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穀芙蘭將自己設計的編輯頁麵完成品帶去東西出版社,見到的情景卻跟上次繁忙的樣子大不相同,鐵門半掩,一片蕭瑟,她忙按了按門鈴就進去一探究竟。


    隻見前陣子還精神奕奕,並對於她的企劃十分期待的洪家言,此時卻是一臉倦容,見到她來,朝她露出無奈的苦笑。


    “真是不好意思,屬於我的東西出版社可能要消失了。之前不是跟你提過為了好好經營美食書籍這一塊,並獲得更多資源,我們讓好味食品集團入股並合作嗎?哪知現在他們指示要將舊有的員工及幹部全都撤除,要換上新的團隊,看來,我不可能實現我的理念,所以我已經自動辭去職務。”


    “怎麽這麽突然?”


    “你放心,你的書還是可以在這裏做,隻是不是我接手罷了,我已經跟下一任總經理提過,他們也很喜歡你的企劃,‘好味’是那麽大的食品企業,一定會有比我更好的想法來推廣你的食譜。”洪家言勉強打起精神要她放心。


    他的妻子李秀珠邊整理庫存,邊不甘心的碎碎念,“說得那麽輕鬆,那明明是‘好味’設的局,先找個專家跟我們談得雙方愉快,讓我們放心跨出這一步,再挹注資金打壓我們、趕我們走。”


    “隻能算我識人不清。”洪家言苦笑。


    “誰甘心自己辛苦建起的保壘被搶走,明知是閻鋒設的局,也早料到他遲早有一天會對我們伸出毒手,可恨的是我們明明知道,卻改變不了殘酷的現象,我們現在哪有辦法對抗他?”


    穀芙蘭聽到了閻鋒的名字,心裏惴惴不安,好像自己也是造成目前悲劇的罪人之一。


    “好了,這些事別在穀小姐麵前提,她跟我們無關,她得帶著愉快的心情去跟新的總經理合作。”洪家言回頭稍稍阻止妻子的抱怨。


    “你們……和閻鋒有什麽過節?”穀芙蘭問。


    “我們跟他……是有一點事,但是這不關穀小姐的事。”


    “你們經營了十多年累積的口碑和信譽,難道就這樣拱手讓人?”她不要追問,總覺得事情不能說和她完全無關。


    “沒辦法,形勢比人強,我還有一點錢,可以另起爐灶,隻是沒那麽快。”


    “但是依閻鋒的個性,他已盯上你,不管你換什麽名字、換了什麽地點,他一樣有辦法追到你,將你逼到死角!”穀芙蘭憂心得不禁脫口而出。


    整理書籍的李秀珠停下動作,洪家言也疑惑的看著她。她怎麽那麽了解閻鋒?


    “……你們可以把他的事情告訴我嗎?或許我有辦法跟他溝通,至少我可以把你們的想法跟他說,說不定可以讓他想通什麽事。”


    洪家言回頭看了妻子,李秀珠問:“為什麽你有辦法跟他溝通?”


    “我現在跟他一起住,或許我在他心裏沒有自己想像的那麽重要、或許就算跟他談了也改變不了什麽,但是我愛他、在乎他,不想他這麽不開心,所以……告訴我好嗎?”


    洪家言和李秀珠同時想起——金鍋獎那一天,閻鋒有投票給她。


    深呼吸幾口氣,洪家言決定跟她說明閻鋒跟他們之間的恩怨。


    “他父親在酒精和迷幻藥的傷害下,在三星餐廳翻了客人的桌,並把對方打得重傷昏迷,想盡辦法在最短的時間內離開法國,回到台灣。


    “他在台灣重新開始,為了克製酒癮,每夜尋找不同的女人是他放鬆的方法,脾氣暴躁的他因為打架常換餐廳,時日一久聲名狼藉,在料理界愈來愈難混,這時他的天使出現了,就是閻鋒的母親。”


    穀芙蘭聽到這裏。由閻鋒目前孤傲偏執的個性看來,應該是他父母並沒有美好結局。


    “她是一所家商的女學生,跟幾個女同學一起合租,而閻鋒的父親就住在她們樓上,每當看見他又受傷了、衣服破了,她總會熱情的幫他,後來甚至邀他一起共享她所做的飯。”


    穀芙蘭突然覺得,這樣的模式跟自己遇上閻鋒的過程很像,隻不過受傷、受創的是她。


    “閻鋒的母親不到十七歲就懷了他,而他父親卻在這個時候退縮,開始躲他母親,讓他母親飽受學校、家長、鄰居的責罵歧視,但她仍堅強的把閻鋒生下。而閻鋒的父親在法國打傷的那個人,也在此時渡海來打官司,不幸的是,那人坐上酒駕朋友的車,出事不治,此事卻在以訛傳訛下,被說成是閻鋒父親指使,莫名成了殺人犯。”


    講到這,洪家言的表情變得惆悵,“官司雖不必打了,閻鋒父親逃過一劫,卻背上罪犯的惡名,他自暴自棄、意誌消沉,這其間閻鋒出生,三人平靜的過了四年。直到一個離了婚的富家女看上他的外貌及廚藝,他也急於擺脫貧窮的生活和罪犯的包袱,便善用他的浪漫多情將她擄獲,最後富家女跟他結了婚,但是婚後他仍然到處招惹女人。”


    “閻鋒他……那時才四歲,恐怕不能接受吧?”穀芙蘭心疼的低語。


    “應該吧。而我,就是那個富家女跟前夫所生的兒子,算起來我跟閻鋒毫無關係,但是他恨透了我母親,認定要不是我母親用金錢引誘,他父親還會留在他身邊,即使他父親是個那麽差勁的家夥。”洪家言無奈一笑。


    “閻鋒的母親抑鬱早逝,而他背負著不名譽的身世,到哪裏都受人恥笑,所以他十幾歲就流浪街頭,走著跟父親一樣的路,以暴製暴。”


    “難怪……我總覺得他不是很喜歡自己,老是喝酒、賣命工作、刻薄的對待別人,別人愈是恨他,他愈是爽快。”穀芙蘭此時忽然懂了他的複雜心情。


    原來他一直都這麽苦痛,她卻一無所知。


    “風水輪流轉,我媽的事業被一點也不想做生意的閻鋒父親毀掉了,我的出版社也是拿那僅剩的資金所建立,雖然不算什麽大企業,不過規模也不小……嗬,但比起閻鋒那家法律事務所確實差多了,而且他還有那麽多人脈和金主。”


    “他不應該恨你,你跟他父親根本沒關係呀!”穀芙蘭仍然不解。


    “那你就要去問你家男人為什麽,不過我想那家夥認為是我婆婆搶走了他的幸福家庭,那就由她的兒子付出代價!”李秀珠忿忿不平的搶白。


    那年他才四歲,就必須麵對父親嫌棄自己和母親突然離去,還要麵對終日憂鬱的母親,貧窮和罪犯之子的惡名更讓他嚐盡了苦頭,沒了關愛和溫暖的他最終隻能重蹈父親的覆轍。


    穀芙蘭此時好想擁抱他,給他全部的愛,盼能稍稍撫平他心中的痛。


    穀芙蘭回到家,見到的卻是閻鋒比往日都還要冷漠的身影。


    “你去‘東西’了?我不是說過不要再見他們嗎?”


    “今天洪大哥已經把你父親的事大略跟我說了。”穀芙蘭溫柔的凝望他。


    “洪家言把事情全都告訴你了?”閻鋒眉一揚,有點難以接受。


    “是啊。”


    他冷冷看著她,“好吧,現在你應該知道,在我身體裏有一些劣根性和犯罪因子是這輩子也改不掉的,我深深被你吸引,但連我自己都無法保證我會善待你一輩子。


    “我因為想矯正這些不好的地方,所以拚命當一個律師,但是到最後我仍濫用自己的權力收取很多錢,為打贏官司不擇手段。芙蘭,我是這樣的一個人,你覺得麵對這樣的我,是一件好事嗎?你有辦法和這樣的我走下去嗎?”


    “因為喜歡你,不論怎麽樣的你,我都會努力去接受。但現在我們的第一步,應該是讓你跟洪大哥見麵,把事情攤開來說,我們必須去麵對,把它的影響減到最低,畢竟不管洪阿姨曾對你和你母親做了什麽事,都跟洪大哥沒有關係。”


    “我媽是靠著愛我爸,才能不顧這世界對她無情的嘲笑,堅強的活下去。而那女人不管我跟我媽唯一的依靠就隻有我爸,硬是將他奪走,既然如此.我為什麽不可以以牙還牙?為什麽不可以讓她兒子也像我一樣嚐到被奪走最愛的痛苦?”閻鋒渾身散發著憤怒。


    而她,他唯一動了真心的女人,竟選擇站在那男人那邊。


    “算了,你不認同我,其實在我的意料之中。我隻能說,有些事如果不是身陷其中,任誰也無法了解當事人的感受,不是說原諒就能原諒的。”這世界,不會有誰能理解他的寂寞,連她也一樣……


    “我不希望你封殺洪大哥的出版社,並不是想讓你原諒他,而是……”


    “不要再說了。你知道我並不是一個小氣的人,我會怎麽想、怎麽做都有我的原因,你就算無法認同也不要阻擋我,你隻要理解我、相信我、支持我就行了。”


    因為太重視她,閻鋒不想在這個議題上跟她起爭執,他隻想像從前一樣,兩個人互相依賴彼此。


    “任何時刻我都支持你,就因為想讓你過得比從前幸福,我才希望你能夠跟洪大哥好好溝通。”


    “說穿了,你還是覺得他是無辜的,你還是覺得我收掉他的出版社很卑鄙?”閻鋒不耐的揚高聲音。


    “我沒有。”


    他從來沒有像這一刻流露出這麽多私人的情緒,正因為麵對的是穀芙蘭,可她卻選擇站在他敵人那邊。


    他握緊拳頭,“如果你仍想找他出書,我可以向好味食品集團撤回我的指示,讓他可以繼續經營他的事業。但是,我和他的出版社,你隻能選一個。”


    穀芙蘭料不到他竟然會這麽決絕,她失望難受的看著他。


    她知道他是因為太在乎她,才會如此霸道的逼她選擇,但偏偏她不能接受這種相愛的模式。


    如果她現在為了讓他寬心而妥協,那麽依他目前偏執的個性,以後肯定會想繼續壓製她,而像這樣的爭執隻會愈來愈多,而她終究會因為討好他而失去自我。


    穀芙蘭深深凝視他沒有回答,轉身回房。


    望著她失望的背影,閻鋒想叫住她,卻不知叫住她又能怎樣,妥協嗎?或許他們都需要冷靜,他這麽想,終究沒開口。


    翌日清晨,他走出房門,昨夜擱在那兒的碗盤已經洗幹淨放在架上,平常擺滿穀芙蘭的企劃書頁而淩亂的桌子也收得十分潔淨,客廳收拾得太整齊,好像沒人使用……


    閻鋒想到這裏,突然感到不安,他急忙衝到穀芙蘭的臥房,果然她已收拾一切走了。


    鋒:


    我永遠不想離開你,但是現在的我們無法繼續相處下去。在我們找出對雙方最好的方式之前,還是先分開一陣子。我會回到啡•主流咖啡館工作,如果你還願意理我,我非常期待你來找我,而我想見你,就會送東西去事務所給你吃。


    芙蘭


    閻鋒凝神瞧了那張紙條一會兒,最後卻將它揉成一團丟進垃圾筒裏。


    穀芙蘭暫時借住在啡•主流咖啡館店麵後方的倉庫,這裏有淋浴間、有沙發,在這裏生活對她不是問題,再克難的日子她都度過,沒在怕的。


    隻是……難免惆悵,怎麽事情發展到最後仍是一樣的結局?


    她轟轟烈烈的投入,仍然得重新歸零,最終她還是一個人……


    這天打烊之後,穀芙蘭獨自整理吧台。


    “嗨,同學。”施維青笑著朝她走了進來。


    “怎麽?你想好什麽報複的手段,所以來找我了嗎?”她很直覺的反應。


    隻要他靠近她,都不會有好事,尤其上次在瑞都飯店的同學會,閻鋒力挫他的銳氣,又抖出他國中時代所做的卑鄙事之後。


    “欸,同學,我在你心中真的就這麽卑鄙嗎?”


    “不是隻有我,大家以前在背後對你的印象都隻有‘卑鄙’兩個字。”


    “等你看了我送你的禮物之後,你就會把那兩個字收回去。”施維青似是有備而來,他把一本包了書套的舊本子遞給她。


    穀芙蘭小心翼翼的等他放在吧台上,才探過頭去看。


    外表樸素的筆記本,整本莫名的膨起來,那樣式眼熟得令她難以置信,她顫著手慢慢打開,媽媽的字跡及用彩虹筆細心繪製的解說圖,沒錯,這是媽媽留給她的烘焙手記!


    它不是在國二那一年被施維青扔到樓下,被球隊隊員撕碎了嗎?


    “閻鋒說得沒錯,我明明喜歡你,卻因為莫名的自大和不成熟,選擇用欺負你的手段來吸引你注意。其實在筆記被人撕掉,見你看著紙片在空中亂飄的背影,我突然感到自己好無恥。”


    “所以在你走了以後,我為了撿那些碎片撿到晚上十二點多,在學校的操場、花圃和走廊,盡可能的把所有碎片全都找回來,然後花了一個月慢慢拚回來,用透明膠帶貼好。”施維青下定決心,對她告白,他不奢望她會接受自己,但至少不要留下壞印象。


    穀芙蘭訝然,原來十年前的記憶,還有她所不知的這部份。


    “也要謝謝閻鋒那番不留情的話,我才正視自己的幼稚。”


    聽到心愛男人的名字,此時此刻她的心情已然不同,她苦澀的淡笑,翻了翻書頁,發現有一大半是七拚八湊用膠帶拚起來的,原來這個紈絝子弟也有另一麵。


    “聽說你廚藝樣樣精通,就是不做麵包?有了這本筆記,我想你應該可以做出你媽媽承襲自法國烘焙大師felicien的味道。”施維青很認真的提議。


    “我媽是師承自felicien?”她忙翻了翻,找到一些紀錄,喜出望外,又驚訝的說:“天啊,真的耶!這樣我不就是felicien的徒孫?哈哈!以前我太小了,根本沒有注意到筆記本上這個名字,沒想到……十年後不但筆記找回來了,還發現這件事。”


    本來以為永遠缺了一塊的夢和母愛,居然可以失而複得,還額外發現媽媽向felicien學過功夫,難怪香味那麽特別!


    筆記加上她在廚藝這方麵的努力和經驗,看來重現媽媽的麵包香這個夢想,真的有即將實現的一天。


    穀芙蘭望著這個曾經令她難堪討厭的同學。分離十年,他竟然仍保留這本筆記……此刻,看來好像順眼了些。


    “……閻鋒大律師一定是因為世上隻有你敢一再頂撞他的話柄,而被你吸引,其實我那時候也是……男人就是這一點賤,愈是主動討好自己的就愈不希罕,遇到敢挑戰自己的就發愈想接近,哈哈!”他深深凝望她,忍不住說出自己的心聲。


    一聽到閻鋒兩個字,穀芙蘭又陷入愁思。


    “怎麽了?你跟他……”施維青察覺她有些不對勁。


    “沒事。”她故作輕鬆的聳聳肩,刻意轉開了話題。


    在那一晚兩人建立起友誼的橋梁後,日子過得太好的施維青,竟決定暫時跟穀芙蘭一起在啡•主流咖啡館研究筆記本裏的麵包糕餅,以彌補自己過去曾欺負她、折磨她的錯事。


    精打細算的牛月蘋則是看準機會,說明兩人在打烊後使用烤箱、電力的交換條件,就是施維青要在白天充當外場。


    一心想向穀芙蘭贖罪的他也隻能乖乖打工,沒想到“啡•主流”竟意外的因此吸引許多少女太太為睹明星風采而上門消費。


    他雖有點人氣,但還不是什麽偶像巨星,正因為如此,“啡•主流”還不會受到太大的騷擾,隻是顧客變多了,而向來工作愛做不做,有耍大牌負麵形象的施維青,也因對客人平易的態度反而改善了些印象,真是一舉數得。


    “白鬆露?那不是很貴嗎?”穀芙蘭偷空瞄一下今天要做的麵包品項。


    “世界上生產白鬆露的地方很少……”快拜托他幫忙。施維青驕傲的睥睨她。


    “完了,我們的麵包旅程做到第十頁就over了。”她含恨一歎。


    “不要太早放棄,你忘了我有錢到被人嫌嗎?那不是問題。”


    她重燃希望,邊洗碗邊看筆記,而施維青則一手撐在她身邊的吧台一起看。


    閻鋒推開玻璃門,正好見到這幅畫麵。


    為什麽穀芙蘭願意跟施維青靠得這麽近?她不是很厭惡他曾欺壓她?而好逸惡勞的施維青又為什麽會係上工作服,甘願在這裏被牛月蘋呼來喚去?難道自己暫時不在穀芙蘭身邊的這段期間,他們兩個產生了情感?


    目光一凜,他的心被未知的恐懼蒙蔽。就算他現在無法給穀芙蘭承諾,他也不準她跟另一個男人在一起!


    他本以為穀芙蘭自動離開他,總好過他以後因為控製不了自己而傷害她,但是現在看到她跟另一個男人有說有笑,一股難以抑製的妒意就翻湧上心頭。


    她為什麽能牽動他的心?他的心不是鐵打的嗎?


    閻鋒無法思考,隻想破壞這刺痛他的畫麵,直直朝他們走去。


    穀芙蘭感受到一股寒氣逼近,抬頭發現是好久不見的閻鋒,她正猶豫不知要用什麽開場白跟他打招呼,就見他一把將施維青揪了過去,一拳揮上他的臉!施維青被打到撞翻鄰桌,東西全碎了一地,那桌客人嚇了一跳忙閃避,店裏的人因為這騷動而驚訝得紛紛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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