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向榮回望著他沉默了一會兒,慢慢放下手裏的刀,“我喜歡步家,但是也許我沒資格……”“什麽資格不資格?”“我不會做步家菜。”“你怎麽不好好學?”“學?”黎向榮吃驚地看著步朗尼,沒有看出對方臉上有一絲嘲笑後輕輕問道,“誰教我?”步朗尼愣住了。“更何況我第一不會拜這裏的師傅,第二媽媽說過不準殺生,”黎向榮繼續說道,“在廚房裏我連殺雞宰鴨剖魚燙蝦都不願意做,除了切菜洗盤子,其他什麽都不會……”“那天的炸雲吞很好吃,”步朗尼平靜地打斷他的話。那不算是我做的。黎向榮在心裏反駁,說不出的話語在嘴巴裏打轉。“那不能算是步家菜。”他想了半天總算想了個理由。“從步家廚房端出來的就是步家菜,”步朗尼淡然說道,“沒有所謂的步家菜,隻要是好吃的東西,隻要是步家人做出來的,都是步家菜。”“步家菜不是死板的菜單,不是標準化的樣品,就算是再高明的廚師,又怎麽能保證自己每次做同道菜口味都一摸一樣?完全按照菜譜的配方做出的成品又有什麽意思?活生生的菜肴不是機械化生產的泡麵薯片,也不是漢堡店裏兩公分厚的肉餅10毫升的番茄醬,步家菜的名聲隻是一種象征。”步朗尼蹲下來,輕輕將幾把刻刀移開,“如果你做的炸雲吞不是足夠好,怎麽會被送上步家的貴賓麵前?”“呂師傅叫你做的熱菜,也不過是想看你的天分和潛力而已,別用沒人教這種借口糊弄我,”進一步湊近昔日同窗的臉,對方圓滾滾的眼瞳中全是自己的影子,“你不想試一下嗎?如果不是想留下你,主廚又怎麽會給你機會?”“我……”黎向榮不知該說什麽好,長久以來的自卑和腦子裏靈體的事糾結成團,讓他混亂不以,在化身禦廚的片刻裏他品嚐了胸有成竹的快樂和無所畏懼的勇氣,然而實力突然消散之後的巨大失落和恐懼也同樣難以忍受,要是別人發現怎麽辦?要是師傅消失怎麽辦?如果隻借助所謂的師傅的力量每次替自己撐麵子,自己又算是什麽呢?黎向榮知道自己在作弊,隨時可能被抓包,但是為了虛榮的成績,他還是會鋌而走險。為了留在步家,為了獲得稱讚,他可能會哀求徐疾再次上身直到成習慣……因為依賴著徐疾實力的自己一定會失去所有的自信,會不敢麵對自己的卑怯而在欺騙的道路上越走越遠。不想變成那種把欺騙當做理所當然,讓作弊成為本能的人,黎向榮痛苦地低下頭,逃避步朗尼幾乎凝固的視線。——師傅,師傅。他在腦海中悲傷地呼喚,——告訴我該怎麽辦?沒人搭理他。“阿榮,”步朗尼輕輕地坐在他身邊,拿起他的解肉刀細看,“你震撼我是用這把刀,我那時就想,一個用解肉刀做素齋的人,是多麽獨特啊。”“也許步家菜的風格你還沒有適應,但是你也可以是很獨特的存在啊?不想殺雞就不殺,不想剖魚就不剖,我想師傅他們也不會難為你,我想給步家帶來的,是有特殊意義的——新鮮。”“新鮮?”黎向榮呆愣地咀嚼著這個詞。“一百年了,步家菜也許漸漸失去了活力,我和爸爸都有這個感覺,”步朗尼仰躺在地板上,“就拿之前的多寶魚事件來說,我們在明明知道那一段時間的進口魚有可能存在藥物飼養的情況下還是采用了,因為當時正是吃多寶魚的季節,點單比較多的緣故……後來我在想,為什麽我們不做其他的魚而非要應和大眾的習俗和口味呢?”“步家菜本來就不是大眾菜,所以所有查處的飯館中,步家受傷最重,你看大排檔裏的魚還不是照樣賣?為什麽隻有我們被通報被檢查失去了很多名流貴客?”“因為步家代表的地位,步家的客人需要的不僅僅是好吃的菜肴,而是足夠獨特的品味……”“為什麽就一定要做魚翅燕窩鮑魚海參?不是魚翅代表了步家,而是步家賦予魚翅獨一無二的味道,阿榮,你要是為步家做出獨一無二的豆腐也好、麵筋也好、那就都是步家菜。”“你不用想著自己非要做到什麽地步,隻要認真想想,自己到底要做什麽?我不認為你現在去把蘿卜刻成藝術品是個好主意,你是廚師,不是雕刻家,你做的菜應該讓人吃進肚子而是隻能看著幾天後的蘿卜蔫掉。”“師傅叫我好好練習刀工……”搜腸刮肚也找不出什麽話來應對,黎向榮隻得厚臉皮地把不為人見的師傅扔出來擋箭。“雖然我不知道你的師父是誰,但是我告訴你吧,步家菜並不重視刀工,”步朗尼翻身坐起,“不僅不重視刀工,也不重視配方,不重視擺盤,不重視菜名,當然這些都是相對的,我們最重視的是感覺,和材料。”“材料的事很慚愧,但以後再也不會發生類似的事了,但是唯有感覺,才是追求的極致。”“取材的靈感,運刀的別致,工藝的創新,巧妙的意境,讓人吃過一次就忘不了的滋味,第二次點同樣的菜又有新的感觸,這才是步家對吃的理解,食物不僅讓人滿足快活,還要讓人依戀並且懷念。”“也許分手的人記住香煙的味道而回憶戀情,高興的人記住暢飲的啤酒而珍惜朋友,失意的人記住寡淡的白粥而記住貧窮,每一種滋味都代表一段記憶,那麽步家菜的意義就是希望每個客人能記住這些菜都是那些無可替代的感覺的象征。”“這就是我理想中的步家菜。” 作者有話要說:回來了~1313、感覺?對,一種感覺。感覺來自於聲音、味道、形狀、顏色、觸摸,讓人的心激越或是沉重,是流淚還是微笑,是痛苦還是幸福,卻最難以用語言述說。恍然想起了以前的生活,小小的鹵味店一樓窄窄的店麵隻能擺下出售的櫃台,後麵的小院和廚房是主要的料理空間,一家四口的房間隻能在二樓將就,窗戶一打開就能聞到那些血腥味、雞毛和內髒的腥臊氣息和正在熬煮的鹵肉香味混合在一起幾乎形成實質性白霧的惡心氣息。從小到大,幾乎每一天的便當、每一天的晚餐都是同樣味道的鹵肉,自己和妹妹曾經摔著碗筷哭著鬧著發脾氣,勞碌整天的媽媽會毫不留情地收掉飯桌任他們挨餓,而爸爸會偷偷給他們幾塊錢去買點別的東西吃,有時也會悄悄給他們做陽春麵。他曾經以為無論是夜市地攤上任何一家的炒飯麵條雲吞還是水餃都比自家的飯菜好吃,為了去吃漢堡薯條還故意跟爸爸發很大的脾氣要零用錢,上高中之後堅決不從家裏帶午餐,別人一提他家的鹵味就會發無名火,覺得很丟臉很氣惱。高三修學旅行時家裏正忙,他又發脾氣隻要錢就好,最後在背包裏發現了大概是爸爸偷偷放進去的裝滿鹵味的飯盒,想拿出來丟掉的時候卻被同學鬧著搶走去吃。就當他被莫名地羞惱襲擊的時候,那個高貴如洋娃娃的少爺笑著對他說,“鹵味很好吃,謝謝。”有什麽涼涼的東西不斷從臉頰滑落,一滴一滴落到手背上。心髒被誰緊緊捏住,而血管裏奔流的全部是止不住的遺憾和自責。爸爸,已經去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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