冼子玉想到這,突然一陣振奮,跳下床去吹幹了頭發,關掉燈滾進被子裏,閉上眼睛在心中不斷地給自己暗示。 溫泉溫泉溫泉…… 連棣連棣連棣…… 氤氳的水汽漸漸在身邊升騰起來。 他似乎永遠都感到寒冷,泡在溫熱的泉水中依舊渾身發抖。 冼子玉瑟縮著低下頭,看見自己已經泡得蒼白發皺的手指。濕透的衣服緊貼在身上,在水中延展飄浮。 他定了定神,晃晃悠悠地站了起來。 這感覺其實有點奇怪。從第三人稱視角變成第一人稱以後,他好像住進了別人的身體裏,可又因為這個“別人”就是自己而感同身受。 但相通的卻也隻有感受。反而因為這個視角的限製,他不知道自己現在看起來怎麽樣,也無法控製自己的身體行動。 唯一能確定的是,這裏就是上次見過的溫泉池子,他大概真的又把夢境重演了一遍。 周邊寂靜無人,隻有潺潺的流水聲。他也不知道接下來該幹什麽,就又坐回溫泉裏,老老實實地泡著,順便把環境再打量一遍,想看看有沒有什麽是上次遺漏了的。 這池子四周生長著各種沒見過的珍奇植物,姿態各異,似乎不是凡品。泉水裏傳來濃濃的藥香,冼子玉深吸了一口氣,感覺先前鬱結在心裏的悶痛疏散了不少,或許是有治療的功效。 啊,我受傷了嗎? 他低頭吹開池麵上的水霧,依稀看見自己的模樣,不由得嚇了一跳。 又是這個樣子。他的皮膚底下像是有黑色的血管凸起,匯成奇異詭譎的繁紋如同蛛網般覆蓋了整張臉,密密麻麻地侵入裸露的脖頸和鎖骨,更往衣領底下延伸進去,似乎遍布了整個身體。 比他從前見過的狀況都要嚴重多了。 冼子玉沉下身子想離水麵近些,好看得更清楚。 溫熱的池水浸過他的腰腹,攀過他的胸口,一直到浸沒了鎖骨他才回過神來,覺得有哪裏不對勁。 ……等一下,這個動作並不是他在控製的! 水麵還在不斷上升,與之相對應的,是他的身體正在不斷地往下沉。直到池水觸到下巴,他才終於發覺出這個動作的意圖,開始用力而徒勞地掙紮。 池水繼續上漲,淹過了口鼻,沒過頭頂。他也感同身受地在被淹死邊緣試探。 明明是要回來看連棣怎麽死的,怎麽變成了他表演自殺了! 不對啊,要是他這會兒就被淹死了等下拿匕首捅連棣的人又是誰? 這是什麽奇怪的走向! 漫長的半分鍾過去,他隔著水麵聽見一疊聲的互換。下一秒,被人拎小雞似的從水裏撈了出來。 冼子玉劇烈地咳嗽了一陣,趴在不知誰的膝蓋上大口呼吸,喘了個痛快。聽見一聲訓斥,又氣又急。 “你這是作甚麽!” 他咳得差不多了,被翻了個身仰麵躺著。睜開眼睛看去,視線裏卻模糊一片,臉頰上被衝刷得一陣陣溫熱。 泡得昏昏沉沉的腦子還勉強能轉。冼子玉的意識精分成兩半,一邊陪著這位小公子傷心落淚,一邊在心裏大喊丟人丟人。 隻看輪廓就知道這人肯定是連棣。冼子玉你完了! 自殺未遂居然在他麵前哭成這樣,回頭講故事的時候還不被笑死! 情境中的兩人顯然沒有他這麽抽離的情緒。連棣一時慌得手足無措,再也沒有之前嚴厲的樣子,輕手輕腳地把他擁進懷裏撫摸他纖瘦的背脊安撫道,“別哭……有我在這,沒什麽好怕的。” “連棣……你知道麽。” 冼子玉的下巴磕在他肩頭,抽噎道,“我這輩子,不,是冼子玉這輩子,隻能活到二十五歲。” 他一直都知道自己身上背負著家族的秘密,所以才會被看護的如此密不透風。卻沒想過這秘密如此殘忍而沉重,要以他的命為代價。 連棣撫慰他的手停滯了一瞬。 他敏銳地發現了,而後用力地掙脫了這個懷抱,質問道,“你早知道了?” “誰同你說的這些話?” 連棣朝他伸出手去,不動聲色地勸說道,“不要信,都是騙人的。” 他的手腕蒼白纖細,好像一扯就要斷了。指尖還未觸及就被用力揮開。 “你不要碰我!” “沒有誰告訴我。是我自己從祠堂出來時聽見的。” 冼子玉胸口劇烈地起伏著,全然已經融入到當下的絕望與悲憤中去,“你早就知道我活不過二十五歲是不是?你一直在跟家主一起哄騙我,利用我,是不是?” “冼子玦說過,連營的人都是聽命行事,唯命是從。” 他後退幾步,望著連棣苦笑,心裏有道不盡的嘲諷,“我從來都反駁他,隻道你命在自己手裏。卻不知你早已經自個兒賣給了旁人。” 連棣定定地看著他,始終一言不發。 “他許了你什麽?幫你報滅門之仇?給你後半生的自由?才換得你……” 他忽而劇烈地咳嗽起來。半晌,才強撐著站起身,腳步滯重地走到連棣麵前,用力扯著他的前襟,字字誅心地質問,“冼子玦究竟許給你什麽樣的好處,才換得你這麽費盡心思地對我?!” 冼子玉激動得身體顫抖不停,站都站不穩了。卻還睜大眼睛仰頭看著他,淚水斷了線的珠子似的,一串串沿著臉頰的輪廓劃過脖頸沒入衣領。 “連棣……連首領……” “隻當你殺人滅口的功夫了得。沒想到裝聾作啞,收買人心時手段卻也這般高明。” 那樣細致入微的照顧,原隻是為了掌控他的身體狀況,得到他的信任嗎? 那樣花費心思的為他調養身體,逗他開心,都隻是為了摸清他還有幾天可活,好延長他的利用價值嗎? 那些夜以繼日的陪伴,痛苦時不離半步的撫慰,玩鬧時暖如冬日的笑,都是在假裝嗎? “連首領,你可真厲害。” 冼子玉淒慘地笑著,鬆開了他的前襟,趔趄著後退兩步,抱著膝蓋蹲了下來。 “你說過,這世上唯獨我一人得你全心相待的。連棣,你說過的。” 他喃喃自語道,“我原是信你的。” 連棣看著他瀕臨崩潰的模樣,漆黑如墨的眸中風暴聚了又散,卻突然說了句不相幹的話。 “後日就是你十五歲生辰。” 冼子玉沒有抬頭。 “我是早就知道了這所謂的家族傳言。” 他一步步朝冼子玉走去,腳步一如既往地沉穩篤定,令人安心,“但我從不相信。” 他一字一頓道,“我不信你隻能活這十年。” “在你心裏,我就是這麽下作不堪的小人?” 他單膝跪下,粗糙的手指捏住冼子玉單薄的下巴,迫使他抬起頭來,“我對你說過的話,每一句都是真的。” 冼子玉怔怔地看著他,囁嚅道,“那……” “從前不跟你說這些,隻是不想你難過。既然你現下已經知道了,信或不信,活得過如何,活不過又如何?”連棣道,“有我在這陪著你,是生是死都不必害怕。” “可我這麽活著有什麽意思?” 冼子玉被他話語中的鎮定感染,肆虐的情緒稍稍安穩下來,“同那些馬戲班子裏被圈養的牲畜有什麽區別?活著就得受累,被利用到死方能得安生。” “或許我是錯怪你了。可真真假假,我都已經沒力氣再想了。” 他的聲音越來越小,“我已經很累很累了。我想好好休息。” “是不是隻有死了才能好好休息?” “可我自己害怕。” 他說著,眸中突然迸發出異樣的光彩,目光灼灼地盯著連棣。 “你陪我好不好?” 作者有話要說: 【浴池殺人事件(上)】 連棣:在殉情的邊緣試探第31章 “你是不是也活得很累?” 冼子玉慢慢挪到池邊下了水, 站在齊腰深的溫泉中, 朝岸上的人伸出手, 語氣帶彷徨和期盼,“我們一起……” 連棣定定地望了他一眼, 毫不猶豫地解下自己腰間的長劍,握住他的手跳進了水裏。 “好。” 冼子玉被他幹淨利落的動作震住,呆呆地看著他取出藏在身上的匕首, 交到自己手上, “你……” “你撐不住,我不怪你。對你而言, 一早死了是還輕鬆些。” 連棣說,“可你也該知道,我是決計不能看著你死的。” “當日你把我從山崖底下帶回冼家入了連營,留得這一條命,也該是你的。” 他帶著冼子玉的手握住刀柄。刀鞘撲通一聲跌進池水裏, 刃上一片寒芒閃動, 鋒利無比。 “你覺得活不下去了,我也願意陪你。” “可你能不能信我這一次?” 眼睜睜看著刀尖被他用鎮定的力量操控著, 一寸一寸送往自己心口。冼子玉的手劇烈顫抖起來, 被他穩穩托住。 “別怕。我願意的。” “我從未騙過你。” 他的語氣溫柔極了。低低的,像在心愛的人耳邊呢喃, “無論從前還是往後。這世上,我隻全心對你一人。” 刀尖刺進皮肉,冼子玉被他胸口那片洇開的暗紅紮疼了眼, 猛地鬆開手,往後退了幾步。 連棣手握著刀刃,保持著刺向自己的姿勢停住了,冷靜地看著他,甚至還歪了歪腦袋,目光中透露出幾分詢問。 “你是不是傻!” 冼子玉回過神來,仿佛有奇異的力量灌注進身體,他毫不猶豫地支配著自己的身體衝過去,從連棣手中奪過匕首用力拋到一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