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向榮小時候,家裏的鹵味店基本上是午後到晚上營業,爸爸和幫工一大早去運回雞鴨牛肉之類,就由媽媽帶著工人們清洗處理,中午才現煮現賣,他常常就在上午偷空跑去茶館裏泡一會兒,和街坊大爺們閑聊下棋,喝幾杯便宜的茶水,黎向榮放學的時候就順路去茶館找爸爸一起回家,其樂融融。但是黎向榮來到蓉城之後,從沒進過這樣講究的高級茶館,他揉了揉臉,跟著步朗尼慢慢走進去,這家茶館位於幾個大型商場的背後,一堵高高的磚牆由老舊的青磚砌成,一 扇彎彎的拱門刻著古樸的圖案,一條高高的木門檻油光澄亮。曆史與現代被聯係在一起,又鮮明地分隔開。門口的磚牆上刻著一副對聯,“天府小吃,嚐盡世間酸甜苦辣;銅壺蓋碗,品出幾多風涼世相。”(注)拱門進去是一邊順牆一邊麵對庭院的小巧長廊,掛著紅燈籠,穿旗袍的迎賓小姐穿花拂柳地一路行來,一塊刻著茶館曆史的木牌在蔥蘢的草木中若隱若現,一路而去的牆麵上刻著浮雕,臨江古鎮、市井院落、舊時水景等蓉城民俗。庭院一角有一溪清水,水上有老橋,水中還有兩隻大白鵝,悠然自在,見之忘俗。黎向榮驚訝地小聲歎道,步朗尼笑道,“你該不會是想吃鵝肝了吧?”迎賓小姐忍不住撲哧一笑,黎向榮鬱悶,“我又不是你,對鵝肝從來沒興趣。”步朗尼順口道,“我聽過一個老笑話,一個中國人在美國看《大白鯊》電影,美國人都喊著好可怕好可怕,就他流著口水說,好大的魚翅啊!”黎向榮一句“你難道就不是中國人?”含在嘴巴裏,終究沒有說出去。兩人走進一個小包間,鄭浩和蘇遠也是剛到,圍著老八仙桌坐好,點了碧潭飄雪,蓋碗上麵一層米白色的茉莉花多,吹開才能看到杯底嫩綠的茶葉,看著都賞心悅目,聞著清香撲鼻,喝一口更是濃醇甘甜。蓉城的冬天雖然氣溫不算太低,但是陰冷潮濕,難得見到陽光,小室裏點了一盆炭火,紅光閃爍,暖意襲人,還有一股特別的香氣,步朗尼圍著那銅盆看了半天,歎道,“這個有意思,可以借鑒。”坐在大廳裏的茶客把茶壺蓋子一掀,就有身著唐裝的伶俐茶博士轉動著裝滿開水,有一米長壺嘴的大銅壺過來,表演著“蛟龍探海”“飛天仙女”“童子拜觀音”等等雜耍般的動作,扭轉身子把開水注到距離壺嘴幾尺遠好遠的茶碗裏,滴水不溢,令人歎為觀止,旁觀者往往大聲叫好拍掌助興,整個大廳熱鬧非凡。而坐小包間的客人往往是要談正事,圖個清靜隱蔽,熱水壺就擺在跟前,需要什麽按鈴才叫服務員。蘇遠扒著鄭浩的肩膀說肚子有點餓,鄭浩一疊聲地點著小吃,什麽蛋烘糕、川北涼粉、瑤柱蘿卜酥、艾蒿葉兒粑、糖油果子、肺片小鍋盔、小籠蒸牛肉、擔擔麵、醪糟小湯圓、三大炮,應有盡有的且一起上來。步朗尼笑道,“遠哥,我還打算一會請你們吃飯呢,現在就吃撐了怎麽辦?”蘇遠看看手表道,“我早飯都快10點了,現在3點正好是下午茶,你的晚飯等到九點鍾,我們去吃燒烤吧~”鄭浩連忙應和道,“我也好久沒吃燒烤了,聽說有個店挺好吃,我還沒去過呢,不如今天就去吧。”小碟子們上來了滿滿一桌子,蘇遠滿足道,“在外麵再久,還是忘不了家鄉的味道啊。”黎向榮好奇道,“遠哥之前在外地工作嗎?”蘇遠笑道,“是啊,剛從非洲回來呢,那邊的項目結束了,我本來還想跑的,”他瞅了瞅鄭浩——那眼神中是某種讓黎向榮覺得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的感情,“這小子非要我留下來,我就想幹脆再念幾年書,以後再說。”步朗尼道,“遠哥是學什麽專業的啊?就在蓉城考學嗎?”蘇遠搖搖頭,“從三流大學畜牧係混出來的,在動物園工作了幾年才算學了點東西,我想考你們學校的研究生呢,鄭浩幫我聯係了導師,就是樂正純教授。” 之前就大概聽說過蘇遠的事,步朗尼也沒有多問,鄭浩和蘇遠之間的氣場太明目張膽,讓人想刻意忽視都難。步朗尼隻聽見黎向榮羨慕地說,“我也想工作幾年再找機會讀書的,還是要係統地學習啊……”蘇遠挑眉笑笑,劍眉星眸,輪廓深刻,簡直有一種豔光四射的感覺,鄭浩低頭給他添茶水,麵目俊朗神情溫柔,步朗尼舉目眺窗,姿態優雅貴氣十足,饒是黎向榮再遲鈍,也不免對自己的平凡感到深深的自卑,默默地夾了一塊三大炮吃了,這三大炮就是用糯米蒸熟做成的糍粑,因為以前在廟會上,有人把煮好的糯米飯用木槌舂茸成糍粑,趁熱扯出一團分成三坨,有節奏地打出來,糍粑躍進裝有黃豆麵的簸箕內,發出“碰、碰、碰”三響,如炮聲作響。每三個糍粑團為一盤,澆上紅糖,撒上芝麻,得名由此而來。三大炮的原料隻是糯米、紅糖、芝麻、黃豆等,算是純粹的素食了。黎向榮吃得正香,鄭浩將一盤籠籠肉放在他麵前,步朗尼先伸過來筷子。這算是無聲的體貼麽?黎向榮苦笑了一下,每次當他想和步朗尼並肩站立,一起去麵對困難的時候,總有人或者事在無心中提醒他們根本就沒有存在於一個世界,而每當他在沉默中膽怯失落的時候,步朗尼又總是用別人難以察覺的細心和溫柔讓他感到溫暖。黎向榮沒有辦法像蘇遠或者陳知晴那樣自信地彰顯存在感,在他的眼裏,那都是讓他難以企及的人物,這個圈子在對他隱隱招手,他卻從沒想過回應。就算承認自己的內心,他也不打算和別人公開自己的感情,更不想任由別人圍觀或者參與,不管讚成還是反對,那是他獨自一人的事,甚至連步朗尼也不需要多參與。他或者是在感激,或者是在回應,但並沒有足夠的勇氣,或者說,他還沒有“勇氣”這個概念。但是現在,他是真心想為步朗尼做些什麽,但是看起來,步朗尼好像除了帶著他消閑,並沒有想把什麽要緊事交給他做的打算。   步家,已經停業了,作為一個廚師,他還有什麽用武之地?注:文中描寫的老茶館是成都有名的老順興茶館,有興趣的筒子們旅遊的時候可以去玩玩哦~~~8484、33 ...   33.蘇遠邊吃邊對鄭浩說,“你們不是有正事嗎?別光顧著吃啊?”鄭浩笑笑,“專心吃的隻有你吧,”他的笑容過於甜蜜自然,令步朗尼都有些小尷尬。“好,說正事,”鄭浩對步朗尼點點頭,“你們走了,我在京城又到處轉了轉,去了不少好店子,現在流行一種‘主題餐廳’的概念,你有什麽想法?”步朗尼沉吟道,“所謂主題文化,主要是通過建築風格、裝修設計、內部裝飾造成的環境來突顯……就看匠心如何獨運,概念上到沒有太新奇的地方……”“嗬嗬,餐廳最重要的還是菜品嘛,”鄭浩又笑,“其實宮廷菜、官府菜、私房菜,走的都是主題路線,但是京城的場麵當然更要新鮮些,我們蓉城的風格是悠閑有餘,貴氣不足啊。”步朗尼不讚同道,“也許平民風格才能長遠,我們步家一向以高檔自居,現在的情況,學長也清楚,如果還要堅持高貴路線,恐怕是條死路。”鄭浩拍著大腿笑道,“朗尼,我和蘇遠去了好幾家主題餐廳,有武俠風格的,裝修不必說,妙就妙在菜譜和用餐過程,菜有什麽‘大力丸’啊‘軟筋散’啊‘葵花寶典’啊,就是獅子頭牛蹄筋雜燴湯之類,材料和味道都隻是平均水準,但是顧客就喜歡那個調調;還有一家電影主題餐廳,都是用電影名字做菜品的,也是相當有意思;還有家古典文化的,整個大廳,書架上整齊擺放著足有滿滿當當的書,好多都是很有年頭的經典版本,古今中外名著你都能找到,小包間裏有琴棋書畫,給你足夠的自由去賞玩。”步朗尼低頭想了想,“就像這個茶館一樣,極力展現了天府的民俗和格調……”鄭浩道,“正是如此,我去過你們家好幾次,其實你們的貴族格調是十成十的,庭院、包間、餐具,甚至是擺設的古董和服務員的氣度,都彰顯著朱門官家的氣派,但是總有點什麽東西不對勁……我仔細想了想,覺得還是氣質的問題,你們步家在民國年間,就算是以布置宴席為生,做東的人也要把你們當做主家尊重,禮節上不馬虎,心意上自然不馬虎,而現在,就算每場宴席,由你或者你父親出麵,我總覺得——說句不中聽的話,就好像是日式料亭的老板一樣,表現再矜持,也不過是賣食物的老板,而不再是受人敬仰的老爺了……”大概這話說得過於直白,步朗尼一時間有點發愣,臉色愈加發白,鄭浩繼續說,“所以我覺得,你和你父親,以及食客之間的定位,有些偏差。”“現在的食客,不是名士,隻是饕餮之徒。你無法把他們當名士,就沒有辦法當他們眼中的先生,”鄭浩真誠地盯著步朗尼的眼睛,“為什麽小攤子大排檔生意好?因為小老板不需要想太多事情,隻要東西味道巴適,自然有客人來吃,出了力氣就有收獲,為什麽你們偌大的官府菜沒落了?因為捧場的人不來了?因為捧場的人隻是在捧場,而不是對你們全心全意的熱愛!”步朗尼驚愕地抬起頭,鄭浩的話似乎是一把利劍,直接插進他的心底!一直自傲的步家官府菜,竟然真的不過是靠著別人幫襯,而不是收服了食客的真心?再美味的食物,也不能讓人欲罷不能,而培養顧客的忠誠,在於以心換心……鄭浩還想說什麽,蘇遠拉了他胳膊一把,也沒有說熱場的廢話,隻把一盤蛋烘糕遞給步朗尼,笑道,“我就喜歡這種白糖芝麻的,你嚐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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