕感慨什麽?!」


    「他是不恭,但皇上本來坦蕩,自然能容得下。何況崇仁郡王雖不大會說話,可是這一片心,重著呢。誰待他一點好,多少年過去了,都記得清楚。」


    皇帝沒說話,許久之後,才似猶帶不滿地哼了一聲。


    ……


    朱成鈞往皇城外走。


    快到端門時,他頓了一下,往西邊的一排廊房拐去。


    這時候不需要麵君了,時間上不著急,內侍不敢再拂他的意,便老實站在道旁等著。


    朱成鈞挨間尋了一下,很快在左手起第三間找到了他要走的人。


    展見星裹著他的鬥篷,湊在一個火盆旁,正在聚精會神地看著一封文書。


    她看上去很冷,把鬥篷裹得緊緊的,臉頰挨著領邊的絨毛,隻有手臂露在外麵,纖長的手指捏著文書翻看。


    察覺到門口的光被擋住,展見星抬起頭來,然後——


    呃,她看了眼堵門的朱成鈞,又忍不住瞄了眼身上的鬥篷,感覺,有點尷尬。


    展見星力持鎮定地把文書放過一邊,站起來想把鬥篷解下來還給他:「郡王爺——」


    她摔在雪裏發愣那一會凍得不輕,回到值房隻能靠著一個炭盆取暖,實在耐不住寒,才把他的鬥篷穿起來湊合一下,哪知道,他居然還會找過來。


    她剛開口,被朱成鈞打斷:「我不冷,不要衣裳,你出來,有話問你。」


    展見星怔一下,值房裏還有另外一個官員在,她不好多說什麽,轉頭低聲與他交待了一句,便走出去。


    六科值房緊鄰午門,出來便是一片寬闊的走道,走道前方,漢白玉石建造的五座金水橋並列延伸出去,那是每逢朝會官員們上朝的必經之地。


    值房裏不暖和,外麵更冷,展見星一開口,就哈出一口白氣來:「郡王爺有什麽要垂詢下官?」


    朱成鈞一身素服,行在她旁邊,倒似閑庭散步,他說話的聲音略為低沉:「皇上病了?」


    展見星微訝道:「——對。」


    不料他開口便是正事,她說起這些自如得多,想了想,補充道,「八月裏病的,本已快將養好了,結果十月初大同生亂,皇上氣得病情又有所反複,如今還在靜養當中。」


    她說得很細,朱成鈞聽了,點點頭。


    說到大同,展見星想到了朱成錩的死,雖然他是活該,但於朱成鈞來說,祖父祖母,父親,長兄,與他血脈最近的親人們已全都從這世上離去,她忽然有點不好受,低聲道:「郡王爺,請你節哀。」


    朱成鈞卻未領情,漠然道:「我沒什麽可哀的。」


    展見星:「……」


    行吧,他想得開也好。


    朱成鈞又問她:「皇上生的什麽病?」


    展見星猶豫了一下:「說是腹疾。」


    對於皇帝這病,她心底是有疑惑的,好好的健壯男子,忽然就有了纏綿病榻的趨勢,而隨後病倒的汪皇後病得更重,將近四個月過去了,竟一直未見外人,宮裏因此已經有了些不好的傳言出來,她處皇城之中,多少聽見了點。


    那些傳言有些荒誕,未必是真,但由此可以看出,已經有不少人覺得這件事不尋常了。


    「你覺得不是?」


    展見星坦白道:「是不是我不知道,但似乎牽扯到宮闈之中,我不便打聽。」


    朱成鈞隨口道:「怎麽不便?你要是打聽,該比別人都方便。」


    展見星一怔,反應過來他是說錢淑蘭——難為他居然沒忘記,還想得這麽快。她搖頭道:「不,我不能問,我也不想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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