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這就是區別吧,同齡人由於生活的方式不一樣,成熟的程度也相差很遠,步朗尼視自己為任重道遠的繼承人,主動學習的勁頭和承擔責任的覺悟早就感動地老父親揮淚上香感謝祖宗保佑了,而黎向榮在失去作為家裏頂梁柱的爸爸之後,也依然是得過且過的心態,在某種程度上遲鈍地應付著長大。對工作盡心盡力不過是家教良好的生活態度,而追尋的方向和麵對挫折的勇氣還是空白,對於黎向榮來說,呆在步家很好,原因不外乎是布朗尼是朋友,從收入上來說確實也是好工作,然而他呆在曼殊院的時候也覺得曼殊院很好,現在哪怕叫他去任何一個別的地方,隻要度過短暫的適應期,他也能過得很安樂快活。布朗尼是被慎重栽培的鬆柏,成長為參天大樹是他的本分,而黎向榮是隨遇而安的野草,無論困境順境,他都能自由適應。布朗尼一直在觀察他,知道他暗下功夫的每一滴汗水,也明了他受到排擠的每一絲黯然,但從沒發現他對什麽事誌在必得的渴望,更別說是類似於嫉妒和偏執的情感。簡而言之,雖說黎向榮表達過想要留在步家成為廚師的想法,但布朗尼毫不懷疑, 此時叫他離開的話,他也不過隻是錯愕一會就能接受,幹脆利落地轉身就走,那時會出現的感覺可能是遺憾、不滿、驚詫,但還不至於到達憤怒、糾結或者大吵大鬧。布朗尼開始以為是因為黎向榮不夠自信的關係,把自己的位置放得太低的人比較容易接受自己的命運被別人左右,但是後來他又想到,妄自菲薄的人是不會長時間用心努力並且甘於平淡,那種自卑成性不過是換種方式的撒嬌,希望吸引大家注意的手段而已,黎向榮能堅持偷偷練習就絕不是那種人。或者有種太自大的人也是無所謂怎樣都行,因為相信自己什麽都做得到什麽都不怕,反而咋咋呼呼表現出很有派頭的高傲樣子,不過那樣的虛張聲勢也很容易就看破,沒什麽玄虛可擺弄。黎向榮的為人讓步朗尼一度非常疑惑,他太想了解這個朋友,想把他作為建立私有根基的重要一步。自從多寶魚事件之後,他就在父親的默許下漸漸加強這自己對整個步家的掌控能力,一旦他把廚師們不再當做長輩、朋友、家人而看成純粹的下屬、職員、隨時可以替換的雇傭者之後,他就不可避免地陷入到既想高高在上又時刻惴惴不安的狀態之中。權力的刺激慫恿他要擺出上位者的架子,來自歐羅巴血脈中的熱情和理智叫他該公事公辦,叫他強勢地去進行新的嚐試和探索;而儒家文化教導他作為子輩理應保持中庸之道,要遵循守舊,要近乎無條件地順從長輩,使他在呂永何之山麵前不免唯唯諾諾。等到父親和呂永淡出生意,他真正繼承步家的時候,也許就是何之山的天下了。步朗尼自問與何之山的關係,可比不上老爸和呂永的□。呂永自幼被奶奶收留教導,在那個年代來說基本上就是當奴才來養,而何之山雖是遠親,卻不會把自己當主子對待。何之山年方三十,受到嚴格教導十幾年,對廚藝的熱情和掌控都在邁向巔峰的行程之中,可以說是未來不可限量。從管理角度來說,廚師執照隻是入行必備之物,一個廚師的水準取決於他工作的資曆和參與比賽的成績。步家菜聲名遠揚,而廚師們幾乎從未在公眾麵前露麵,呂永他不在乎虛名,可不代表年輕的廚師們不想揚名立萬。事實上,呂永早就跟父親說過何之山提出讓大家都去參加比賽的消息了,父親的態度是不置可否,可能呂永還是強力壓製了吧。呂永認為步家人去參加比賽是自降身價,而何之山認為那是為自己的名聲奮鬥。從知道這件事開始,步朗尼無法不對何之山抱持著戒心,一個把自己本身看待得比步家還重要的廚師,不會是一個甘心為步家全力奉獻不求回報的廚師。家主隻能提供足夠的金錢、親切的態度和真心的友情作為酬勞,而對方無法滿足的話,激烈的衝突勢必發生。如果呂永不在了,何之山是會全麵控製步家鳩占鵲巢,還是會琵琶別抱甚至自立門戶?受製於人還是失去臂膀,無論哪個選擇都會讓步朗尼不寒而栗。何之山、陶星明、安東,都是步家培養了那麽久的人才,卻不可能保證是為步家賣命一輩子的奴才。這也是步家過於傳統的生存方式帶來的弊端,在如今利字當頭的年代,怎麽還能指望身心合一的忠誠?挖牆腳的人向來不少,而隻要是人,就一定有一個價格。要是能得到更高的身價,更大的名聲,更多的燈光掌聲的話,又有誰能不動心?為人處事、管理方法、三十六計也好、資治通鑒也好,讀過再多的理論,要得心應手地左右人心為我所用也是一件難事,加上個人性格、外在機遇,步朗尼實在沒有信心能做好所有的事情,得到每個人的讚同,那本來也是不現實的。步家菜的傳承不是那幾道名字響亮的菜,而是能做出這些菜的人。招聘多少學有所成的優秀廚師都不難,難得是讓廚師盡心盡力為步家做事,難得是讓對方心裏隻有步朗尼這個人,能抵製住其他所有的誘惑。當黎向榮出現的時候,步朗尼明白,就是他了,留住他,為我。這家夥既然把步家還不當回事,還在渾渾噩噩的混日子,那麽自己有義務教導他明白自己有多麽幸運,他應該要怎樣才能回報。因為對“價值”完全沒有概念,本性純良又心思簡單,已經開啟了他的“勤奮”,下一步就是獲得全方位的“信任”,點燃他的“在乎”,煽動起“熱情”,催發他的“決心”,直到把對方洗腦到“守護我”的狀態,然後就會收繳他所有的“忠誠”。而此時,完全不了解人家心意的小學徒還在嘶啞著嗓子哼歌。“好遠啊,步朗尼,我走不動了,”幹脆拉住他的手臂不走了,阿榮搖頭晃腦地看著他。“難道還要我背你?”下意識地回嘴,一想到那場麵不由惡寒,步朗尼拍拍額頭道今天我果然也有問題。“哎,你多高?”半醉不醒的人繼續呱噪,阿榮彎腰趕著他的腳步,嘻嘻哈哈道,“我好像比你高呢吧?”“切,我180,你才多高?”鄙視這視力太差的家夥,明明平時頭頂就隻到他耳邊的程度,難道喝了酒就自我膨脹啦?“我不信咧,你看你影子比我短呢,”指著腳下兩道交纏在一起的身影,阿榮口齒不清地嘀咕,“你看那個頭發短短的就是我嘛,你的毛很長喲~~”什麽毛不毛的,步朗尼臉上一排黑線,隨手撫撫卷發,倒是仔細瞅起地麵,隨著腳步移動,忽長忽短忽前忽後,光線明暗交替,兩人有時重合有時背離。就這樣走過一條街又一條街,無數路燈製造出陸離幻影,看下去有一種不知盡頭的錯覺。從身邊路過的其他緊貼著的人們,是不是都在看同樣的圖案變換,然後心裏輕漾微甜?2222、第八章 父親 20 ... 20.步朗尼懷抱著改革者的心思隻想做出些實事來,老爸看在眼裏卻是輕歎了一口氣,這孩子認真的勁頭有點太過了,過猶不及。想提點兒子又不知從何說起,自己是個得過且過的性子,總不好阻撓繼承人的熱情,閑散慣了的家主私下了和太太坦白憂慮之心,卻沒有得到足夠的理解。在凡妮太太的想法中,兒子全心全意為家業著想當然很好啊,職員們各司其職就行,完全沒有想到中國是以人管事,歐洲以事對人,國情不同人與人之間的相處方式也有所不同,步老爺在家裏找不到合適的人可以傾述,和老朋友們又不願多說,人人都羨慕他有一位好夫人兩個好兒子,再說不滿就有故意顯擺的嫌疑,鍾誠倒是能說上話的,可惜又跑出去滿世界逛了,他想來想去,隻想到了曼殊院的知客長老還算至交。這天飯店休假,步微一大早就決定去曼殊院散心,沒叫兒子自己開上車就出發,行到路口正看見黎向榮提著大包等公車,一問說要回家,正好順路。對於兒子的這個朋友,步微還真是有點看不清楚。在曼殊院剛見麵時沒覺得有什麽特別之處,兒子要帶回來他也就當給繼承人個薄麵,留在廚房裏前一個月也不顯山露水,要不是得知炸雲吞事件,家主根本就沒把小學徒放在心上。那晚的炸雲吞是很不錯,廚藝之高到了令老饕也歎為觀止的程度,但要是僅此一點也未必就把他視為天縱奇才,況且後來多次考試他的水平也就一般,步微看他是有偶爾超常發揮的潛力,有穩步上升的耐力,作為兒子的同齡人,也算是可造之材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