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頭發很長、很亂,幾乎蓋掉他半張臉,一個男孩子留這麽長的頭發,實在不太雅觀。


    這是弄弄對夏雨的第一個看法。


    這年冬天,他們第一次見麵,夏雨十六歲,宋予弄十三歲。


    不過幸好頭發蓋掉夏雨的右半張臉,不然初次見麵,她或許會被他臉上的傷給嚇著。


    在他額頭上,有一道接近八公分的新傷,還沒上藥,鮮紅的皮肉往外翻著,血有些幹了,可幹涸的血漬從額頭一路滑到太陽穴,再滑往下巴處。


    就算隻看見留在頭發外的半張臉,也夠讓人觸目驚心,他的左眼是腫的,腫脹的眼皮幾乎掩住他的眼珠子,他的左下邊嘴唇也是腫的,一片清晰的紫紅色瘀青明明白白占據在那裏。


    他很瘦,這麽冷的天,竟然穿著短褲,上半身雖然有薄長,但袖子早就被扯得破碎,幸好老爸的外套披在他肩膀,否則明天肯定得重感冒。


    走近點細看,弄弄發現他瘦削的手臂和雙腿間布滿了直直橫橫,幾十道被皮帶抽過的痕跡,有的破皮滲血,有的是嚇人的深褐色。


    夏雨努力張開眼,看著麵前的小女生,她不像別人,眼睛裏沒有一絲驚慌失措,有的隻是淡淡的悲憐。


    悲憐……垂下頭,他以為人們對於自己隻有一種感覺,叫做厭惡。


    低頭,他看見自己的衣服從胸部撕出一道口子,讓他大半個胸膛露在外麵,而那塊皙白的肌肉上,有一條撕裂傷,醫生說要幫他看看的,但他堅持不給看。


    那家醫院很貴,全世界都知道,他不懂為什麽蕭先生要將他的母親送到那麽昂貴的醫院裏……他怕賣了自己都還不起。


    「弄弄,你帶夏雨去客房洗澡,從大叔的衣櫃裏找套衣服給他,換一下新床單,去找雙加大的新拖鞋,到樓下來端宵夜……」


    說話的那人叫做閃閃,看起來年輕得像個大學生,以前他們在路上碰過幾次,後來他才知道,她是蕭先生的妻子。


    閃閃一進門就丟給弄弄十幾個指令,弄弄乖巧聽話地一一回應。


    那個女孩叫做弄弄?夏雨抿緊雙唇。


    她不是受虐兒就是菲傭,可未成年女人是不能當菲傭的,所以她是受虐兒?這是夏雨對她的第一印象。


    弄弄走到夏雨身前,才發現他竟然這麽高啊,比蕭海齊還要高很多、很多、很多,依蕭海齊的理論來說,這個夏雨肯定很不會念書。


    蕭海齊是這麽講的—腦部是人類消耗熱量最多的器官,而我所有的熱量都拿去供給大腦所需,沒有多餘的熱量可以拿去長身高。


    所以他的大腦……用的熱量肯定少得可憐。


    伸出手,弄弄笑出兩顆可愛的小虎牙。「嗨,我們上樓,好不好?」


    夏雨定眼看向「受虐兒」,遲疑了一下下,之後伸出手,女孩旋即牽著他,逕自往樓上去。


    當兩隻手相觸時,他倒抽一口氣,瞠目看向女孩纖細的背影。


    從來……他不曉得這世界上有人的手可以這麽柔軟、這麽溫暖,那手,小小的,卻彷佛醞釀著無數的力量,將他忐忑的心,暖暖地裹起。


    弄弄緊握住他,回頭對他笑著,還怕他看不清楚似的,一路走一路說話。


    「這裏的地磚很滑,要小心哦……我們要上樓梯了……慢一點、慢一點,不要撞傷腳指頭……」


    她以為自己的角色是導盲犬,而夏雨改名字叫做海倫凱勒。


    終於,他在很多次的「小心一點」之後,來到閃閃口中的客房,弄弄打開房門,把他帶進屋裏。


    幾乎是第一眼,夏雨便愛上這個房間,空間很大、電燈很明亮,那扇落地窗正對著東方,早上,他會讓金黃色的陽光給喚醒。


    窗邊還有一座橡木色的書桌,書桌上有一整排小說。


    他的視線逐一掃過屋裏的擺設,那張床看起來又大又暖,象牙白的衣櫃、書櫃大得讓人想要探索,他最喜歡天花板上麵的燈,一打開按扭,便驅逐所有黑暗。


    這家人一定很好客……


    最後他走到床邊,視線落在床頭的牆上,那裏有一幅畫,畫裏有葡萄園、累累的果實、豐收的季節,摘葡萄的女人臉上漾著笑顏,小孩提著籃子跟在母親身後,一麵逗著腳邊小黑狗,一麵笑著。


    這是一幅很幸福的畫作。


    在夏雨發傻的時候,弄弄已經快手快腳地做了很多事,她走回他身邊,一把拉掉床上的防塵罩,轉過身對他笑道:「盥洗用具已經擺好了,我把衣服放在浴室裏麵,藥箱在浴室,裏麵有各種藥,如果你不會用,不打緊,你洗完澡後,我幫你。」


    他有發那麽久的呆嗎?


    她竟然一口氣完成閃閃的好幾個指令,現在他一點都不懷疑,她有本事將所有的命令在他洗完澡前處理完畢。


    「怎麽不說話?你很痛嗎?要不要我幫你洗澡?」


    他輕搖了下頭。


    「你不要客氣,以前在育幼院,我經常幫忙弟弟妹妹洗澡。」她說得一副天經地義的模樣。


    育幼院?他皺皺眉。


    「怎樣,需要幫忙嗎?」


    他又搖頭。


    「好吧,那你慢慢洗,慢慢上藥,不要心急,沒有人會催你。」


    說完,她丟下他,離開房間。


    他走進浴室,打開水,那水……暖得讓他難以適應。


    他們家是沒有熱水的,小小的舊公寓裏,陰暗潮濕,沒有電視、冰箱,沒有冷氣、熱水器,他們家什麽都缺,卻從不缺少吼叫與暴力。


    對著鏡子拂開頭發,額頭那道傷果然猙獰可怕,但他沒有被嚇到,因為這樣的傷他應付過許多遍……他看一眼放在洗手台邊的藥箱,嘴角抿起一抹笑。


    打開熱水,溫熱的水遇上他的傷口,他痛得蹙眉,但卻舍不得離開那份溫暖……


    洗好澡走回房間,他換上一身幹淨的休閑服,是蕭先生的,衣服長度剛好,但有些寬,不是衣服的問題,是他太瘦。


    夏雨看一眼房間,新床單鋪上了,棉被整整齊齊地疊在床尾,吹風機躺在書桌上,新的拖鞋、新的踩腳墊,茶杯、水壺、透明的玻璃壺,薰衣草在裏麵跳舞,熱騰騰的蒸氣往上飛,看起來好溫暖,暖得他不由自主伸出雙手貼在玻璃壺麵。


    弄弄的動作好快,他該不該懷疑她其實……不是麻瓜?


    拿起吹風機,走到梳妝台前,熱熱的風在發梢上麵吹拂著,他滿足地吸一口長氣,好久……他好久沒過這種生活了。


    閉上眼,夏雨聽著熱風在耳邊吹響,遙想當年,那個領著他學騎腳踏車的男人……


    插頭陡地被拉掉,呼呼的風聲戛然停止,夏雨睜開眼睛,就見弄弄那兩顆小虎牙。


    「再吹下去,你的頭發要燒焦了。」她一麵說一麵將吹風機從他手中抽走,卷起線頭,半分鍾都不浪費。


    他回頭,定定望著她。她說話的時候習慣性地將嘴角揚起,好像無時無刻都在笑—世上有這麽多好笑的事嗎?


    並沒有。應該是痛苦的事占去大半。


    「吃宵夜吧,閃閃的廚藝雖然不怎麽樣,但食材是老爸買的,你安心吃,不會中毒。」


    中毒?意思是食材換了閃閃買,就會中毒?


    他還沒把她的意思弄懂,弄弄就把托盤往前推,笑臉迎人道:「快吃。」


    拿起筷子,自從走入蕭家後,這是第幾次感覺到溫暖了?他數不清楚……


    「聽說,你被你爸爸家暴?」她問得直接。


    他的筷子停了兩秒,一點頭,又繼續低頭吃麵。


    麵好吃嗎?關於「好吃」的記憶已然遙遠,他對食物很少有這方麵的奢求,他隻期待食物是熱的,不要冰冰涼涼,不要冒著一股酸臭腐味……


    「聽說,你媽媽被打得住院了?」


    她的問題,每個都讓人見血,幸好他對暴力很有經驗,已經養得皮粗肉厚,她的問題傷不了他半分!


    他又停頓一下,卡了兩秒,點頭。


    那模樣,好像她的話很難懂,要花點時間消化,才能夠正確回答。


    「聽說,你為了保護你媽媽,拿刀子砍你爸爸?」


    這次,他不隻停頓一下,而是停頓了很多下,多到弄弄發覺自己的問題沒禮貌,想要換個問題時,他才僵硬的點了下頭。


    見他那樣,弄弄突然開口要求,「可不可以請你放下筷子?」


    他沒弄懂她的意圖,但乖乖照做,因為弄弄臉上神情凝重。


    她也被嚇到了?她害怕殺人凶手?她想趕他離開這個溫暖的房間?


    夏雨歎口氣。沒關係,這一切本來就不是他應該得到的。


    「可不可以請你站起來?」


    她的話讓他更加確定,她不歡迎他。


    蹙了蹙濃墨的黑眉,他不隻站起來,還轉身,打算進到浴室裏,換回自己那身狼狽的衣裳。


    但他才剛跨出一步,一個飛身撲抱便阻止了他的步伐,他的後背讓弄弄緊緊抱住,她的雙手圈住他的腰,力氣很大,好像在對全世界宣示—誰都別想讓她放開他!


    他僵在原地,被她的動作弄得滿頭霧水。


    幸好她是個多話的女生,他沒問,她已經 啦 啦說了一大串話,解開他滿肚子的疑惑。


    「你好勇敢哦,你簡直就是目蓮嘛!你有沒有聽過目蓮救母、勇闖地獄的故事?你為了救母親、勇敢對抗爸爸,你是我見過最偉大、最偉大的男人,我要叫你hero,聽到沒?以後我每天每天都要叫你hero!」


    hero……他緊皺的眉心因為這個字得到舒緩。是hero不是killer……是英雄不是凶手……他笑了,嘴角發自內心的微微揚起……


    * *


    夏雨躺在床上,弄弄躺在他身邊,沒有人邀請,是她自作主張。


    她拉起棉被,和他一起縮在被窩裏,他沒有反對,因為她在棉被下頭握住他的手,雖然她的手小小的,卻能讓人感到溫暖。


    她不斷對他說話,因為她不會講故事,隻好講些生活中的瑣碎事情,也因為她明白這個晚上如果沒有很多的聲音幹擾他的心誌,他會不斷想起親手刺向他父親腹部的那一刀,他會不斷讓罪惡感折磨、吞噬……


    「我們這個家是個怪異的組合,一條孬孬狗、四個人,加上閃閃肚子裏那隻不知是男是女的家夥,告訴你,除了我以外,他們或多或少都有血緣關係……


    「你一定很奇怪,為什麽閃閃和老爸明明是夫妻,她卻喊他大叔?那是因為閃閃的臉會騙人,她看起來隻有十八歲,事實上已經很老了……


    「以前啊,她被房東趕出來,不得不裝小扮可憐,求老爸收留,老爸做人善良,你也知道的,就真的收留了她,後來啊,她就用手段把老爸拐上床,老爸為了負責任,隻好娶她啦……


    「最可憐的是蕭海齊,他是老爸同父異母的弟弟,老爸的媽媽是大老婆,因為痛恨小老婆橫刀奪愛,就不斷虐待蕭海齊泄恨,老爸看不過去,把他接回家裏,啊蕭海齊缺乏父愛咩,就把老爸當成爸爸,所以蕭海齊喊大叔老爸、我也跟著他喊老爸……


    「哎呀,那還不夠可憐,蕭海齊那個白癡竟然愛上閃閃!厚,不是我說,閃閃那張娃娃臉真的很過份,把蕭海齊迷得暈頭轉向,一心一意要娶閃閃當新娘,不介意兄弟鬩牆……


    「嗬嗬嗬,最精彩刺激的就在這裏,你知道蕭海齊和閃閃是什麽關係嗎?當當當當,答案揭曉,他們的媽媽是同一個人,強吧……


    「聽不懂?啊就老爸的爸爸和閃閃的媽媽搞外遇,生下蕭海齊,後來就東弄西搞,蕭海齊被老爸家裏接回去,閃閃被丟進育幼院,很簡單的關係啊……


    「總之蕭海齊愛錯人、很可憐,我同情他啊,可是他又很驕傲,不給我同情……


    「你知不知道我們的育幼院是怎麽被保住的?就閱閱厲害,把地主拐上床,大肚子之後就把人綁住啦……」


    她講過一串又一串,夏雨終於明白老爸、閃閃、蕭海齊之間的關係,明白弄弄、閃閃,以及問問、閱閱和育幼院之間的關係,也明白這一家人如何珍視著每個成員。


    夏雨坐在母親病床邊,靜靜地看著她慘白的容顏。她不會再醒了,永遠不會。


    他很早就知道,他們母子會被父親殺死,隻要她不離開他,死亡就是他們遲早要麵對的事。


    愛情……夏雨不禁苦笑。


    母親曾說:愛情很重要,重要到我能放棄所有,就算他是瘋子,一個不折不扣的瘋子,我也沒有辦法離開他。


    現在,她連性命都沒有了,請問愛情在哪裏?


    「弄弄,你去勸夏雨,他太悲傷了,我們實在不忍心將夏雨從他媽身邊帶開。」閃閃看著病房裏的夏雨,在弄弄耳邊說。


    夏雨聽見了,那是閃閃的聲音,在弄弄應聲後,閃閃又下達十幾個指令。


    在蕭家住了十二天,他不再認為閃閃是壞後母、弄弄是受虐兒,閃閃會一口氣給十幾個指令,最重要的原因是—弄弄辦得到!


    閃閃很好,善良、可愛、有同情心,雖然吝嗇成性,但是個好女人,她很重視金錢,是因為曾被環境逼急,她需要錢為自己堆疊安全感。


    弄弄說過,問問更狠,為了錢,把自己嫁給同性戀不說,還向小叔偷精子,反正能撈錢的事她都做。


    比起問問,閃閃是百分百的良家婦女了。


    至於蕭書臨,也就是閃閃口中的大叔,蕭海齊、弄弄嘴裏的「爸爸」,他是個不折不扣的大好人,他開了間建築公司,蓋很多大樓,雖然沒名列百大富商行列,但生財的能力不容小覷。


    他猜過,閃閃是不是因為他的錢,才會嫁給蕭書臨。


    蕭書臨收留海齊、閃閃還有道理,他們一個是妻子、一個是弟弟,但他和弄弄這兩個吃白食的,完全和他搭不上關係,沒道理他們也是他的責任,但蕭書臨理所當然地將他們納入他的羽翼之下。


    蕭書臨讓他想起另一個好人,一個被他母親重重傷害的老好人……


    腳步聲輕輕地落在他身後,溫暖的手拍上他的肩,隻是很小的接觸,但他再度感受到溫暖。


    那個晚上,以及後來的每個晚上,弄弄都到他的房間報到,躺在他的床上,說東說西,說學校、說育幼院,當然,說得最多的是蕭海齊。


    蕭海齊和她念一樣的私立中學,他念得很拚命,據說是要考上醫學院、當名醫,賺很多錢給閃閃,據說他仍然暗戀著同母異父的姊姊,據說他很可憐、實在很可憐……


    弄弄像母雞,對所有的「可憐人」都發出同情訊息。


    「hero,你還好嗎?」她放開手、彎下腰,在他耳邊低語。


    她的手一離開他的肩膀,溫暖瞬間消失無蹤,好冷……


    轉過身,他還是坐著,但打開兩條腿,把弄弄拉到兩條長腿中間,長長的手臂一圈,圈住她的腰,將頭埋入她懷裏。


    溫暖回籠,他緩緩吐了口氣……


    十二天,他每天都從惡夢中醒來。


    夢裏,父親猙獰的麵容逼向他,皮帶抽動的疼痛,一下一下鞭笞著他的神經,但他不能叫,越叫隻會越加刺激他變態的狂喜。


    他隻能怒瞪父親,可身子一寸一寸地變冷,中午的冷飯卡在胃裏,冷空氣從破掉的窗戶吹進來,他不服輸,可身子不停地打顫……好冷,要是有一碗熱湯就好了……


    被打趴的母親蜷縮在角落低低哭泣,她沒能力維護兒子,隻會哭、不斷不斷地哭,她的頭流血了,他不曉得一個人的頭可以承受多少傷,他隻知道,明天,她會用一條很髒的頭巾綁在頭上做造型,然後出門賣菜,好給這個瘋狂的男人買更多的酒……


    他恨,恨加害的父親,也恨受害的母親,更恨那個無法割除的愛情。


    那一刀,他刺進的不是父親的身體,而是深深地、深深地恨意……


    弄弄抱住夏雨的頭,眼眶發紅。她痛恨死亡,卻沒辦法拒絕死亡。


    「不要怕,以後你來當我們的家人,老爸說過,他要收養你,你跟我們一起住,當我和蕭海齊的哥哥,好不好?」


    他沒回答,隻是抱住她的腰,企圖多汲取一絲溫暖。


    「我不害怕。」他咬牙道。


    她明白他在硬撐,像當年的自己。弄弄拍拍他的背,雙手回抱住他。


    「告訴你一個秘密……」


    弄弄看了床上的女人一眼,蓋在臉上的白布已被掀開,夏雨的母親有一張蒼白而瘦削的臉。


    聽說她很美麗,是市場裏的豆腐西施,她賣的豆腐豆漿生意很好,而光顧她的客人有很多都是男生。


    可是弄弄看不出她曾經美麗,隻看到她額頭那塊凹陷下去的頭骨和歪到旁邊的鼻梁。原來,人死掉以後,就分不出美麗或醜陋。


    她臉上有許多傷口,大的小的,縱橫交錯,和夏雨身上的傷口一樣狼狽。


    第一次看見他赤裸的上半身時,弄弄嚇了一大跳。


    他回頭,發現她驚訝的眼神,眼底有一抹受傷,於是她想也不想的衝上前去抱住他,一遍遍問:「你還痛嗎?我去把你爸爸找出來,找我的兄弟去揍扁他。」


    她的言語讓他弄清楚,她不是害怕,而是心疼,霎時受傷被抹去,取而代之的是溫暖,他,非常非常喜歡她身上的溫暖……


    「我在聽。」夏雨道。


    弄弄回過神說道:「我是個受虐兒……」


    他抬眼望她,眼裏有著心憐。


    弄弄一笑,「沒關係,那個已經很久了。」


    說著,她的腳一跨,麵對著他,跨坐在他兩條腿上,他扶住她的腰,她靠著他的肩,這個動作很曖昧,但此刻兩人都沒有心情搞曖昧。


    「我的父親是個賭徒,他工作賺錢,然後把所有的錢都花在賭桌上,從我有記憶開始,我的父母親每天都在為錢吵架,而我們經常為了躲債主,從一個家搬到另一個家。」


    他沒有說話,卻將她抱進懷裏,大大的手不停在她背後輕拍。


    「我沒有朋友、沒有鄰居,別的小朋友都上幼稚園,我卻穿著拖鞋四處遊蕩,直到媽媽認識一個男人,那是個瘦瘦小小的男人,那個男的有點老了,可他是個牙醫,很稱頭,出門的時候大家都喊他林醫師,他永遠穿著光鮮亮麗的西裝,第一次見麵,他送我兩大袋衣服。


    「有一天晚上,媽媽把我從床上挖起來,問我:你想不想林醫師當爸爸?知道那個時候我心裏想什麽嗎?」


    夏雨搖頭,眼底帶著淡淡的悲憐,悲憐著他們相同的命運。


    「我想著那些新衣服,想著林醫師口袋裏隨時隨地可以掏出來的棒棒糖,想他帶我們去的那家餐廳又大又漂亮,於是我什麽都不考慮就點頭。後來我才曉得,媽媽偷蓋爸爸的印章,他們成功離婚了。


    「那不重要,反正我很討厭他們一天到晚吵架,新爸爸會賺錢,他的家很漂亮,有電視有電腦,還有一隻很可愛的紅貴賓。


    「我很高興他當我的繼父,很高興可以上幼稚園,更高興我再也不必到處搬家、躲避那些窮凶惡極的討債兄弟。」


    「既然如此,你為什麽會進育幼院?」


    夏雨的問題讓她下意識地抱緊他的脖子,他察覺到,她的手在顫抖。


    那麽難啟齒嗎?不要說了……他想開口,但弄弄比他更早一步說話。


    「那麽好的繼父啊,他看起來既慈祥又和藹,我以為我從地獄搬到天堂了,從此再不必聽見媽媽半夜哭泣,再不必躲在棉被裏,被爸媽的吵架聲嚇得不敢去尿尿。


    「可是過不了多久,我就發現媽媽身上有一塊一塊的青紫斑紋,我以為她生病了,追問她,她總是笑笑說沒關係,是不小心撞到。後來她的衣服越穿越多,就是夏天也常常把自己包得密不透風,我不懂,她不熱嗎?


    「某天夜裏,我半夜醒來,聽見媽媽房間裏傳來哭泣聲,我應該下床的,可我不敢,我抱著棉被,聽著斷斷續續的打罵聲,那個聲音持續很久,久到我以為媽媽就要被打死了。


    「我不知道自己待在床上多久,隻知道我不斷鼓吹自己勇敢,直到有足夠的勇氣下床。


    「我走到媽媽房間,繼父躺在床上呼呼大睡,我的母親縮在床邊一角,昏黃的床頭燈照著她赤裸的身體,身上滿布著大大小小的傷痕,地板一片淩亂,皮鞭、蠟燭……奇奇怪怪的東西四處散布……」


    「不要說了!」


    懷裏的身子依然溫暖,但她抖得不停的手冰冰地窩在他的脖子上,他明白,她很害怕。


    但她沒聽進他的話,自顧自繼續說著,「左右鄰居都說:林醫師啊,你們家女兒真漂亮,長大一定有很多蒼蠅在你們家門口飛……如果那些婆婆媽媽不要說這些話就好了,那麽他就不會注意到我,不會把念頭轉到我身上。


    「那天……媽媽做什麽出門了?我不知道,我隻記得雨下得好大,他告訴我:爸爸給你買一個娃娃,在房間裏,我們去拿好不好?


    「我想告訴他:我不要。可他的手用力抓住我,把我推進房間裏,然後刷地一手撕下我的衣服……好冷……好冷的天,我瑟瑟地縮在牆邊一角,眼看著他笑咪咪地看著我說:『爸爸陪你玩好玩的遊戲……』


    「我看著他把自己身上的衣服一件件脫下來,看著他一步步向我走近,我嚇死了,想也不想就往門外衝。


    「我才幾歲,就算他是個瘦小的男人,我也跑不過他啊。


    他一把將我抓住、丟到床上,我不停掙紮,他就揍我,每個拳頭都落在我的臉上,很痛……痛到我大聲喊叫,我越喊他越興奮,他從地上的褲子抽出皮帶,抽我、打我,他一麵打、一麵笑,笑得開懷……他的手在我身上到處摸、到處碰,我聞到一股腥臭味。


    「然後媽媽回來了,她哭著、求著,求他放過我,我眼看著她一麵脫下自己的衣服、一麵匍匐在他腳邊,求他饒過我。


    「我的知覺在那刻醒了,我張大嘴巴,狠狠朝他的掌心咬下,他一怒,抓起我,把我往牆角摜去,於是我像隻死狗攤在牆角,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死了,但我的眼睛沒有閉起來,看著他對媽媽做的每件事……他是個變態,可怕的性變態。


    「我腦子裏不斷想著,我要站起來,到廚房拿一把刀,從他的背後刺下去,一下刺不死他,就刺兩下、三下、四下……可是我沒有行動,我隻能一遍遍幻想著,他躺在血泊之中……


    「第二天,媽媽帶著滿身傷的我離開家,她在我的口袋裏裝很多錢,她哭著告訴我:對不起,媽媽怕死了貧窮的日子,我不能離開他,但你不能像媽媽這樣,毀掉一輩子……媽媽把我丟掉了,我變成孤兒……


    「如果那個時候我把他殺死就好了對不對?我就不必和媽媽分開,他死了就好、死了就好了……」


    弄弄沒哭,但身子抖得很厲害,他下意識抱緊她,下意識重複同樣一句話,「不怕,我保護你。」


    「好,你是我的hero,你要保護我。」


    這些事她藏在心裏很多年了,從沒對任何人說過,包括宋院長、閱閱、問問和閃閃,可她竟然告訴他,一個隻認識十二天的hero。


    「嗯,我保護你。」他的聲音輕淺,但她聽見語氣裏的不容質疑。


    「hero。」


    「怎樣?」


    「那個時候……媽媽拋棄我的時候,我恨她,不,應該說,我以為自己恨她,可後來我慢慢知道,我並不恨她,我恨的是自己的無能為力。」


    她的話像一根針,又快又迅速地刺入他的腦神經,他向母親,看著她那張原本美麗的臉龐,良久,兩顆淚水緩緩從他眼眶裏淌下。


    原來他並不恨她……原來他必須找個人讓自己恨,他才不會痛恨自己的無能為力……


    「老爸曾經告訴我一句話,他說,我隻是個小孩,有權利犯錯、有權利任性,也有權利……無能為力。」


    他有這個權利嗎?淚水滑到唇邊,他下意識去舔了,是澀的,他以為這輩子都不會流淚……


    「hero,我們出去好不好?有一些人,他們想要進來幫你媽媽弄得美美的,讓她啟程走往生命的另一個旅程。」


    弄弄絕口不提死亡,因為她害怕死亡。


    他明白,拉起弄弄,再回首看母親一眼,屬於她悲慘的一生結束,她為愛情犧牲生命,而他發誓,這輩子不要任何一段愛情。


    這天,弄弄帶著他離開醫院,然後用小氣鬼閃閃忍痛塞給她的一把鈔票,和夏雨去吃東西、去打電動、去逛街,她帶著他做一切年輕人做完之後會覺得精神放鬆的事。


    他們搞到晚上十一點半才進家門,她完成閃閃交給她的所有指令,而夏雨在進門的那刻,褪除一身陰沉。


    他的過去結束在這個夜裏,他的未來在弄弄溫暖的掌心裏,緩緩開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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