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是,她怕也想不起來了。聽娘親說,小時遭擄被救回後,她日夜啼哭,高燒數日,好不容易從鬼門關前撿回一條命後,以前的記憶都記不全了,很多事情一問三不知。


    關釋爵上完香,沉默了好一會兒才對她釋疑。「先父與柳盟主曾是舊識,我與鳴鳴自小見過幾次麵,她當時年幼,想必是記不得了,自然沒有跟你提過,而且這也不是什麽重要的事。你既然喚我一聲當家,便是我馬場裏的人,再辛苦,我都會替你留一口飯。」


    「多謝當家,隻是水仙不懂,為何當家不向老爺表明這層身分?」在她麵前,爹爹並不是以對舊友之子的口吻提到關釋爵這個人,而是將他視作無心插柳遇見的寶物般讚揚,因此相處愈久,她愈覺得關釋爵是層厚重迷霧,她甚至無法畫出雛型。


    「若不是因為誤會,兩人豈會形同陌路,互不聯絡?」關釋爵輕扯嘴角,兩家的恩怨豈是三言兩語就化解得了的?


    「上一代的事,我也不是很清楚,以後有機會再慢慢說給你聽吧。」


    「好。」他語中多有無奈,但現在不是細究的時候。


    柳鳴風收拾好情緒,咽下苦楚,踏出如千斤重的腳步,隨關釋爵離開她待了十年的盟主山莊,開始新的人生。


    【第三章】


    白雲襯著浩瀚藍天,近壓蓊鬱連綿的山巒,頂峰上雪脈晶塋,群山下金黃色的油菜花田,在風中宛如飛舞的絲帶,輕掛在翠綠遼闊的草原上,馬群、羊群、牛群點綴其中,生氣盎然。


    來到草原上的日子已經過百,柳鳴風度日如年的感覺始終沒有因為已適應生活而減少幾分。


    馬場裏的人待她極好,知道她怕生,特定清了間空房讓她獨居。原本是拿來堆鐵耙之類的工具,不大,但她東西不多,夠用了。


    她現在能揉麵、削麵、烤餑餑,也能不懼騷味地獨自處理羊隻內贓,手腳利落多了,可是來到馬場後她始終睡不好,腦海裏的呼喊聲、求救聲,還有一具具焦黑難辨的大體清楚到不能再清楚了,她如何睡?


    她真的好痛苦好痛苦!心頭上四口棺木壓得她幾乎無法呼吸,更別說有時間思考該如何將元池慶的惡形惡狀昭告天下。


    「小心點兒,拿刀還恍神,是切肉還是打算切自己的手?」


    低沉卻如草原般清淨悠遠的嗓音絕塵而來,柳鳴風聞言抬頭,木台前方站著多日不見的關釋爵,風塵仆仆,靴緣帶幹泥,汗味混著青草香。


    「當家路上一切順利嗎?」柳鳴風扯開嘴角,試著讓自己看起來像人。


    來到馬場的第一天,關釋爵就將她交給馬場裏的庫塔嬤嬤訓練,要求她在最短的時間內讓自己適應與南方截然不同的生活方式,隨後便忙他分內事務去了。


    就像老鷹教導幼鷹飛翔的最好方法就是踢它下山穀,她對馬場雜活極快上手,連庫塔嬤嬤都誇她是個有天分的娃兒,一點就通。


    若非她提著剛擠好的牛奶到後方倉庫準備發酵時,親眼看見關釋爵在替馬匹洗澡刷毛,拌粟米、添糧草、擔淨水,完全不假他人之手,額上的汗水在陽光的照射下宛如一顆顆華麗圓潤的珍珠,她真要以為是關釋爵刻意刁難,要磨去她由南方帶來的嬌貴之氣呢。


    他是當家,卻一樣做粗活,不是隻有一張嘴、一根指頭。在他樸實的態度下,她在馬場竟然感到安心,反而沒有住在盟主山莊時的虛無恐懼。


    然而一個月前,他突然說要往南方送馬交貨,問她需要什麽,刹那間她有股慌亂感,差點脫口而出她要平靜。


    「尚可。」關釋爵微微蹙眉,從胸前暗袋裏取出一小袋以紅線紮起的圓鼓粗布,遞給滿手腥膻、正揉搓腰前圍布的她。「拿著,這是我替你帶回的東西。」


    雖說馬場四季不甚分明,春不像春,夏不像夏,長年低溫,與南方實有差異,但也不至於在他離開馬場不到一個月,她便整整瘦了一大圈,臉無生氣,黑發中摻了幾絲銀線,實在僬悴可憐。


    雖然她一雙晶眸依然閃爍著不屈不撓的神色,將馬場內從未碰過的粗活都在短時間內上手且承接下來,堅毅精神實為可嘉,然而看在他的眼裏,不舍卻遠遠大過讚賞,甚至有股衝動要她停手別再繁忙。


    算算她今年不過十八,卻像走過一生、回顧盡是人生滄桑的嬤嬤!


    「這是?」柳鳴風不解地接過,實在猜不出其中物品。


    「柳家墳上的土。」臨走前,他掬了一把。


    「……」柳鳴風冷不防地打起寒顫,這是爹、娘及弟弟墳上……的土?


    手裏的這包泥土突然重得她心好疼,山莊慘烈的模樣又驀地躍上她的腦海,淚水無法控製地匯聚,她斂眉轉過身去,不想讓他看見她流淚的樣子。


    「多、多謝當家,這對我來說,確實比任何東西都好。」


    她一直掛念著家人後事,又不敢在她尚未完全融入馬場生活之前頻頻追問消息,沒想到他會特地繞往盟主山莊,還替她帶回一包墳土,讓她能有所寄托。


    她顫動的背影毫無預警地抽痛他的心房,若非他在失神前拉回理智,此時此刻,說不定他已經張開臂膀將她緊緊摟住。


    「你看起來很累,是庫塔嬤嬤多給你工作嗎?」他幾番呼吸後才有辦法正常說話。她對馬場的雜事頗為上手,難道是因為這樣,所以多分了點事做?


    「當家別誤會,是我連續幾日睡不好才會沒精神。」柳鳴風趕緊轉過身來解釋,一邊將淚痕擦幹。


    她不能因為睡不好而荒廢分內的工作,也曾想過白天多做一些,讓自己累一點,看晚上會不會比較好睡。結果睡是睡下了,過沒多久便又哭著驚醒,屈抱著身子睜眼到天亮,反而更糟。


    「你回去躺會兒吧,我找人來接你的工作。」看她累成這樣,怎麽忍心強求她繼續工作?況且解羊不是件簡單的功夫,庫塔嬤嬤怎麽會要她一個新人負責?


    「多謝當家,我不困。」馬場上下都忙,她怎麽好意思自己一個人回去休息?


    柳鳴風收好墳土,繼續解羊切肉,完成庫塔嬤嬤的交代。


    關釋爵迅雷不及掩耳地奪走她手裏的切肉刀,指著一旁簡易的木椅、木桌。「不困,也坐著眯會兒。」


    柳鳴風本想取回切肉刀,這是她分內的事,教別人看見了要怎麽說她怠惰職責?可是他冷眼過來,她便什麽都不敢說了。


    看看他利落地片羊肉、去骨切塊,一點當家的架子也沒有,她在一旁端坐,看著看著,眼皮竟然逐漸沉重,忍不住打起噸來。


    奇怪,爹娘這回怎麽沒來找她?弟弟跟水仙也沒來跟她招手……那她可以好好地睡一覺了嗎?幾刻就好、幾刻就好……


    關釋爵沒幾會兒工夫便將剩下的羊隻處理幹淨,一回頭,她已經睡沉,還發出微微鼾聲。


    他解下披風,輕覆上她如垂柳般纖細的嬌軀,猶豫許久後才單膝跪下,以指掀開她覆額的厚重劉海。平滑無紋的額頭上,接近右邊太陽穴的地方,確實有道粉色如蝶的肉疤。


    「淮哥哥,我這痕好難看……以後……以後就沒人喜歡鳴鳴了……」


    「怎麽會?像在你臉上繡隻蝴蝶似的,我覺得漂亮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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