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怎麽知道啊……你們也不事先跟我通個氣。”穆長川縮了縮脖子, 感覺自己像顆被挑出來公開受刑的老鼠屎。 “可老大他究竟為什麽不肯跟小公子說實情呢?” “其實我一直就覺得他的態度很奇怪。” 穆沛沛說,“一開始是不願意去找小公子的下落,自己憋著在心裏想,想見又不敢見似的。後來小公子出現了,又好像一邊難過他記不起以前的事, 一邊又有些慶幸他想不起來……” 她想了一通, 隻覺得好好一個大男人心思怎麽能糾結成這樣,她看著都覺得心焦, “是有什麽他不願意讓小公子知道的事發生過嗎?” “難道因為以前太苦了, 不願意讓他傷心才不讓我們說的?” 穆長川搓著下巴揣測,“可小公子都親身經曆過一回了, 還有什麽受不住的。告訴他也沒什麽的吧。” 常霖沒說什麽,心裏也納著悶兒,不怎麽鬆快。 “為什麽這倆人談個戀愛, 我們在後頭像親媽團一樣操心個沒完的。” 穆沛沛歎了口氣,趴在桌子上悶悶不樂,“談戀愛都是這麽糾結的嗎?真是的,我有點被勸退了。” “得分人。” 常霖目光劃過她裸露的肩膀,丟給她一件薄外套。 “哎呀,不冷。”穆沛沛把外套拿在手上,往外望了一眼,突然訝異,“老大怎麽回來了。” 眾人齊齊看去。連棣送完人沒有回自己家,反而又回到這裏,鬱鬱寡歡地低頭走進來,站到常霖身邊問了句,“酒還有嗎?” “有的是。” 常霖隻看了他一眼,心裏就有了底,對另外兩人說,“你們先去樓上休息。” 穆沛沛和穆長川都喝了不少,這會兒也懶得再叫車來接。也不是第一次來住,兩人應了一聲就進去洗洗睡了。 常霖又轉向連棣,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去酒窖裏拿兩支,到屋裏等著。” ** 室內地方空曠,極簡風格,隻零散擺放著幾件不規則的家具。常霖很快拿著酒回來到客廳找人,看見連棣已經蹭掉了鞋子,靠在沙發轉角雙手抱膝,臉埋在膝蓋裏。跟平日裏雷厲風行的作風判若兩人。 簡直像個超大隻的自閉兒童。 他卻並不是第一次見了,走過去把酒放在茶幾上,又拿了兩個幹淨的杯子過來。 連棣酒量不錯,但酒品不太好,一喝多了就會跟人叨叨個不停。所以從以前開始,想多喝點的時候必定會把其他人趕走,最多留常霖在身邊說說話,免得自己“成熟穩重”的首領形象崩壞得太厲害。 “從前母親總愛跟我說起她的故鄉。” 酒意上頭的連首領開始講故事了,“在北疆的高原上,有一望無際的藍天草地,潔白的羊群好像天上的雲朵。” “她說可惜沒有機會再回到故鄉,不然要領我去看看她最心愛的小羊。” “哦。你母親離開北疆多年,你都長這麽大了。那羊不知道都繁衍了幾代。”常霖晃著酒杯,沒怎麽喝,“回去再見了認得住來嗎?” “不會繁衍了。” 連棣搖了搖頭,“那隻小羊在我母親離開北疆以前就被人一箭射死,埋在了隻有她知道的地方。” “……啊。”原來是個悲情的故事。 “我跟他也講過這個故事。你猜他說什麽?” 連棣沒抬頭。常霖卻知道他口中的“他”說的必定是冼子玉了,“哦。小公子怎麽說?” “他說,被一箭射死其實也不錯的。應該不會痛苦很久,總比被人抽筋扒皮放幹了血的折磨到死強。” 連棣喝了許多口酒想潤潤嗓子,說出話來卻還是沙啞得厲害,“他說北疆的草原一定很美,以後有機會一定要去看看。” “還有高山和海洋,森林湖泊,沙漠和荒野……他都想去看。可他說自己怕是看不著了,要我替他去看。” “他很喜歡聽我說外麵的景色,每次出了外務都要拉著我說上好半天……” 聽多了他喝醉時的叨叨,常霖知道這麽聊下去怕是得回憶一整晚,果斷把話題拉回現在時態,“你剛剛送小公子回家,在外麵都聊什麽了?” 連棣話音突然中斷,瞥他一眼,居然不吭聲了,默默灌起酒來。 常霖拿過他手上的酒杯,繼續問,“你沒跟小公子說實話,惹得人家生氣了?” “還給我。”連棣伸直胳膊夠了兩下沒夠到,喪氣地垂下腦袋,繼續自閉,“幹嘛要欺負我啊。” “……誰欺負你了。” 常霖被他這幅孩子般的姿態逗笑,拿酒杯在他眼前晃了兩下,引誘道,“想要就說,你究竟瞞了什麽。”不僅是對冼子玉。還有對他們,對所有人,“你究竟有什麽事是不敢讓我們知道的?” 連棣費勁地思考了半天,搖頭拒絕,“我不告訴你。” “……為什麽?” “我心虛。不敢說。” “……” 常霖哭笑不得地放下了酒杯,“我真是服了。” 連棣趁機把杯子牢牢抱回手裏,哼了一聲,“就算要說,我也要說給他第一個知道。” “那你倒是去說給他聽啊?” “可他不許我去找他了。” 連棣皺起眉來,又開始咣咣灌酒,惆悵地念叨,“他生我的氣了。怎麽辦?我也不是不願意讓他知道,可這一時半會兒的,從何說起呢?他聽了說不定會怪我。不對,他那麽好,才不會怪我呢。是我會怪我。唉我不能急躁,我得穩……” 常霖被他亂七八糟一大串念叨的頭疼,但還是敏銳地抓出了重點,“他說不許你再見他了?” “他說想自己冷靜。讓我等著。” 連棣繼續念叨,“要等到什麽時候呢?萬一我明天就想他了怎麽辦?我現在就想他了。可卻他不想見我,他看見我又會生氣了。我得忍著,不能著急,我得穩重一點……” “他說不讓你找你就真不去了啊?” 常霖被他搞得沒脾氣,“真等他自己來找你的時候就晚了!” 到時候說不定就是來找你提分……提友盡的! “再說,你如今都不用去爭‘連首領’的位置了。還非要讓自己沉穩端重幹什麽?” 隻道從前在連營的日子艱難,可出了連營又何嚐不是。 連棣在營中時就處處都要做到最好,因為隻有爭得第一,才能有資格被挑選到冼子玉身邊。出了連營更要萬事小心。連首領的名頭聽起來厲害,可肩上要扛的重量也是無人能及。每次被派出去,他都是衝在最前麵的那個。一身淩厲,殺伐果斷宛如煞神,光是沉默不言地看上人一眼,就能把人嚇個半死。 那樣的連棣,每次完成任務回來,第一件事卻是要把自己裏裏外外衝洗許多遍,直到身上再沒有一絲血腥氣,才換上幹淨的衣服去見他的小公子。 常霖偶然見到過他看著冼子玉時的表情,柔軟得不可思議。 像是突然意識到什麽,常霖問了一句,“你是不是一直都沒有接受現在的生活?” 連棣聞言一愣,又不吭聲了。 “你看看我們。” 常霖說,“沛沛從前不也是壓著性子,如今放飛自我過得不知道多舒坦。長川雖然總抱怨工作多,不還是每天樂嗬嗬的上班下班?我也很享受現在的境況,躺在功勞簿上每天悠悠閑閑的過日子。” “甚至是小公子。我看得出來,他是真心喜歡幹這行的。他也在做著自己喜歡的事,開開心心地一點點成長起來。” “雖說是死了一回,可我們現在都過得很好。你呢?你有沒有好好過?” “可他……不開心。” 連棣沒聽進去他的話,滿腦子都是冼子玉帶著哭腔的控訴,“他說他不開心。” “你有事故意瞞著他,還被人家發現了。換了誰能開心?” 常霖苦口婆心地勸道,“渾渾噩噩地過了三年,好不容易再相見,還有什麽是不能攤開了說的呢?別再沉浸在過去裏為難自己了,珍惜當下才是正經事。” “我怎麽樣都行。” 連棣小聲地說,“我隻想讓他過得好好的。” 他自言自語地念叨著,聲音越來越低,最後幹脆抱著酒杯縮在沙發角裏睡著了。常霖無奈地歎了口氣,把他放倒在沙發上躺平,把他的手掰開拿出酒杯,又拿了條薄薄的毯子給他蓋上,調了室溫。 這時他才深刻理解到穆沛沛的話,感覺真是為這兩人又當爹又當媽的操碎了心。 連棣翻了個身,沉沉地睡著,睡夢中眉頭都不曾舒展。 常霖看著,又是一聲歎息,“你可知道……” “你心疼他,我們卻心疼你。” ** 轉眼幾天過去,冼子玉順應工作安排,出發去往新戲拍攝地。 這次的劇背景是在農村,取景地也很偏遠荒涼。坐在去往山裏的大巴上,冼子玉翻著劇本,腦子裏卻都是前些天在衛生間的鏡子裏看到的景象。 濕毛巾啪地一聲貼在鏡子上,緩緩下滑,拉出一片水痕,卻擋不住鏡中人的動作。 那人轉過身來,正麵對著他,舉起匕首的瞬間消失無蹤,隻留下他自己呆滯的表情。 消失和出現隻有一瞬,那是幾乎能重合到一起的兩張臉。雖然蒼白瘦弱了些,但仍舊能看出,那個人並不是什麽阿嵐。 足有□□分相似的容貌,是他自己。 那個要殺連棣的人,是他自己? 雖說是上輩子的事,可乍一想通其中的關係,他心裏的驚撼依舊無以複加。 那晚隨便一想的念頭居然成真了。怪不得連棣一副不知道該如何開口的樣子,他們倆上輩子保不準真的是個什麽仇家,說不定還是互相殺父殺母背負血海深仇的那種死敵。 冼子玉手握劇本,腦子裏也開始下意識地給自己渲染加戲。半晌,腦補完一出虐心戲碼,沉重地歎了口氣。 那天以後,他實在不知道該怎麽麵對連棣了,就一直沒有主動聯係他。而對方仿佛也要把他忘了似的,一次也沒有聯係過。 他完全不知道連棣會把最後那句話理解成“不許來找我”,開始想著自己的態度是不是有點太過激了。 不會真要友盡吧? 都是上輩子的事了,好像也不應該這麽計較的。他沒有記憶又不是連棣的錯,衝人家發火未免也太無理取鬧了。 平時明明也不是會放任自己情緒作亂的人,怎麽當時就那麽任性呢? 冼子玉反省了許久,越發懊惱起來。 從夢境的內容來推測,說不定那些記憶存在腦子裏真會比忘了更痛苦,連棣也是為他好,不想讓他不開心,所以才沒告訴他的。 ……可他又真的很想知道。 冼子玉鬱悶極了。 他總覺得那些被遺忘的記憶裏,除了痛苦,還有一些對他來說很重要的東西。沒有那些東西,自己的人生都是不完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