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仔細一想,顧謹言的一切厄運,都是因他而起的。 明明他才是罪魁禍首,可是每一次中途謝幕,痛苦都由顧謹言一個人承擔。 江亦隻能艱難點頭,聲音飄渺:“沒錯……是我的錯,是我帶壞了謹言。是我害了他……一切都是我的錯。”他言辭哽塞,似乎說不下去。這份艱難並不是因為不願承認,而隻是不忍再想。 現在隻要他每想一次,都會覺得像是心尖上又插了一把刀。而這才僅僅隻是想想。那麽曾經謹言和他在一起的那些時候,在親身經曆那些事情的時候,他的心裏,又該插了多少把刀呢。 江亦慢慢站起來,低聲對著仍然低低抽噎的顧媽媽說:“我知道要您現在接受是很困難的……” 顧媽媽突然尖聲打斷江亦的話:“什麽叫現在接受很困難?我告訴你!我永遠都不會接受的!永遠都不會!” 江亦聽著顧媽媽近乎歇斯底裏的吼叫聲,明智地選擇了沈默。 隔了一會,等著她平靜了一點,江亦又輕輕開口:“我愛他。” 顧媽媽聲音一滯,似乎呆住。 江亦停了一會,眼神似乎有微微的渙散。此時此刻,他終於說出這個愛字,但竟然都還覺得太輕。 感情是說不清楚的,他從來都知道。可是顧謹言之於他,卻是感情裏異數中的異數。他把顧謹言當成普通朋友很多年,接著又把他當成知心朋友很多年,然後把又他當成眾多感情候選者的一員,接下來又把他當成繼許桓之後他可能會愛上的一個存在。從開始到這裏,顧謹言其實都隻是跟班那一個角色的種種變相而已。 而在最後的最後,直到他在許桓的病床前,他才想通,顧謹言真正的角色,應該是他生命裏的摯愛。 這份感情的不清不楚和模模糊糊,把他們兩個人,都耽擱得太久了。 顧媽媽停止抽泣,她慢慢抬頭,看著江亦。眼神裏是迷茫和懷疑。 “愛?你說愛?”她輕輕呢喃。 “是的,愛。” “你說謊!”顧媽媽的聲音突然尖利,劃破整個房間的靜謐,“前天……前天言言還和我說,他愛的人並不愛他……他跪著和我說……說他愛的人並不愛他……” 江亦的拳頭越攥越緊。他話語艱難:“……跪……著?” 顧媽媽並沒有理江亦的問話,隻是呆呆地重複:“如果不是愛到極點……他不會這樣和我說的……他不會是那麽絕望地和我說的……” 江亦覺得顧媽媽的這些話像一隻大手,死死捏住他的心,還掐著他的喉嚨。他說不出話來,隻覺得鋪天蓋地的酸氣在身體裏瘋狂地翻湧,熏得他無處可逃。 他閉著眼去想當時的謹言,究竟該有怎樣的絕望,卻發現他根本不能去想! 苦澀的汁液流滿四肢百骸。江亦微微苦笑,僅僅隻是這麽一秒,他就已經痛得受不了。可是這樣難以忍受的痛苦,就是他的謹言,這麽多年來,一直默默承受的心情。 而這份痛苦,在顧謹言的身上兜兜轉轉尋尋覓覓這麽多年之後,終於還是找到了那個罪魁禍首。 也許情網恢恢,但最終還是疏而不漏。 也許他曾經逃脫成功,但最終還是隻能俯首認罪。愛情舉著明閃閃的手銬在他的眼前晃著,而他自願伸出了雙手。 愛情讓人難以自拔,而他畢竟是愛上了。 此時此刻,江亦隻覺得,他連呼吸都是痛的。如果這就是他應得的懲罰,那麽他心甘情願地接受,毫不猶豫。可是他不能。因為他深深地明白,他的這份痛苦的源頭,條條縷縷,全都是抽絲於他的謹言身上。他現在的這點痛,還要乘上千千萬萬,才是謹言的痛。 江亦覺得自己不能再在這裏待下去。他要立刻見到謹言,然後把那個傷痕累累的男人緊緊抱在懷裏。他曾經也抱過他,隻是那個時候,他的身上全是尖銳的刺。他不知道,或許是裝作不知道。而顧謹言,也沒有說。直到現在,他才看到他的身上,全是謹言流出的血。 這麽多,這麽紅。 那該是有多痛。 然而現在,當他終於收起他身上的尖刺的時候,那個人,卻不見了。江亦有一瞬間的恐慌,他一直以為那個人牢牢在他的掌控裏,卻不曾想,有一天,他也會逃離。 他一直都忘了,他也是會痛的。 現在,他留出一身的柔軟,隻為要把那個人重新擁回來。 第七十三章 “言言……一直都是個固執的孩子……”顧媽媽近乎失魂落魄地說。 江亦心裏一緊,他有一瞬間的恍惚。他想到這些年來的謹言,的的確確,是把這個詞語用行動鑄成了他生命的唯一信條。他的心忽然就軟下去了一塊,語氣輕緩,眼神溫柔,淡淡附和道:“沒錯……他是太固執了。” 聲音溫柔得近乎要滴出水來,他確信,這是他生命裏,從未有過的柔情。 顧媽媽深吸一口氣,然後抬頭看著江亦,語氣是難以聽辯的複雜,表麵上是最後的警告,但更多的,其實是真切的懇求:“如果……如果你不是真的愛那孩子,就不要,再去招惹他。” “他從小都那麽笨,隻要你對他好一點點,他都會相信你的。” 江亦想,是的。謹言一直都相信,也許有一天,自己能真的愛上他。即使這一路的苦難艱辛,也沒能讓他退縮猶疑。 江亦微微揚起嘴角,輕輕說:“沒錯,我從來沒有見過像他那麽笨的人。” “雖然他從來不和我說,但是我知道,那孩子吃過很多苦,所以我拜托你,不要再去傷害他了,你不要看他那個樣子……其實他受不了的。我知道,我知道的,那天看到他的樣子…我就知道,他再也受不了哪怕隻是一點點的折磨了。” 江亦想,是的。謹言一直都把傷口藏在他看不見的地方,或許偶爾流出來過一些鮮血,但那也被他不動聲色地抹去了。他從來不曾想過,顧謹言那顆千瘡百孔的心,其實再也不能負荷任何傷口了。他和這個世界上很多人一樣,隻是為了得到一份真愛,但他所付出的代價,實在太大。這樣一個完全沒有平等可言的交易,明明誰都會選擇明智地放棄,但是顧謹言仍然隻是在真愛的盤子裏,加上一顆又一顆的砝碼。那個動作,是十年如一日的虔誠而深情。 江亦嘴角的弧度微微上翹,輕輕說:“他不會再受折磨了,再也不會了。” “你真的愛他嗎?” 顧媽媽認真地看著江亦,問出這句話。 江亦慢慢從沙發上站起來,他看著窗外,眼神有些微的飄渺。 原來這麽多年來,他所苦苦尋覓的,不過就是這麽一個簡單的答案。 “我愛顧謹言。真心的。我要和他在一起。” 他轉回頭看著顧媽媽,笑容自信而溫柔。這是他生命裏全部的柔情。而此時此刻,他終於把它們毫無保留地交給了那個默默陪在他身邊這麽多年的人。 然而他此刻終於坦白的,對謹言的愛,並不是因為還債。因為他知道,顧謹言所給予他的東西,即使要他用比這個全部還要多無數倍的全部去補償,到底也還是難以回饋。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用自己一生的全部,給那個人,他全部的一生。 顧媽媽直直看了江亦很久,直到她終於確信,那雙眼睛裏,是絕對的堅定和完全的真心。 她忽然笑了,笑容燦爛,仿佛窗外溫暖的冬日陽光。 這是她這麽多年來,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真正發自心底的安心笑容。她似乎陷入了沈思和回憶。然後,漸漸地,連眼角眉梢,也都染上了笑意。 她輕輕地說:“我想我也終於能夠理解他了。” 江亦知道,她口中的“他”,是謹言的父親。 她抬起眼,看著江亦。笑容慈愛而溫暖。 “也許他也和言言一樣,在這份見不得天日的感情裏,掙紮了這麽久。” “我不應該怪他。如果真的是愛情,如果是真的愛情,那麽誰都逃不了的。” “他努力過了,我知道。” “我不怪他。” 她的笑容,忽然耀眼。 江亦知道,她終於從這困擾了她將近二十年的夢魘裏,醒了過來。 江亦看著她站起來,然後走上前,輕輕擁住她。 “謝謝您。” 顧媽媽慢慢伸手拍了拍江亦的背,這個,深深愛著他的兒子,也被他的兒子深深愛了這麽多年的,男人的背。一滴眼淚忍不住從眼角滑落。但卻仍是微笑。 “我把他,交給你了。你說過的話,我會記得,希望你也會記得。” 江亦也撫上她的背。這個被束縛在感情漩渦裏多年的女人,盡管早已年華逝去,但此時此刻,真愛和解脫,讓她重新美麗起來。 “我會記得。一輩子都會記得。”江亦對她說,也是對自己說。 陽光靜靜流瀉,照耀在,兩個終於發現愛的真諦的人身上。 此情此景,溫柔得讓人近乎落淚。 沒有人能知道,這樣的溫暖美好背後,究竟上演過怎樣一出催人淚下的愛情劇。他們都曾狠狠地痛過,因為都曾,深深地愛過。 而到了現在,陽光終於穿破了烏雲。 似乎。 江亦從顧謹言的老家回來,在當天下午,又回到了市區。他開始打顧謹言的電話,但無論怎麽打,那邊隻有一個回答:對不起,您所撥打的電話已關機,請稍後再撥。 “啪──”江亦猛的合上電話,扔到一邊。他煩躁地在客廳裏踱來踱去。 門突然開了。江亦朝門口看去,愣了一秒,然後勉強擠出一個笑容。 是小臻。 自從元旦那天和小臻回了本家以後,他就再沒見過這個,在他的生命中,莫名其妙多出來的兒子。 他其實是喜歡小臻的,但那更多的其實是因為顧謹言。當他們三個人在一起的時候,小臻這樣一個可愛的孩子,完完全全彌補了他們兩個男人,無法擁有自己孩子的這樣一個小小心願。但如果要把這份喜歡當成真正的父愛,對他而言,還是太難。 而他也知道,對於小臻,又何嚐不是同樣的為難呢。 現在的他們,住在這棟冰冷的,沒有了顧謹言之後的大房子裏。明明除了少了一個人之外,什麽都沒有改變。但其實,他們都知道,一切都不一樣了。 小臻以前會肆無忌憚地叫他江叔叔,不開心的時候,甚至會直呼他的名字。可是現在,他們之間,連江叔叔這樣的稱呼,都成了奢侈。 這是從本家回來以後,江亦第一次看到小臻,整整兩天。今天是元旦假期後的第一天,小臻背著書包,才從學校回來。看到江亦,他隻是愣了一秒,然後低下頭,安安靜靜地拖鞋,換鞋,走進客廳,最後消失在樓梯角,拐進了自己的房間。 江亦從沒覺得自己像今天這樣挫敗過。按現在的狀況來看,他和那些小說裏的窩囊男人沒什麽區別:老婆孩子,都搞不定。 吃晚餐的時候,江亦和小臻兩個人坐在餐桌上,依然是安靜的沈默狀態。江亦高傲霸道慣了,又很少和小孩子相處過,所以他根本不知道該如何應對現在的狀況。 結果,竟然是小臻先出招了。 小臻吃完飯,卻沒有向前幾次一樣一句話不說就離開上樓,而是一直坐在椅子上。 江亦就算再怎麽不擅長,這個時候,也不得不開口說話:“怎麽了?不好吃嗎?” 小臻低著頭看著還剩了很多米飯的碗,隔了很久才低低開口:“其他人做的東西,一直都不好吃。” 江亦一愣,他知道小臻的意思。江亦放下碗筷,閉了閉眼,然後歎息般地說:“沒錯。” 江亦忽然對眼前的小孩子,第一次有了一種,類似於父親疼愛孩子般的感情,他伸出手在小臻的腦袋上摸了摸。讓他開心的是,小臻也沒有閃躲。 “小臻,你想他了嗎?” 然後他微微一滯,聲音苦澀:“……我也很想他。” 小臻抬頭看江亦,這個一直都那麽倔強的跩小孩,此時此刻,眼眶裏竟然有微微的濕意:“我想顧叔叔。”江亦聽到出來,小臻喉嚨裏,濃濃的鼻音。 江亦心裏一痛。他有些心酸,卻也有些驕傲。 顧謹言。這就是他愛的男人。一個或許第一眼看上去並不那麽起眼,但最終能征服所有人的男人。他靠的,不過就是那些最簡單最純樸的特質,以及,長久和沈默的堅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