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謹言察覺出他的僵硬,事實上,他說出這樣的話,又何嚐不艱難呢。他隻是必須要以此來一遍一遍地提醒自己,眼前這個孩子,已經不是他的小臻了。 他有了自己的親人和家庭,以後也會有最好的教育。他將來的生活圈子,也不是他能進入的。這個孩子未來的人生軌跡和江亦一樣,注定會越來越遠。 小臻沒有回答顧謹言的問題,他抬起頭呆呆地看著顧謹言,表情是天真的茫然:“……顧叔叔,你真的,這麽愛……他?”大概是想說爸爸的,可是憋了好久,還是沒能說出口。 顧謹言微微一愣,他抿緊唇。小臻這樣直接問出口,讓他有恍惚的愣神。他往被子裏縮了縮,竟然顯出了難得的羞澀,連回答的聲音也細如蚊蠅。 即使愛上江亦已經這麽久,可是一旦要讓他在人前承認這個事實,他卻仍然還是帶著最初那份猶如小鹿亂撞般的心動。 小臻看著顧謹言恍惚的雙眸,悶悶開口:“我知道了。” 顧謹言感激地笑笑,輕輕捏了捏小臻的臉。 小臻緊閉著眼睛,似乎是下定決心說出口。 “……他去,看許桓了。” 然而顧謹言隻是笑笑,神色並無大的變化。 小臻很吃驚,甚至是生氣,他揚起嗓音,著急地好像馬上就要哭出來:“你沒聽清我說什麽嗎?他去看許桓了!去看許桓那個死人了!” 顧謹言微微蹙眉看了小臻一眼,對他這樣的說法感到不滿。 其實真的沒什麽的。這麽多年來,他已經能夠習慣地麵對江亦對許桓心心念念的那些點點滴滴,並終於練就出如今的無悲無喜。 那些大喜大悲的時光,已經過去了。如果江亦不肯放過他,那麽他至少要放過自己。 許桓死了。 僅僅隻是這四個字的事實,就足以擊垮他曾經所有的步步為營。 許桓如若活著,他們或許還能若即若離。因為那道關隘始終明明白白橫在那裏。 可是許桓已經先他們一步下台了,那麽,他們之間便再無即的可能。有時候,看不見的隙縫比看得見的阻礙,更加可怕。 他絕不妥協,就像他從未放棄那般堅決。 all or nothing。他早說過的,如果不能給他全部,那麽幹脆就什麽也別給。 他不要江亦,再也給不出去的,剩下的愛。或許會有很多人去爭搶,可是那些人並不包括他。盡管,他才是最愛江亦的那個人。 他隻是不想要這樣的施舍。因為是真的愛上了,所以才下得了這樣的決心。 那麽,他唯一能擺出的表情,也就是笑笑而已。 顧謹言的聲音很輕:“是他的……葬禮嗎?” 小臻點點頭。 顧謹言神情恍然,似乎在回憶過去的那些時光。他幽幽歎氣:“我也很想去的。不過,我可能沒什麽資格。” 小臻看不得顧謹言用如此輕描淡寫的語氣,卻說著如此傷人更傷幾的話。 他不服氣地說:“有什麽沒資格的?難道就因為江亦喜歡他?” 顧謹言彈了彈他的小腦門:“你沒有見過他,所以你不能理解他。他的出色和耀眼,並不是靠江亦對他的愛來證明的。” 他看著遠處,過去的許多畫麵瞬間曆曆在目。 或許他不應該說是許桓最先離開了這出戲,因為事實上他從來沒有參與過。從這種角度來說,他的固執和自己其實是一樣的,隻不過剛好方向相反罷了。 顧謹言突然覺得心裏空茫茫的一片。這樣一個男人,竟然就這麽離開了。直到現在,他才終於完全消化了這個事實,並理解了這個事實背後,巨大的落寞和悲傷。 他對許桓並沒有特別深厚的感情,隻是因為江亦,他才被迫了解了這個人如此之久如此之長。他曾在無數次深夜聽說,那個人立功了,那個人戀愛了,那個人結婚了,那個人…… 你知道,當一個人習慣了一件事情太久,到了不得不和它說再見的時候,心裏總是會痛的。即使那是惡習。 對現在的顧謹言來說,正是如此。他很恐慌,因為他不得而知,沒有了許桓以後,他和江亦的相處,究竟會變成什麽樣子。 這個唯一的話題已經不存在了,這是否意味著,他們的關係,也該終結了。 小臻看著他的顧叔叔突然隱忍傷痛的臉,乖乖趴到他的肩膀:“顧叔叔……” 顧謹言繼續說著:“他是能把我和江亦連在一起這麽多年的繩索,卻也始終阻隔著我們。我也不知道,對於他,我究竟是感激多一點,還是怨恨多一點。” 他這麽說著,忽然輕笑了一下:“也許……還是感激多一點吧。否則我和江亦,就永遠是殊途了。” 小臻沈默著。 顧謹言按著小臻的腦袋,語氣悲傷:“可是他現在死了。如此強大的一個人,曾經那麽受人矚目的人,就這麽死了。” “生命真是太脆弱了。” 他近乎哽咽著歎息。 他不是因為和江亦之間可能到來的離別而悲傷,而隻是因為許桓這個人。畢竟,許桓也曾是他那段青澀的歲月裏,極少數的,鮮明閃耀過的記憶存在。 他就這麽黯淡下去了。永遠地。 小臻抱住他,臉上也淌著淚:“顧叔叔……你不要說了,你不要說了好不好……” 顧謹言摸摸小臻的腦袋:“好好好,不說了。”顧謹言瞟了眼對麵牆上的掛鍾,是下午三點,“今天是周末嗎?沒上課?” 小臻搖搖頭:“不……我們放假了。”他忽然抬起臉一臉期待地看顧謹言,語氣裏有著期待的雀躍:“顧叔叔,過幾天我們要開家長會,你一定要快點好起來……我要你去給我開家長會……好不好?” 顧謹言疑惑:“家長會?那不應該是江亦的事嗎?” 小臻撇撇嘴,移開眼睛:“我不要他去。而且,大家都以為,我的爸爸是顧叔叔你啊。” 顧謹言一愣。他慢慢鬆開放在小臻腦袋上的手,神色瞬間冷然。 小臻急忙握住:“顧叔叔,你……你怎麽了?” 顧謹言也沒有抽出,隻是任由小臻握著。可是嘴角卻隱隱浮起一絲苦笑,眉宇裏跳動著難掩的痛苦。 他的聲音很輕:“小臻……這是江亦讓你來給我說的嗎?” 小臻身子一抖,小臉上是難以掩飾的慌張。 “顧叔叔……你在說什麽?” 顧謹言隻是淡淡看著他:“是江亦要你這麽來對我說的,是不是?他留不住我,於是,想讓你來留住我嗎?” “他知道,我舍不得讓你尷尬難堪你,所以才用如此無聊又,無恥的手段。對嗎?” 顧謹言突然閉上眼,咬緊嘴唇:“我果然……低估他了。他竟然連你都要利用……” 小臻急忙大聲解釋:“不是的!顧叔叔!不是!”他一邊哭一邊說:“我也想留住顧叔叔的!我也舍不得顧叔叔你!爸爸他隻是想讓我幫幫他而已!我們都不想你走!” 顧謹言身子一僵,他吃力地開口:“……看看,你連爸爸都說出來了。” 小臻也驀然愣住。似乎沒料到,情急之下,爸爸兩個字,已經脫口而出。 顧謹言的臉上閃過少有的諷刺和冷笑:“看來江亦早就把你收服了,是不是?” 他苦澀點閉上眼點頭:“……啊,沒錯。有什麽人是他對付不了的呢。唯一能讓他沒轍的人,現在也已經不在了。” 他看著小臻僵硬的臉,輕輕笑開:“你也佩服你爸爸是不是?他真的天下無敵了。” 小臻的眼淚隻是流的更凶。他沙啞著喉嚨,搖著顧謹言的袖子:“……不是的,顧叔叔,我隻叫過他一次……真的。因為,因為那個時候……顧叔叔你不醒過來,那個許桓也死了……他好傷心的……真的,他好傷心……我隻是想安慰他一下……顧叔叔……” 他帶著抽泣的哭腔,可是顧謹言仿佛置若罔聞。 顧謹言看向高高白白的天花板,卻覺得它似乎正在朝他壓下來,讓他喘不過氣。 “對啊,他很傷心……隻是不知道,哪一件事,讓他更傷心一點呢。” 小臻看到有小小的淚珠從眼角斜著滾過。 “我果然太壞了……即使到了這個時候,也還是忍不住要和一個死人爭……” 顧謹言慢慢轉過頭看小臻:“有些人,他活著的時候你比不過。可是你千萬不要以為等他死了,你就贏了。小臻,你要記得,如果他死了,那隻不過證明,你是真的輸了。” 良久,他像為了加強語氣一般,又說了句:“永永遠遠,徹徹底底地輸了。” 小臻聽不太懂顧謹言在說什麽,他隻是覺得,他現在好像才是要永永遠遠徹徹底底地失去他的顧叔叔了。 他撲倒在顧謹言的身上,使出一個小孩子最常用,隻不過他很少用的方法,撒嬌近乎撒潑般地哭著:“不是的……顧叔叔,真的……爸爸他沒有騙你,我也沒有……我們都舍不得你……他不是利用我把你留下來!不是的……”他拚命哭著搖頭,那樣子看起來實在是既可憐又悲慘,換了哪個大人都會忍不住把他抱在懷裏狠狠安慰一下。可是顧謹言,隻是淡淡看著。 顧謹言輕輕點頭附和:“沒錯,他沒有騙你。” 小臻驚喜的笑容還沒來得及展開,就被下一句話震得站不住腳。 “他隻是讓你來騙我而已。” 顧謹言看著小臻,可是那眼神卻是渙散的空洞:“……果然是他的兒子,知道在騙人以前,要先給對方一點糖吃。” 小臻沒有聽懂顧謹言的意思,他被顧謹言此時此刻笑著卻絕望著的表情嚇著了:“……顧叔叔?你在說什麽?” 顧謹言牽起嘴角吃力地笑笑:“……就是說,在說謊話前,要先說點好話。”他停了一下,又輕輕加了句:“不過,對著我,即使他不說好話……我也會上鉤的。這麽多年,他早就已經習慣我的軟弱了。他太清楚了,我就是離不開他。” 他的嘴角一直維持著慘淡的笑容,但眼睛裏全是化不透的寒冰。 “你真是得了真傳了,小臻。”顧謹言默默他的頭,慘淡的笑容也一直僵在那裏。 小臻怕了,眼淚也流的更凶。他抱住顧謹言,拚命搖頭:“不是的!顧叔叔,你不要這個樣子好不好!不要這個樣子……我們都很愛你……真的……爸爸他都哭了……真的……他都哭了……” 顧謹言隻是恍惚:“真的?嗬嗬……‘真的’這個詞,也是他教你要反複使用的嗎?” 他回抱住小臻,拍拍他的背:“不要說這個詞,不要輕易說這個詞……如果不是真的,那麽就不要這麽說……” 小臻把眼淚鼻涕什麽的全都揩在顧謹言身上,他已經不知道要怎麽樣才能讓顧叔叔相信他的話,隻能用不斷提高的音量來讓他相信,他真的沒有騙他。 “顧叔叔……我不說假話,真的,我不說假話……我不想你走,我和爸爸都想和你在一起……我們都舍不得你……” 顧謹言隻是安靜地聽著,就像他曾無數次聽江亦說的那些綿綿情話一般。 隻是這一次,他再也不會心旌搖曳或是心潮澎湃了。 其實他也想的,隻是,他已經沒有力氣了。心有餘而力不足,這就是他走完情路的最後心情和全部心得。 顧謹言輕輕推開小臻,慢慢閉上了眼睛。他懶得再去想什麽,隻因已經沒有什麽值得他去想。 他也懶得再去愛人,隻因已無人值得他愛。 他這一生隻有過這一次愛情,卻沒想到這唯一一次的愛情,竟成了他的一生。這樣的執著執拗和無怨無悔,他再也不會有了。 即使他想,他幹枯的身體和幹涸的心靈,也再也壓榨不出什麽了。 如果,人總是在快要失去的時候才懂得珍惜,那麽,他不會讓他得到。 第七十九章 才晴了幾天,現在又開始飄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夾雜著寒風,冷的刺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