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鹿姑是聽到吵嚷聲而被驚動的,此刻,一看眼前陣勢,和常惠臉上的怒氣,他就明白事情瞞不住,但還是故作糊塗地走近,問道:“怎麽回事?”


    “我有事找你,他們不讓我去。”常惠冷冷地回答。


    “他們當然不能讓你去。”狐鹿姑雙手抱在胸前,神情輕佻地說:“除非你答應歸順我匈奴,那樣的話,你不僅可以到處走動,還可以得到華麗的氈房、肥美的牛羊馬群,和無數的美女財富,怎麽樣,歸降吧?”


    “絕不!”常惠昂首挺立,怒視著他。


    “讓我與你這種隻會暗地裏害命傷人的、卑鄙小人為伍,不如去死!”


    狐鹿姑的臉色變了,露出凶惡的本色,“你說誰卑鄙?”


    “說你。”常惠雙拳緊握,毫無懼色地逼近一步。


    狐鹿姑本能地往後退去,色厲內荏地問:“你想要幹什麽?”


    “幹什麽?”常惠怒氣騰騰地正色道:“我要警告你,不要再妄想把你的髒手伸向我夫人,否則,你休想看到’寒天刀‘》。”


    狐鹿姑心中一驚,立刻抵賴:“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我沒動你的夫人。”


    “沒有嗎?那你要不要把那兩個屬下找來,問他們為何好好地成了落湯雞?問他們是誰派他們去用毛氈,抓我的夫人!”


    發覺常惠掌握了全部經過,狐鹿姑的臉色變了,他惡狠狠的盯著常惠,咬牙切齒地說:“是那個賤奴告訴你的?我要當眾剝了他的皮!”


    說完,他隨即凶狠地大吼一聲:“額圖!”


    額圖驚恐的小臉出現在眾人麵前,細瘦的胳膊被兩個男人抓住。


    “你要是敢打他,我就發誓,死也不碰那個鐵爐。”常惠大聲說。


    “反了!”狐鹿姑氣得潢臉通紅。


    “你竟敢以這來威脅我?真以為你一尺,你成了臘月二十三的灶神——上天了。”


    “我不是灶神,也不想上天,但我就是要以這為條件,換取我夫人和額圖的平安!”常惠寸步不讓,“太子大權在握,由你選擇。”


    “敢跟我講條件?”狐鹿姑怒極狂笑,“難道你不怕我把你當狗一樣,用鐵鏈與手銬鎖住,每天揍你、餓你、折磨你,讓你生不如死?”


    “你們已經那樣做過,可我怕了嗎?”常惠頎長的身子挺得筆直。


    麵對常惠的鎮定和堅持,狐鹿姑氣得臉發青,腦子裏拚命在想,不如一刀砍了他,出掉這口鳥氣,大不了不要那個太子寶座,放棄那沒影的“寒天刀”。


    可是對王位的向往,與對榮華富貴的貪欲,最終還是抵消了他想要維護自尊的勇氣,他將滿肚子的怨氣與怒氣,化作肮髒的口水噴向常惠“軟硬不吃的漢狗,你生來就是老子的克星!因為你,我左右不得舒展,橫豎不能自在,你……你他娘地滾,老子我不想再看到你。”


    “但你還沒有答應我的條件。”雖然對方已惱羞成怒,可常惠仍不卑不亢,還進一步刺激他。“難道匈奴太子真的就隻有那點本事——拿女人和孩子撒氣?”


    這話正踩到狐鹿姑的痛腳,他的父王與兄弟都嘲弄他沒本事,可盡管氣得想吐血,但貪欲讓他不敢忘記,常惠是他的克星,也是他的救星,他得罪不起對方!


    收斂起滿眼凶光,他氣急敗壞地說:“我答應!但我要’寒天刀‘!”


    常惠冷然一笑,“隻要火候到,你就會得到它。”說完,他轉過身大步離去。


    “放開他!”狐鹿姑怒喝,並警告額圖:“賤奴,盯住他,別忘記你是我的奴隸,敢有二心,我定饒不了你!”


    額圖沒說話,一溜煙地追趕常惠去了。


    常惠知道他會跟來,他故意不在匈奴人麵前表現出對額圖的關心,就是為了減少匈奴太子對他的傷害,而那孩子似乎也明白這點,不遠不近地跟在他身後,陪伴著心急如焚的他往回趕。


    “芷芙!”一進氈房,常惠就焦慮地喊,可她不在氈房裏。


    “一定在小氈房。”額圖提醒他,常惠腳跟一轉,就去了隔壁。


    芷芙確實在那裏,正給羊兒除糞換草。


    “芷芙,讓我看看你的傷!”常惠走到她麵前,拿走她手裏的鏟子。


    芷芙抬起頭,驚訝地問:“誰告訴你的?”


    “是我。”額圖自行承認,取過常惠手裏的鏟子,繼續芷芙沒做完的活。


    常惠將她拉到門口光線好的地方,仔細審視她臉上的傷。


    除了左額有個血跡已凝固的腫塊外,她左邊的麵頰,也有一片小擦傷。


    “沒事,隻是一點小傷。”芷芙撥開他的手,拉下頭發擋住傷,想回去幹活。


    常惠一把拉回她,生氣地說:“怎麽會沒事?你有藥嗎?”


    “有,等收拾好這裏,我就會去敷藥。”她安撫對方。


    “你應該先處理傷口——走,現在就去!”常惠拉著她就走。


    芷芙知道拗不過他,便隨他回到大氈房,洗過手,取出藥粉用水調和後,她打算自行塗抹,可是因沒有銅鏡,她找不到正確位置。


    “給我。”常惠走過來坐在她身邊,接手這件事。


    他坐得很近,近到她可以感覺到他的呼吸,而他的呼吸,像他的手一樣溫暖。


    他的動作很輕,不禁讓芷芙想起了父親,以前父親曾多次幫她療傷,父親的手雖也很溫暖,但不像他這麽輕柔,她真想抓下他的手摸摸,看它為何如此柔軟。


    就在她胡思亂想時,常惠已開始發問:“他們為何抓你?”


    “那兩人被我踢下湖後,才說太子以為抓住你的夫人,就能逼你就範。”芷芙輕蔑地冷笑。


    “可他不知我是冒牌的,就算抓了我,對你也沒有什麽影響。”


    聽到她的最後一句話,常惠皺起了眉。


    “別說傻話。”擦藥的手頓一頓,他語氣生硬地說。


    “什麽傻話?”芷芙吃驚地問,不知自己說了哪句會刺激對方的話。


    “’沒影響‘那句話!”常惠不悅地說,指上的力道隨之重了一點,聽到芷芙猛地倒吸一口氣,他連忙把手拿開,湊近細看,對自己發出無聲的咒罵。


    芷芙在突兀的痛感過後,想起自己說過的話,不解的發問:“我並沒說錯,抓了我,的確對你沒什麽影響。”


    真的沒影響嗎?聽到她回答得那麽肯定,常惠非常清楚,答案不是這樣。


    “你錯了。”他低沉地說:“如果他敢抓你或傷害你,我一定會跟他拚命。”


    芷芙一聽,猛然抬起頭來看著他:“你在開玩笑嗎?”


    “在這件事上,我絕不開玩笑!”


    “你不用跟他拚命,因為我不會讓他抓住我。”芷芙很有自信。


    聽完她說的話,常惠更加相信,無論她出了什麽事,對他都有影響,而且還是很大的影響。


    當聽說芷芙差點被人抓走殺死時,他感到極度的震驚和憤怒,並立刻猜出主使者是狐鹿姑。


    那一刻,他迫不及待地想找那混蛋打一架,想跟他廝殺,想親手宰了他!即使是現在,那憤怒的餘波,依然撞擊著他的心房,讓他仍能聽到血液中暴力的呐喊。


    而看著芷芙臉上的傷,他感到疼痛,仿佛那傷是在自己身上。


    他曉得,如果這事發生在其他他關心或親近的人,比如額圖身上,他也會焦慮生氣,但反應絕不會這麽這麽強烈。


    他發覺,對他來說,芷芙已不再是侍女或朋友,而是他生命裏最重要的人……


    龍城是漠北最冷的地方,植物生長期極短,大雪覆蓋後,到處都結了冰,隻有淡鹽水的嘎納湖不結冰。


    這湖很大,清澈明淨,湖畔一年四季植物不絕,據說刮風下雨時還能聽到湖麵傳來笛聲,因此被當地人認定是魔鬼居住的地方,是不祥之地,還把它稱為“魔鬼湖”,至今人跡罕至。


    寒風中,芷芙來到湖水的最北麵采摘野菜。


    隨著嚴寒加劇,荒原上可以采摘到是野草、菌類越來越少,而她發現常惠仍不習慣隻吃肉奶,因此她今天特意跑得遠一點。


    事實證明她來對了地方,看看竹筐裏豐富的收獲,芷芙很有成就感。


    自從在湖邊發生過險些被抓的事情後,她就此過去謹慎,因為她不想因意外而導致常惠遇險。


    事發後的第二天,額圖把常惠怒找狐鹿姑,逼迫他答應不得傷害她,否則他就拒絕打造’寒天刀‘的經過告訴了她,她因此相信了常惠真的會為她拚命。


    盡管她明白,他會為任何遭受邪惡迫害的人拚命,但仍為他的表態暗自開心。


    長這麽大,還從來沒有男人仗義護過她呢。


    水聲響起,芷芙看到銀白色的魚兒躍出湖麵。


    她走近湖邊,低頭一看,嗬,清澈的水裏遊過一群魚!


    太好啦,有好東西吃了!


    她解下竹筐上的繩子,從插在頭上的鐵梳中取下三匡,做成彎鉤綁在繩頭,然後悄悄返回湖邊,將繩頭擲向湖裏遊動的肥魚。


    不一會兒,就釣上來四、五條,這可把她高興壞了,本來她還想再多釣幾條的,可忽然聞狂風驟起,本來平靜的湖麵興起波瀾,繼而像沸水般湧動巨浪。


    魚兒逃離,天空黯淡,她驚悚地跳望四野,看到西北方有條白色的“雪龍”正盤旋而來,天空中,大片的雪花正隨風亂舞。


    暴風雪來了,想起漠北恐怖的暴風雪,芷芙急忙用繩子將魚兒穿腮吊在一起,再背起裝滿野菜的竹筐,快速往湖水另一邊的氈房跑去。


    這雪來得突然而猛烈,淒厲的寒風尖利的呼嘯著,把荒原上平展的積雪,吹成了一條條白色巨龍,在天地之間翻滾騰躍。


    氈房四處都是發出令人憂慮的響聲,令芷芙一陣心驚,來不及收拾野菜和魚,她放下竹筐就去找木條和繩索,好加固穹廬架的每一個支撐點,綁牢鬆動的帷氈。


    眼看暴風雪越來越急,她擔心起隔壁的馬和羊。


    在這樣的暴風雪中,青煙不會有事,但十分嬌弱的奶羊就難說了。


    她把塘裏的火燒得更旺,因為結冰的氈房很容易會被壓垮。


    隨後,她趕到小氈房,但大雪已將門給封堵,她用力推開積雪,站在門口就感覺整座氈房,仿佛都在風雪四搖晃。


    狂風把某處帷氈吹起,發出啪啪巨聲,兩隻奶羊擠在一起緊靠青煙,而那匹俊美的天馬依然不改風姿地昂首挺立,仿佛護衛般,嗬護著兩隻羊。


    被她整理堆放得很整齊的雜物,此刻像一道屏障般,保護著氈房左邊的牆,令那一麵顯得穩固,可右邊的馬和羊兒的窩,卻令人不安。


    帷氈在淒厲的寒風中,如風橐般鼓起又塌下,每一次起伏都帶來啪啪巨響,並拉扯著相連的支架,令它搖搖欲墜。


    芷芙迅速跑過去解開係羊的繩子,想把青煙和羊兒帶到相對安全的左邊,不料才解開繩子,她就聽到呼啦一聲,右側一塊帷氈被撕裂,狂風夾帶著飛雪襲來,不斷加大裂口,驚得羊兒喚不停,連青煙都略顯不安。


    她知道奶羊最怕受寒,一遭風寒必定斷奶,因此她急忙把馬和羊帶到左邊,令抗寒能力極強的青煙臥倒,讓羊兒依偎在它身旁,希望馬身體的熱量能保護羊兒。


    隨著裂縫擴大,更多的風雪侵入,一根支撐帷氈的撐架歪了,雖然仍受其他力量牽製,還沒有真正垮掉,但也導致整座氈房傾斜欲倒。


    芷芙用草席將裂縫堵上,卻又很快被狂風撕爛,沒辦法,她隻好找來青煙夜裏避寒用的毛氈,用短劍為針,牛皮繩為線,頂著風雪,將毛氈縫在裂縫上。


    毛氈比草席堅韌,但也更難駕馭。芷芙緊握著它,不屈地與風雪搏鬥。


    狂風扯散了她的長發,冰雪凝結在她的臉上,可她沒有感覺,一心隻想保住她的羊和馬。


    她終於將裂縫補上,但還來不及慶賀,就聽到一陣嚇人的“嘎崩”聲。


    受驚的馬和羊兒當即嘶叫起來,芷芙急忙跑過去安撫它們,可其中一隻羊忽然往羊圈跑去,仿佛在裏頭就能找到安全似的。


    不幸的是,一根鬆脫的橫木在此刻落下,剛好打在羊身上。


    芷芙驚呼一聲,奔過去,用力將那根橫木從羊身上拉開,可這個動作觸動了本來就很虛弱的支撐架。


    終於,隨著那根搖搖欲墜的支架倒下,原本互相牽扯著,懸在那裏的半座氈房坍塌了,而她唯一能做的,隻是緊緊地抱住那隻羊。


    當大風雪驟然降臨時,常惠正與其他鐵匠,在爐邊忙碌。


    眾人還沒有反應過來,頓時一股颶風襲來,卷走了棚頂,吹倒了立柱。


    在轟然巨響中,大棚了倒塌,部分斷木草席落到火爐上,引發了熊熊大火。


    “快滅火!”看著著火的木頭草席,皮毛氈子到處亂飛,常惠大喊。


    可是每個人,都忙著躲避隨著風雪盤旋而至的斷木飛氈,隻憑他一個人,根本無法撲滅大火。


    狂風呼嘯,將燃燒的碎木蓬草吹得四處飄散,幸好風雪太大,因此就算它們落在了附近的氈房上,也旋即被雪花撲滅,沒有造成大災難。


    常惠看鐵匠和看守們或四處逃竄,或忙著回家照顧自己的住所,不由想起芷芙和荒野中的氈房,那破爛的氈帷,能抵抗這麽大的風雪嗎?


    “額圖,我們快回去!”他心急的對緊跟著他的額圖喊了一句。


    兩人冒著大風雪,艱難地往家裏走,飛雪迷離,庶擋了視線,風寒刺骨,路滑雪濘,常惠腳步踉蹌,卻始終不停地往前。


    當他們好不容易回到家時,兩人都成了雪人。


    看到風雪中半傾塌的小氈房,常惠一驚,知道芷芙一定在那裏。


    他趕過去,掀開帷氈,來不及擦掉臉上的雪,便焦急地尋找芷芙。


    他最先看到的,是青煙和一隻羊,它們安然無恙地站在左邊儲存草料雜物的地方,那裏沒多大損壞,但門的右側基本已經坍塌,垮塌的帷氈下,芷芙張開雙臂,護著地上的一隻羊,滿頭青絲散落在潔白的羊身上。


    “芷芙!”看她一動也不動,常惠以為她受了傷,不由得驚慌地走來去,跌跪在她身邊,氣喘籲籲地喊她。


    聽到常惠的聲音,芷芙忽然抬起頭,烏黑的秀發在她猛然回頭時飛散開來,像黑色的絲綢般,飛旋在她蒼白的臉龐四周。


    常惠震驚地看到,那一向冷硬如石的大眼睛裏,充滿了絕望的淚水,她失去血色的嘴唇也顫抖不已……她在流淚,可她,是他見過最堅強的女人……


    拂開芷芙臉沾染了冰雪的濕發,他顫栗地問:“怎麽了?”


    “羊……死了……”她淒然地說著,抱起地上的羊,將臉埋在羊身上。


    撫摸著她劇烈顫抖的雙肩,他明白她在哭。


    常惠希望她能放聲大哭,而不是這樣催心裂肺的默默哭泣。


    “別哭了,芷芙,把羊給我。”他哄勸著,感到眼睛也陣陣發燙。


    分開她的雙臂,他將那隻身體還有餘溫,但已不再呼吸的羊抱起來,對同樣滿臉淚水的額圖說:“你能把它埋在門外雪堆裏嗎?”


    “能……”額圖接過羊,走出了門。


    常惠本想安慰芷芙,可肆虐的風雪和搖晃的氈房,迫使他改變了主意。


    要徹底修複坍塌的氈房不容易,但他至少可以試著讓傾覆的那半站起來。


    他拖過馬槽,頂住那根已鬆動的大杆,然後順著坍塌的部位,把鬆散的穹廬骨架,按其形狀互相交錯捆綁好,與穩固的撐杆連在一起,最後再用羊毛線和牛皮繩把帷氈綁牢,將撐杆豎起,固定好底部。


    雖然這樣氈房的形狀會改變,也比以前低矮,但至少不再漏風雪,也更穩固。


    就在他一節一節地按步驟進行時,一股猛然襲來的狂風將他背上的帷氈鼓起,差點將他掀翻,幸好一股力量適時介入,幫助他共同頂住了暴風。


    常惠回頭一看,是芷芙,她淚跡斑斑的小臉依然蒼白,但眸光已不再悲傷。


    “好姑娘,我正需要你的力量。”他對她微笑,當作給她鼓勵。


    芷芙沒有回應,隻是默默轉身,抓起另一節坍塌的骨架,學著常惠的樣子,將它與撐杆彎曲的地方綁在一起。


    見對方完全明白他的意圖,常惠很高興,微笑著繼續與風雪,和坍塌的氈房奮鬥,可他的體力畢竟尚未恢複,很快就雙手無力,眼看連牛皮繩都抓不住了。


    他正著急時,一雙纖手伸來,將漸漸敞開的繩索收緊,再牢牢綁住。


    “呃,我這雙手沒用了……”常惠邊歎息邊擦汗。


    “沒關係 ,有我就夠了。”芷芙讓他握住收攏的撐杆和帷氈,自己負責捆綁。


    她不僅有力,而且手指靈巧、動作更快,捆綁技巧也高明,不過常惠對氈房的結構比她了解得多,知道哪些部位是關鍵,因此兩人配合不僅速度快,還默契好。


    不久,額圖進來,也參與了他們拯救氈房的行動。


    終於,他們讓坍塌的“半壁江山”,重新站了起來。


    “芷芙,你先回房準備晚飯吧,我和額圖把青煙和羊兒安頓好就來。”看看不再受暴風雪侵擾的氈房,常惠對芷芙說。


    芷芙點點頭,沒有再看看她的馬和羊,默默地離開了。


    在門口目送她進入大氈房後,常惠關上帷氈,走回來對額圖說:“夥計,你知道城裏哪裏可能買到奶羊嗎?”


    “將軍想買羊,去代替死掉的那隻嗎?”機靈的少年問。


    常惠點點頭,“我不想讓芷芙太難過。”


    額圖眼睛轉了轉。“我今晚去找人打聽打聽。”


    “好,帶一斤茶跟他們換。”常惠說。


    額圖的眼睛發亮。“茶可是比黃金還值錢呢,我保證能換到。”


    “行,換最好的!現在幹活吧!”


    收拾完小氈房,再安撫好驚惶不安的馬和羊後,芷芙便替他們掃淨身上的雪,用融雪燒的熱水給他們清洗,然後三人圍在火塘邊吃飯。


    今晚的食物很豐富,有烤肉、魚湯和野菜餅。


    “吃這麽好,哪裏來的魚?”常惠高興地問。當得知是從嘎納湖釣來的時,本來垂涎欲滴的額圖怯步了。


    “哦,魔鬼湖的魚……那我不吃了。”他畏懼地看了看誘人的魚湯,無論常惠和芷芙怎樣勸他,都堅決不吃,好在他還有兩個選擇,因此仍吃得很高興。


    常惠喜歡吃魚和野菜餅,額圖喜歡吃肉,可是芷芙卻吃得很少,常惠明白,她還在為死去的羊傷心,因此沒有勉強她。


    吃過飯,額圖回去了,常惠希望他明天就能帶給他有關羊的好消息。


    可是由於暴風雪持續不斷,第二天額圖沒有來,奴頭也沒有來,整個荒原全被白雪覆蓋,就連氈房四周的深壕溝,都被雪填得滿滿的,氈房也被半埋在積雪中。


    常惠站在門口,掀開門氈往外眺望。


    滿眼風雪,四周看不到任何移動的身影。


    他探頭看看隔壁安靜的小氈房,冰冷的雪花飄落在臉上,冷得他縮了縮脖子。


    隔壁很安靜,芷芙應該正在忙吧?他很想去那裏幫她,可想起自己早上害得羊兒一看到他就躲,隻好放棄。放下門氈走回房內,他在火塘邊坐下,信手拿起身邊她為他做了一半的冬鞋。


    撫摸著那細密的針腳,和厚厚的鞋底,常惠的目光變得溫柔。


    芷芙真是個無所不能的女人。


    今早起床後,他為了避免芷芙觸景傷情,所以沒讓她去隔壁照顧馬和羊,堅持由自己去做,而她大概也是為了同樣的理由,便爽快地答應了他。


    可惜他喂馬喂羊都沒問題,偏偏就是不會擠奶。那看似輕鬆簡單的事,居然弄得他狼狽不堪,也把那隻可憐的羊,弄得“咩咩”直叫喚。


    最後他不得不回來,向正忙著給他做鞋的芷芙求救。


    可是芷芙已經去了很久,怎麽還不回來呢?


    正想著,忽然門口吹來冷風,他抬起頭,看到芷芙垂著雙肩回來了,還一進門就把手裏裝奶用的罐子放在地上。


    “匡當”一聲,常惠聽出那是個空罐,心頭掠過不祥之感。


    他忙放下鞋問她:“怎麽了?”


    芷芙發出一聲嗚咽般的歎息,然後膝蓋軟了似的,順著門框滑坐在地上。


    “芷芙!”他繞過火塘奔過去,蹲在她麵前,關切地問:“發生了什麽事?是不是那隻羊——”


    死?病?發瘋?他說不出來,而那似乎也不可能,因為不到一個時辰前,他才與那隻肥羊打過交道,知道它除了有點慌外,精力充沛,也很健康。


    那麽,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她為會什麽不開口。


    就在他急得想動手,從芷芙嘴裏摳出答案時,她抬起了頭,臉上是他這輩子見過最悲傷的表情。


    她說:“我……羊……”


    常惠情不自禁地伸手,撥開她臉旁的一絡亂發,她似乎沒有察覺,隻是淚眼汪汪地看著他,嘴唇一直哆嗦,他揪著心等待著。


    “……羊不出奶了!”芷芙終於含淚,說出令她傷心欲絕的事。


    常惠差點兒因驟然而來的鬆弛感而暈倒。


    “不出就不出,羊奶也沒什麽好喝的,值得你這麽傷心嗎?”


    他半責怪地說。


    沒想到話才出口,她眼裏忽然綻出激昂的銳光,晶瑩的淚珠隨之迸出眼眶。


    “你怎麽可以這樣說?擠不出羊奶,你喝什麽?我……沒夜明珠可換了……”


    她開始無聲地抽噎,語無倫次,而她的眼淚,每滴都落在了他的心上。


    常惠伸出手擦拭她的眼淚,滿懷心痛與愧疚。“是我害你傷心,我不該那樣說的。你一心為我好,用家傳珍寶給我換羊,希望我喝了羊奶就變得強壯,但我卻這樣亂說話……辜負了你,是我不對。別哭了,你對我好,我都知道,可是我真的不需要喝奶……好好好,如果你說需要,那我就去買羊,買隻更肥的奶羊,每天喝好多羊奶,然後像它一樣肥壯,我保證你,怎麽啦?”


    他絮絮叨叨地懺悔,保證,隻想安慰她。看到她的淚水真的停止時,他高興地說得更起勁了。


    可忽然,他感到氣氛不對,對麵水靈靈的眼睛越睜越大,紅紅的小嘴生氣地閔起,淚痕未盡的臉上帶著受傷的表情,他大吃一驚。


    “你取笑我!”芷芙眼睫毛一抖,一顆淚珠滾落。


    常惠用手指接住那淚滴,堅決否認。“我沒有!”


    “你有!”


    “沒有!”


    “那你為何說這樣的話?”


    “我怎麽說話?”他問,突然有股衝動,想攬她入懷,撫去她所有的悲傷。


    “像哄小孩一樣。”


    “沒有,況且你不是小孩。”


    他的目光太火熱,芷芙感到難為情,垂下眼急促地說:“你真要買奶羊?”


    “如果你說要,我就買。”


    “可是我們沒有寶物交換羊了……”她遺憾地說。


    “我會想辦法。”常惠的視線被她嬌羞的神情吸引,那在她身上是如此罕見。


    “我……剛才失態了……”芷芙不自在的移動膝蓋,想要站起來。


    常惠抓住她的手。“芷芙!”


    她看著被對方握住的手。“什麽?”


    “我要親你。”常惠宣布,但並沒有采取行動。


    芷芙烏瞳放大,定定地看著對方,見他安靜不動時,她舉起了手。


    雖然對她的感情已經不同,但親吻她並不在他的計劃裏,因此,聽到自己的提議時,常惠也嚇了一跳,但他隨即明白,這事是不可避免的。


    從她把他冰冷的大腳抱在懷裏暖著的那一刻起,他就一直有種想要親近她、撫摸她的衝動,他知道自己是真的喜歡上她了。


    他想要克製這種衝動,而他一向能約束自己,更何況,他清楚他們兩人是個性和愛好截然不同的人。可他也明白,這種衝動絕對不會停止,就算芷芙狠狠甩他一巴掌,他也不能命令自己的心,停止對她的渴望。


    然而,就在他準備承受那一掌的力量時,卻見她挺直上身,讓自己更靠近他,然後舉起手繞過他的脖子,將他的頭拉近,把嘴貼在他的臉上,親了他。


    常惠心頭蕩漾起溫柔的熱浪。


    這就是芷芙——悲也默默,喜也默默,就連激情時刻也如此沉默。


    如果不是與她身體相貼,氣息相交,感受到她急促的脈動和熾熱的嘴唇的話,他會以為,她一點都不像自己這麽激動。


    她的親吻猶如一滴甘霖,無法滿足他如沙漠般的饑渴,於是在她撤退時,他握住她的下巴。“該我了。”他俯身,把微微分開的雙唇,貼在了她的嘴上。


    當他們的嘴唇碰觸到彼此時,兩人都發出輕輕一顫。


    芷芙的嘴柔軟得不可思議,一點都不像平時看起來的那樣堅硬,誘惑著常惠不斷地加深,這個他本來隻想淺嚐輒止的吻。


    從未被人親過的芷芙,根本不曉得人與人可以這樣親近,他的胡須粗粗地摩擦著她敏感的肌膚,帶著絲絲痛感,更帶著一種強烈的舒適。


    她閉上眼睛,發出一聲輕柔的歎息。


    過去她從來沒對異性有過特別的感覺,可自從他坐在馬槽裏,赤裸、病弱、憔悴,卻滿懷義憤地怒斥她“不知羞恥”後,她的性別意識蘇醒了,並清楚地覺悟常惠是個男人——真正的男人。


    而這段時間的相處,更讓她對他的一身正氣和高尚品格,充滿了敬仰,隻要他要的,她都願意給他,更何況這個吻帶給她的,何止一點點的快樂?


    聽到她的歎息,常惠把持住自己,結束了這甜蜜而短暫的一吻。


    他抬起頭凝視著對方,而她也張開迷夢般的大眼回望著他。


    憐惜、珍愛、關切、渴望……都在這深情的對望中縱情宣泄。


    第一次這麽近看芷芙,常惠發現她彎而長的睫毛又濃又密,眼珠並不全黑,帶著淡淡的紫褐色,白皙的肌膚染上一層紅暈後顯得透明。


    他相信她不是純漢人,她的祖先一定有允戎、或者月氏人的血統。


    此刻,那望著自己的瞳眸,保持著一貫的沉靜和嚴肅,卻多了令人心醉的朦朧和熱情,他身上的血液因這美麗的目光而沸騰。


    芷芙小小的下巴,在他的大手中顯得無比嬌弱,碰觸到她溫暖細嫩的肌膚,他才意識到她有多麽纖細和脆弱。


    可這個脆弱的女人,卻敢與凶猛的獵犬拚殺,與邪惡的敵人較量。


    一種近乎崇拜的愛意和從未有過的柔情襲來,常惠情不自禁地發出一聲模糊的呢喃,再次吻上她的唇,這次,他的親吻火熱而激情、狂猛而甜蜜、而令他滿意的是,芷芙沒有拒絕他,她勾在他脖子上的手,反而將他摟得更緊、更近


    他的嘴有魔法!這是芷芙此刻唯一能想到的。


    當常惠第一次親吻她時,她感到所有的痛苦磨難都消失無蹤。而這次,他灼熱的嘴在她唇上碾壓、吸吮,她覺得自己就像一朵枯萎的花兒般迅速綻放。


    一陣細密的顫栗,著火一般的熱度竄過她的全身,直抵腳趾。


    那份感受是如此奇異而醉人,盡管常惠沒有開口,但她知曉他想要她怎麽做,因此她本能地按照他的願望分開唇,呼吸急促地滿足他的索取。


    常惠發現自己錯了,芷芙一點都不冰冷,也不麻木。


    當他不斷地加深這個吻,貪婪地攫取他終於獲得的一切時,也在心裏欣喜地糾正著自己過去對她的看法。


    他能感覺到,在他引導的熱情,由唇舌逐漸擴展到身體更深處時,她雖有點畏縮,但不是退卻,當他要求她回應時,她咽喉裏發出的小小聲音,既不是抗議,也不是抒情,倒像是必須做出妥協時的歎息。


    可是她忽然掙脫了他,瞪著他的美眸也充滿驚慌。


    “怎麽啦?”常惠問,仍托著她的下巴的手指,輕柔地撫摸著她的麵頰,而那隻摟著她腰部的手,則在她背上摩挲。


    芷芙惶恐的眼睛,落在自己搭在他脖子上的手,清醒地感覺到胸脯正緊貼著對方的胸膛,大腿更毫不知恥地與他的相觸、相疊……她頓時雙頰滾燙,各種複雜的情緒齊湧上心頭——她羞愧、痛苦、茫然又軟弱……


    “喔……我不該!”芷芙猛然抽回手,退開身子,喘息著說。


    “我喜歡你,而且我知道你也喜歡我,為什麽不能?”常惠拉回她的手。


    聽對方說喜歡她,她似乎被嚇壞了,連忙抽回了手,“我是侍女。”


    “我是囚徒!”他不喜歡芷芙忽然間把他當作瘟疫似的推開。


    “我父親是臭名昭著的遊俠!”


    “我父親是一文不名的鐵匠!”


    “不……”她再往後退,“我不跟男人胡搞!”


    常惠一窒。“那是個美好的親吻,不是胡搞。”


    “不管是什麽,以後別再那樣做!”芷芙麵色蒼白,眼裏淚光閃閃,在他尚未反應過來時,就竄出了門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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