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謹言站起來走到窗邊,看著外麵漸濃的夜色,心緒複雜。    良久,他轉過頭看葉茗:“……我還是要去醫院一趟。”    葉茗的臉色一黑,語氣生硬:“跟你說了你進不去醫院的!現在去也不過是白跑一趟。你到底在想什麽啊!”    顧謹言轉過頭看著窗外,然後慢慢將頭靠在窗沿。他閉上眼睛,歎息般地說了句:“就是因為知道見不到,所以才要去的。”    兩個人坐葉茗的車,很快就到了醫院。其實也不能算是到醫院,因為在離醫院大概還有將近一百米的地方,就已經被層層警車攔住了。    葉茗隻能選了個偏僻的位置停下。    現場的狀況是,如果有個不知詳情的人來到這裏看到眼前的景象,肯定會以為是某個大牌明星在這裏開演唱會呢。    表麵上看,基本上是警察和記者包圍了這座醫院。但是顧謹言知道,在這裏邊暗潮湧的,還有江家的勢力。    顧謹言沒有像其他一些看熱鬧的人一樣,叫嚷著往人群裏衝,他在下了車以後反而是背著醫院往遠處走。    許桓所在的這幢樓是市醫院心擴建的主樓,而在它對麵的,是多年前建在半坡上的普通病房樓,很是矮小普通,隻有四層高。現在,和對麵人聲嘈雜流言漫天的主樓相比,這幢樓陷落在漆黑的夜色裏,顯得有些孤獨和單薄。    顧謹言直接登上頂樓的天台,遠遠俯視著對麵。    一眼望去,是一派燈火通明。顧謹言不知道,此時此刻,許桓的生命,究竟是在哪一盞燈光下,安靜地流逝著。    而在等候室的江亦,此時此刻,又該是怎樣的心情。    顧謹言忽覺時光反反複複兜兜轉轉,拐了那麽多個彎,其實到頭來,命運的賬簿上赫然寫著的,仍然是多年前那筆算不清的爛賬。    原來這麽多年來,他們三個人的關係,隻不不過是轉了一個怪圈,而最終,還是回到了最初的原點。    他站在江亦的身後,江亦站在許桓的身邊。    葉茗拍了拍顧謹言的肩膀:“喂,你別告訴我你想跳下去啊。”    顧謹言微微一愣,看了看腳下。不知不覺之間,他竟然就來到了天台邊緣。顧謹言稍稍向後退了退,回頭看著葉茗,微微一笑:“你想太多了。如果我真的要自殺也要找個曝光度高的地方啊,現在就算我跳下去,對麵的警察和記者也是不會過來的。”    葉茗沈默一陣,輕輕點頭:“……你知道就好。”    “我一直都知道。”    他一直都知道。知道他的分量,知道他的位置。    或許他忘記過一段時間,但剛才的冷風,又把他的腦子吹醒了。如果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處世哲學和人生箴言的話,那麽剛才那一條,無疑是他最應該牢記和遵守的。    即使免不了摔倒,但至少可以讓他不那麽痛。    “顧謹言,雖然我不知道你們三個人到底有過什麽,但是我知道,你絕對不能再和他們有什麽了。”    顧謹言沒說話,似乎是在思考。    葉茗歎口氣:“你和他們根本就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顧謹言身子一僵。    葉茗的眼神突然銳利起來,她直直盯著顧謹言,聲音不大,但在顧謹言聽來卻是振聾發聵:“難道你以為你真的進入了江亦的世界嗎?”    顧謹言死死握住欄杆,緊得連手指關節都發白了。    “你除了知道他是江家的人,你還知道什麽?他告訴過你他平時做什麽工作嗎?他有讓你進入他的朋友圈子嗎?他有帶你回過本家嗎?”    葉茗一連串的發問讓顧謹言腿腳發軟,差點直直跪下去。    葉茗停下來,喘了一口,聲音不複剛才的激動,但是對顧謹言來說,卻是一劍封喉:“他根本沒有把你當成要相伴終生的伴侶,從來沒有。”    顧謹言覺得眼前一黑,瞬間就要倒下去。葉茗伸出手急急扶住他。    “……我說的是不對嗎?”    顧謹言狠狠眨了幾下眼睛,努力站定。他垂著頭,雙肩顫抖。    葉茗按住他的肩膀:“謹言……我知道你心裏有判斷的。”    顧謹言終於慢慢蹲下身子,雙手捧著臉,將臉深深埋進兩膝之間。    “……哭吧,哭出來……會好一點。”    葉茗在顧謹言麵前,也慢慢蹲下來。她撫摸著顧謹言的頭發,剛才努力假扮的刻薄剛強已經完全土崩瓦解,隻剩下,一寸一寸的哀傷。    作為顧謹言的朋友,這樣費力不討好又尖刻不討喜的角色,就讓她扮演了吧。或許,也隻有由她來扮演了。即使眼前這個名叫顧謹言的傻瓜還可以繼續將他那無怨無悔付出的跟班角色演下去,可是,作為這場戲唯一一個觀眾,她已經看不下去了。    該結束了,這場演了十年的戲劇。它搞笑過,滑稽過,但仍然是不可避免地走向了絕望的終局。如今,其中的一個主演,或許就要離開。    葉茗毫不懷疑,如果她不去阻止,顧謹言會毫不猶豫地將他的演藝事業,發展為終生職業。她實在不忍心看到,明明兩個主演都已經離席下台,唯有他這個小角色,還癡癡地站在舞台昏黃的燈光下,等著江亦,或許僅僅隻是江亦的一個回眸。    而即使這樣,竟然也能讓那個敬業的白癡,覺得值得。    她要阻止他,更要拯救他。    可是,她所期待的哽咽和抽泣聲並沒有出現。而顧謹言本來顫抖的雙肩,也漸漸平穩下來了。他隻是安安靜靜地蹲在那裏,埋著臉,看不清神情。    “顧謹言?”葉茗有些擔心,她推了推顧謹言的肩膀。    顧謹言慢慢抬起臉。    葉茗料想中的,滿臉淚痕的顧謹言並沒有出現。    顧謹言神色如常,嘴角甚至帶點輕笑:“誰說我哭了?”    可是這樣的顧謹言反而讓葉茗更加擔心,她伸手拍了拍顧謹言的臉:“喂,你還好吧?還正常嗎?”她看著顧謹言不僅嘴角帶笑,甚至連眼底,都染上了點點笑意。    “謝謝你,葉茗。我知道,你是為了我好。”顧謹言的眼神裏,閃著感動和感激。但卻看得葉茗一陣心酸。    “可是,江亦不是這樣的。”顧謹言的眼神飄向遠處,聲音輕靈。    “什麽?”葉茗半是疑惑,半是憤怒。    “沒錯,他還不夠愛我。可是,關於這一點,他並沒有騙我,他一直和我說的很清楚,也表現的很明白。”    葉茗突然一下子站起來,冷笑著說:“也就是說,他一邊玩弄你,一邊和你說,我就是在玩弄你嗎!”    顧謹言默然無語,良久,突然望著葉茗,語氣認真:“葉茗,你是不是覺得我很賤?”    葉茗瞬間語塞。如果是別人做著這樣的事,然後再問她這樣的問題,她發誓她會毫不猶豫地劈頭就罵過去:“是!”    可是她忍住了,因為眼前的人,是顧謹言。她實在不忍心,在眼前這個男人傷痕累累的心上,再劃一道傷口,來自朋友的傷口。    顧謹言見她不說話,黯然地點點頭,有些艱難地說道:“……也是,我也覺得我……”    顧謹言沒說下去,他慢慢站起來,因為長時間蹲在地上,一站起來的時候,大腦有一瞬間的供血不足,他閉著眼,身子晃了晃。    葉茗的瞳孔瞬間放大,她急忙伸出手,想抓住眼前的人的手臂,可是倒映在她漸漸放大的瞳孔裏的,隻是那個人慢慢往後倒的,單薄的身體。    如落葉般飄零。        第七十一章        “讓我來守著他就好,您去休息吧。”    江亦沈默地從床邊的椅子上站起來,轉身看著說話的女人。她的臉色蒼白,眼角有隱隱的淚痕,握成拳狀的雙手,還在微微的顫動。    她努力擠出一絲勉強的笑容,可是再怎麽偽裝,也掩飾不了此時此刻,她內心的恐懼和驚惶。    江亦靜靜看著她,看著眼前這個,比她更有資格陪在許桓身邊的女人。    她是許桓的妻子。    即使在此時此刻,這個女人也是如此的堅強。盡管江亦知道,在這幅冷靜的麵孔背後,究竟隱藏了怎樣的滔天巨浪。    江亦又轉回頭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許桓。蒼白的臉,大半都掩蓋在氧氣罩下。    手術剛結束的時候,他們走進來看到的許桓,就是現在的這個樣子。在那一瞬間,他真的以為許桓其實已經死了。他感受不到他的呼吸。他靜靜站在床邊,仔細端詳這個男人的臉,有些恍惚。曾經在他的生命裏,有過那麽強烈鮮明的存在感的許桓,此時此刻,或許就要消失了。他抓不住他。    他從來都抓不住他。從來。    江亦忽然覺得有些想笑。他曾經以為阻隔他和許桓的,是身後的那個女人。可是在死神的麵前,不管是他們兩個中的誰,都隻能靠邊站。    原來說到底,誰都不能真的得到誰。但虧得那麽多人,為了如此無意義的命題,苦苦掙紮了那麽多年,有些甚至是一輩子。    從記事起,他已經麵對過無數次死亡。而唯有這一次,讓他在死亡中悟出了一些真正的東西,值得記住一輩子的東西。    從許桓做完手術到現在,整整十個小時的時間,他都守在這裏。明明在之前那麽長的空白裏,他都可以觸碰許桓,觸碰眼前這個,無論他曾經用了怎樣的手段,都沒能得到的男人。可是他沒有。他隻是安安靜靜地坐在許桓的身邊,安安靜靜地看著他。    他絲毫沒有變。即使現在臉色蒼白,虛弱無比,但仍是一派遮不住的俊美高傲。江亦就這麽看著他,在安靜的監護室裏,用這十個小時的時間,回憶了他們之間難以言說的漫長十年。    可是,江亦發現,無論他回憶到哪個瞬間,他所認為的“他們”,都不是隻有他們兩個人而已。在記憶中的這場愛情電影裏,除了他和許桓這兩個主演之外,始終還有那麽一個小小的身影,活躍在他們的舞台上。江亦慢慢地觀賞和咀嚼著這場滑稽無比又傷情萬分的愛情劇,忽然驚覺,這十年時光,他和許桓其實並沒有多大的變化,然而那個人卻從最初那麽渺小的存在,漸漸成為了這出戲,最後的主角。    他其實並沒有演戲的天分,尤其是演情感戲。他隻是憑著他近乎偏執的固執倔強,把所有的戲份都擔到了自己單薄瘦削的肩膀上。這樣沒有存在感的主角卻擔當了所有苦楚的悲情主角,顧謹言卻當的甘之如飴。    或許多年前他和許桓兩個人還有演下去的心思,然而到了後來,明明誰都沒有心思再演下去的一出戲,隻有他,還傻傻地不肯放棄。    於是,在這十個小時的時間裏,江亦看著許桓的臉,想的卻是顧謹言。    這又是命運的一個黑色幽默。明明在多年前,他和顧謹言在一起,想的隻會是許桓。風水輪流轉,隻是這一轉,實在是拖得太長太慢。    他不是一個有足夠耐心的家夥,他曾以為自己這輩子所有的耐心,都已經全部耗在許桓身上了。他從來都是個強大的存在,所以他不能接受自己竟然不能得到一份真摯的感情,這樣一個對於任何一個普通人來說,都是最簡單幸福的事實。然而現在想來,他到底還是幼稚的,竟然以為感情的事情,靠著天分和努力,就能夠輕而易舉地信手拈來。    現在,他看著許桓,第一次覺得,或許自己,隻是不甘心而已。    他知道顧謹言喜歡他,後來甚至是愛。可是他隻是這麽放任著。他以為他和顧謹言的痛苦是同等的:他得不到許桓,而顧謹言得不到他。他覺得這樣很公平。    然而現在想來,那怎麽可能一樣呢。他們的籌碼是不一樣的。他還有那麽多那麽多的候選者,可是顧謹言,從頭到尾,都隻有他一個人而已。他的感情戲裏,除了許桓,還有很多很多的配角,雖然他並不常和他們對戲,唯一多一點的,或許就是顧謹言。可是對於顧謹言來說,他真的就是唯一。    他雖然自傲,但是這個認知,並不是以他的高傲為依據。    江亦有些恍惚。顧謹言和許桓不一樣,許桓用他的強大瞬間就折服了他。這是顧謹言做不到的,而顧謹言可以做的,嚴格來說的話,其實任何人都能做到。隻是到頭來,做到的人寥寥無幾。至少在江亦的世界裏,他從來沒有見到過,能有一個人,為了一個他幾乎不可能得到的人,默默地堅持那麽久。    這是完全不靠天賦和才能的一種征服,靠的隻是最原始最笨拙的努力。然而做到的人,江亦環視他的世界,這麽多年,也隻出現了一個顧謹言而已。    這樣一比的話,江亦發現,他引以為傲的對許桓的深情,其實隻是一張廢紙。顧謹言遠遠不是他看起來的那麽懦弱,相反,他或許比自己更剛烈和堅強。顧謹言站在沒有後路的懸崖上,迎著獵獵長風,神情卻是不屈的悲壯。而在他身後等著它的,卻是一張張軟床。隻要他想放棄,他就可以輕輕鬆鬆倒下去。除了許桓,他還給自己留了很多撤退的陣地。    他曾經這樣安慰自己,那是他的魅力太大。其實說到底,隻是他沒有顧謹言那樣決裂般的勇氣。    而直到現在江亦才想到,顧謹言本該擁有的正常幸福的人生,被他自己親手放棄了。這種沈重萬分雷霆萬鈞的放棄,顧謹言做的卻是默默無聞悄無聲息。    在他和江亦的這場糾纏裏,他清楚地訴求過,但更多的,還是沈默地忍受。    而他江亦做的,無非就是模棱兩可的拖遝和,折磨他。    江亦想著顧謹言,忽然很想伸手摸一摸許桓的側臉,卻再也不是因為那種感情。    這隻是一個告別的儀式。    他知道,即使他們之間沒有揮著鐮刀的死神,他和許桓,到底也還是有緣無分的兩個人。在今夜以前,江亦從來不認為自己輸給了身後的那個女人,可是現在,當他看著身後那個女人悲傷的臉,才知道,其實他們都輸了。    江亦並沒有壓抑自己,他伸出手輕輕拂過許桓的側臉,語氣很輕:“好好照顧他。”然後他轉過來,微微揚起一個算得上是溫柔的笑容。或許,有點悲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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