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案邊,尹子蓮一開始的戲謔神色,在袖兒寫出最後一個字時,變得萬分複雜。


    袖兒握筆的姿勢是他調整的,字體歪七扭八,看得出確實不曾寫過字,然而不過一夜,他竟然真能夠將莊子大宗師篇默寫完,令他很驚訝。


    「大少,我寫完了。」將筆擱好,袖兒不斷甩著右手,揉著酸澀的手指,等了好一會都等不到響應,疑惑的抬眼探去,突見主子靠得好近,近到嘴好像要親上自己的臉。「……大少?」


    「袖兒。」尹子蓮勾起喜怒難辨的笑。


    「……大少?」袖兒咽了咽口水,覺得眼前人實在靠得太近,近到自己的心開始卜通卜通亂跳。


    「……原來我是買了塊寶。」他笑得極為愉悅。


    一個不識字,從未拿過筆的小孩,竟然隻花了一刻鍾記下字體,隔天便能默寫出一篇文,這簡直是天才,要是讓他當一輩子下人,豈不可惜?


    說不準,自己往後辦不到的事,全都能交給他去做,如此定很有趣。


    不過,得要再試試他才成。


    「嗄?」


    「廉貞。」尹子蓮招了招手。


    「大少?」


    「拿琴來。」


    一旁的廉貞立即到琴室挑了把琴。


    「袖兒,再讓我開開眼界吧。」接過琴,尹子蓮往案上一擺。「仔細聽了,待我彈完,你得要彈得一模一樣才成。」


    「咦?」


    震愕之際,袖兒便聽見細膩琴音磔磔,彷佛在麵前流出蜿蜒小溪,教人感受到林間的清新氣息。


    呆看著主子纖白長指輕掐慢彈,一個沉滑的低音微頓,輕而有質,彷佛溪流轉入河套,悠揚和婉,終至不見,恍惚得微啟嘴,正要喘口氣,突地一個強烈顫音繞梁而升,音律在下一瞬間漸急漸亂,如遇狂風暴雨,如萬馬奔騰,而後琴音再轉,又變得悅耳沉靜。


    袖兒傻了眼,感覺自己先是被帶到林間,又從溪流被衝進大海裏,一時之間回不了神,直到貼得極近的沉滑嗓音響起。


    「聽清楚了沒?」


    袖兒一怔,眼前開始清晰,終於看見主子笑得邪謔的美顏。


    聽清楚……什麽啊不會要自己彈吧?怎麽可能袖兒在心裏暗暗吼著,哭喪了臉。


    「你可以回仆房了。」


    「是。」


    拖著疲憊的身軀還有發痛的十指,袖兒小小步地走下樓,哀怨的咕噥,「真奇怪的少爺,怎麽光要我做些怪事?」


    要賣進尹府時,爹爹說,當下人的要乖要聽話,得收斂性子,不可以再像在家中那般浮躁好動,而當下人做的不外乎是一些雜役工作,可自己性子是收斂了,但做的工作怎麽會和爹爹說的一點都不同?習字彈琴……這是哪門子的雜役?


    少爺不愛束發,所以不用替他束發,除了端水給他洗臉、伺候他更衣之外,自己真的沒幹什麽粗活,還可以吃主子吃剩的佳肴,幸福得要命,跟爹爹說的辛苦完全沾不上邊。


    「小弟弟。」


    才剛轉出拱門,聽見有人小聲叫喚,袖兒抬眼望去,瞥見是府裏的丫鬟姊姊,立即規規矩矩地福了福身。


    「雁兒姊姊好。」


    「好聰明的弟弟。」那丫鬟微愕之後,笑得甜柔可人。「姊姊問你,大少睡了嗎?」


    「嗯……這會應該睡了。」袖兒沒心眼地回答。


    「那好,這燈給你,回仆房的路上才不會跌跤。」


    「謝謝姊姊。」袖兒笑眯了眼,接過燈籠便往回仆房的路走。


    尹府很大,仆房距離東邊的夏荷齋有很長一段路,而且一路上都沒點燈,昨晚摸黑回去都快要怕死了,記得的一篇文章差點嚇得忘光光,今天有燈,就可以慢慢走了。


    隻是才回到十人大通鋪的仆房,剛舒服地躺上床,隨即有人開了門,走到身旁來。


    「……廉哥哥?」袖兒睡眼惺忪,一臉不解。


    「大少找你。」


    「嗄?」


    「快走,待會有得你受的。」


    「咦?」沒能反抗,人已經直接被廉貞給打包,快步回到夏荷齋。


    二樓的寢房裏,隻見尹子蓮漾著讓人發顫的冷笑。


    「……大少?」袖兒不知所措地被廉貞推到他麵前。「我做錯什麽了?」


    「有人摸黑進我的房。」他似笑非笑地回答。


    「咦?小偷?」袖兒驚嚇的瞪大眼。


    有可能,太有可能了,尹府是大戶人家,還是應天府首富,會有小偷應該算是正常,但是……跟自己有什麽關係?


    「要這麽說也成,不過偷的是人而已。」他低笑。


    「嗄?」袖兒有聽沒有懂,撓了撓臉,再看向主子,怎麽也看不出端倪。「可是,這跟我有什麽關係?我什麽都沒偷。」


    「偷的人不是你,而是府裏的丫鬟。」尹子蓮嘖了聲,嫌他不夠機伶。


    袖兒呆了下,才意會過來。「難道是……雁兒姊姊?」


    尹子蓮微揚眉,意外他竟連那丫鬟叫什麽名字都記得,確實是記憶力奇好。


    想了想,他也不囉唆,直接道:「記住,我的院落不準有任何丫鬟踏入,要是你在回仆房的路上,瞧見哪個丫鬟想摸進夏荷齋,立刻阻止,要不就找廉貞,知道嗎?」


    袖兒直睇著他,小嘴微張。「雁兒姊姊來這裏偷人?偷什麽人?她為什麽要偷人?」好怪,如果是自己,肯定是偷吃的,再不也偷值錢的,偷人……怎麽搬出去啊?


    尹子蓮直睇著他,低低笑開。「你是個男孩,所以不懂,但有太多丫鬟是很想飛上枝頭當鳳凰的,懂嗎?」


    「……不懂。」大少說話跟爹爹不同,很難聽懂。


    「不懂就算了,總有一天你會懂,現在,你隻要記得我的吩咐。」


    「袖兒知道了。」點點頭,袖兒又問:「那我現在可以回去睡覺了嗎?」


    大少也真是的,這麽一點事,明天再說不就得了?不過,算了,他是主子嘛,爹爹說主子本來就可以隨意差使下人。


    「去備熱水,我要沐浴。」


    「……嗄?」


    「不然,你以為我為何要廉貞特地去帶你過來?」他笑得壞心眼。「誰要你讓那丫鬟踏進我的寢房,害我沾染滿身俗豔脂粉味?」


    要不是他睡覺不習慣有人在身旁,一入夜便要廉貞到後頭小院睡,根本就不可能有人能摸黑爬上他的床。


    苦著臉,袖兒拖著沉重的軀體下樓,很想哭。


    本來以為自己的命很好,跟著主人可以吃飽飽,可是入府第二天,就發現主子的個性不太好,自己未來的日子好像不會很好過啊……


    可憐兮兮地頂著寒風,袖兒獨自上廚房燒熱水,來回運送,等全部弄好時,已經是三更天了。


    「還杵在那邊做什麽?」尹子蓮走到冒著熱氣的浴桶前。


    「……不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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