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正我也入不了家族墓園。」她還這麽說過:「假使能有一塊刻有我名字的墓碑,我便可以期待在我死後,有人偶爾帶著鮮花來看看我,也就心滿意足了。對了,小深,你知不知道我喜歡什麽花?」


    「玫瑰花?」當時他沒有失明,她也還沒有生病,在英國倫敦一間小酒館裏,他這麽回答。他亂猜的。多數女性都喜歡玫瑰花。


    當時她哈哈一笑,沒告訴他答對了沒有。


    後來幾次見麵,也沒有再提起這件事。


    如今想起,陸靜深才不得不承認,他確實不如他所以為的那樣了解他這位姨母。


    皮鞋踩在墓園鬆軟的草地上,他聽見泥土一潑一潑地覆蓋住棺材。


    「塵歸塵,土歸土……」華神父吟誦著禱文。


    陸靜深不信神不信教,他沒有信仰,此時卻真心希望姨母能回歸她所信仰的天父懷抱,結束苦痛的一生,永遠安息。


    所有的一切即將落幕,所有的一切也都將煙消雲散,在那微妙的刹那間,他感覺到身邊帶著一身濃鬱香水味的女人矮下身,在姨母墓前喃喃說了幾句話,他聽不真切,也沒能看見她將別在胸前的梔子花取下,盈盈放在墓碑前方一小塊潔淨的青石平台上。


    他突然迫切地想要離開這裏。


    但他不能。還不能。


    姨母的律師正準備要宣讀她的遺囑。


    他隻能耐著性子等著一切真正結束。


    由於杜瑪莉並沒有繼承杜家的財產,因此眾人對於她身後的繼承問題並不感興趣。


    程律師打開她的遺囑時,已經有一些人陸續走出墓園了。


    戴著金框眼鏡,頭發半灰的程律師,瞟了一眼眾人,以著公事化的口吻將遺囑大聲讀出:


    「我,杜瑪莉,將我名下所有財產交由信托公司管理,並將每年利息捐贈給以下單位……」接著便是幾個孤兒院、社會福利機構的名稱。


    念完那串受捐贈名單,麵容老成的程律師再讀出遺囑中最後一段:


    「最後,我把我這一生中最珍貴的東西,交由我甥兒陸靜深的妻子來保管……」


    眾人不感興趣的表情在聽見「陸靜深的妻子」這幾個字時,紛紛停下腳步,毫不掩飾好奇地豎起耳朵來。


    隻有陸靜深皺著眉頭,沉吟不語。


    他身邊那女人則根本連看也沒看眾人一眼,兀自站在一旁,垂著頭,瞪著自己的鞋尖。


    程律師繼續宣讀:「隻有一個但書,希望她婚後一年內不要去看我留給她的東西,雖然,那已全部屬於她。」


    頓了頓,程律師看著紅衣女子念完最後一句話:


    「寧海,我把一切都交給你了。程律師會代我傳達這句話。」


    聞言,眾人先是納悶地看向那站在一旁的紅衣女子,隨即錯愕地看著程律師將一個信封遞給她,這才驀然領悟——


    這女人,該不會就是陸靜深的「妻子」吧?否則程律師為什麽要把那隻信封交給她?


    開什麽玩笑,陸靜深什麽時候偷偷結了婚,卻沒人知道?甚至對象還是這麽個來路不明的女人?


    眾人驚疑之際,隻見寧海收下那個信封,安之若素地打開它的封緘,而後突兀地笑了出聲,打破墓園裏那快要令人窒息的無形壓力。


    「好呀,瑪莉。」她喃喃低語:「你又不是不知道我隻愛鈔票,給我一把鑰匙做什麽?要我打開潘朵拉的箱子嗎?」


    陸靜深不理會寧海說她比較想要鈔票的事,他不無詫異地道:


    「一把鑰匙?」


    「對啊,你覺得這有可能是銀行保險櫃的鑰匙嗎?」寧海不無期盼地晃了晃手中那把黃銅打製的鑰匙,忽而聳肩又道:「我發傻了,問你作啥,你又看不到。」


    說著,她順手將鑰匙收進原信封裏,連同信封一起裝進隨身的皮包,而後在眾目睽睽下,頭也不回地走出墓園,不理會在同一時間被陸家人包圍住,質問他「妻子」一事的陸靜深。


    杜瑪莉確實高招。


    寧海沒想到她會用這種方式,當眾公布她和陸靜深的婚姻關係,好讓她反悔不得。


    對陸家來說,盡管陸靜深已是棄子,但他終究是陸家人,他的婚姻選擇權不完全在他自己身上,還是得要家族裏大老點頭才算數的。


    既然沒打算把自己拋進豺狼虎豹群裏,要脫身,自然得將他推到風尖浪口上,好為自己爭取逃脫的時間。


    款款走出,坐上等候在教堂外的計程車時,寧海瞥見錢管家和王司機的身影。


    揮了揮手,她善心大發道:「去接先生吧,他應該想離開了。」


    而她則自顧離去。


    是了,她與陸靜深本是不同路的人。


    【第三章】


    「好香啊,是煎培根嗎?」


    次日清晨,寧海睡了一頓飽覺,神清氣爽地走進廚房裏,一邊聞著培根的香氣,一邊打開冰箱,給自己倒了一杯柳橙汁。


    正在準備早餐的陳嫂是陸靜深的廚娘,一見到寧海,趕緊招呼道:


    「太太……」


    寧海被柳橙汁嗆到,咳了兩聲,眉眼向上微挑,看著畢恭畢敬的陳嫂,心想她果然還是不習慣「陸太太」這個稱謂。


    「嗯。」在陳嫂期盼的目光下,寧海點點頭,道:「請給我一份培根煎蛋,蛋要全熟。」說完,她逕往小吧台前一坐。


    「太太不到餐廳裏用餐嗎?這裏油煙重。」陳嫂趕緊又道。


    「不用,這裏挺好。」寧海自行拿了一片烤好的土司,抹上一點奶油,慢條斯理地咀嚼起來。


    一時間,廚房裏的氣氛有些凝重。


    寧海也不介意,自顧自地吃早餐。


    住進陸靜深這位於城郊的別墅裏已有兩個月,錢管家與傭人們——包括廚娘陳嫂、王司機,以及負責照顧花園花草和屋子修繕的園丁兼雜工劉叔——對待她的態度,一貫是有禮卻生疏的。


    這幾個人是看著陸靜深長大的老仆,原本都在主家工作,在陸靜深失明後隱居這偏僻的城郊別墅時,也自願隨他一道過來照料他的生活。


    她知道,在他們心裏,她是一個不知道打哪兒竄出來的來曆不明的女人。


    雖說她莫名其妙地與這屋子的主人結了婚,還是主人的姨母一手撮合,但私底下心裏難免有些疙瘩。


    基於護主心理,他們認為她配不上他,也是人之常情。


    矛盾的是,也是基於護主心理,他們認為,她既然已經跟陸靜深結婚,自然也得連她一起照顧。


    所以打從寧海搬進來住的這段日子裏,有人照顧起居的日子,其實過得挺舒適愜意的。


    早餐吃到一半時,陳嫂端著一盤清粥和幾色小菜往廚房外走。


    離開前,她恭敬地向寧海道:「太太,我送早飯上去給先生。」


    陸靜深住在二樓的主臥室裏。


    「他不下來吃?」寧海順口一問,問完又吃吃一笑,惹得陳嫂忍不住多瞧了她一眼。寧海搖搖手,趕緊又道:「沒事,你送去給他吧。」


    是了,這兩個月來,她還不曾看過陸靜深自己下樓到餐廳吃飯呢。他簡直像是一個閉關不出的隱士,他的臥房就是他冥想之地。


    有錢真好。


    一般失明的人,哪有辦法像他這樣,茶來伸手、飯來張口,過著不愁吃穿的大老爺生活?


    好、好,他確實有本錢。


    眼睛看不看得見,對他來說,顯然沒什麽差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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