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營銷夥伴告知這一網絡熱點時,他還沒太當回事。據說隻是哪個窮鄉僻壤小縣城裏的草台戲班子,能有多大能力衝擊到他精心包裝的柳琦華的形象?  等回到公司辦公室打開那個貼子的時候,他立刻就明白了營銷公司為什麽這麽急切向他匯報。張貼在頁麵最上頭的那張清晰巨大的半身圖片,是對他先前掉以輕心的最大嘲諷。  那副年輕漂亮的容顏,高高在上的輕慢表情,每一根頭發絲都透露出來的清冷高傲,甚至還有一絲矛盾的狡黠——那人自然呈現出來的樣子,卻是他絞盡腦汁想把柳琦華打造成的終極形象,甚至比他能想象到的更完美。  他演的甚至是狐妖,多麽調動網民熱情的一個設定。馮通能夠理解網民為這人瘋狂的原因,路人粉盛讚這個狐仙“國色天香”,沒有人會覺得誇張。  他不懂戲曲,甚至討厭戲曲的乏味,但是連他也得承認,在這個人的身上,他看到的是超越一切的美感。  他欣賞對手,隻是這對他的事業一絲好處也沒有。有了他的對比,他手下的柳琦華簡直黯淡無光,寡而無味。  好在營銷公司是和深空影業固定合作多年的夥伴,應對這種突然狀況十分有經驗。貼子的熱度昨天晚上剛剛起來,公司馬上跟上,在圍觀群眾隻是處於純欣賞看熱鬧,還未達到死忠的狀態下,巧妙地利用那個貼子的熱度,踩著貼子主角又推了一把柳琦華。  一切都向著他所希望的方向進展,誰知道大半夜的又被不明人士橫插一杠子。  營銷公司的馬甲號們正熱火朝天地工作著,突然像被斷了線一樣,一個能發聲的都沒有了。再過幾分鍾,他們忙活了一晚上的成果——那翻了好幾樓的回貼,甚至開始大麵積被刪除。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到底是誰在刪貼?!”馮通在公司裏加班到兩三點,就為著這莫名其妙的突發狀況,他們前麵的努力全白費了,其至還給柳琦華狠狠地踩了好幾腳。  那個叫“凜冬將至美人入懷”的中二腦殘粉的言論可是明晃晃地掛著,一個字沒刪呢!  他通過公司途徑調查過,這個貼子純粹就是路人花癡,並不是別的公司的營銷手段,一個草台班子唱戲的小演員這麽快就有死忠腦殘粉了?看那中二發言,以為自己是公主的騎士呢,馮通合理懷疑是那個腦殘粉用了黑客手段刪貼。太特麽玄幻了。  一直等到了午夜三點,咖啡喝過了無數杯,去調查刪貼事件的人員總算給了回應。  並不是他之前猜測的腦殘粉動用黑客技術刪貼,居然是公關刪貼,並且據刪貼版主的回答,公關來自他們公司內部,級別甚至比他高了許多。  這比腦殘粉黑客刪貼還玄幻。那個“凜冬將至”是他們公司的人?級別還比他高?他們公司上頭的大人物有這種會大半夜不睡覺守著貼子花癡撕逼的腦殘粉嗎?那他還玩個屁啊!  馮通知道今夜這場無聲的戰爭,以他的徹底失敗告終。  腦殘粉惹不起,位高權重的腦殘粉更惹不起。  要是讓他知道到底是哪個人為了自己的私心動用公司公器權利損害公司簽約藝人的形象,他一定到燕總那裏告他一狀!  墨裏還不知道這一夜有人對他宣戰還有人為他而戰,第二天一覺睡到十點鍾,又迫不急待地起床開電腦刷起自己的貼子來。  不但昨晚那些罵他的柳粉不在了,連他們的刪子都被刪了個幹淨,他這時候才知道樓管那句還他一個清淨貼子是什麽意思。  墨裏喜滋滋地又把新回複看了,用自己的新馬甲矜持地表達了自己的滿意,並鼓勵她們再接再勵,當然又是被所有人無視的一個回貼。  幾天之後,新奇感過去了,墨裏又把這件事拋到了腦後。  馮通無法蹭著墨裏貼子的熱度捧他的人,就采用了曲線救國的方法,花錢把他這個貼的熱度壓了下去。貼子裏的粉絲鬧過了幾回,一直得不到論壇回應,慢慢也就沒人鬧了,就安心圈在那一畝三分地裏互相交流。  墨裏就這樣靠著狐仙的獨角戲把墨家班撐了下去,一直到他高中畢業考上大學。他唱過的那些折子戲都被粉絲拍成了視頻,傳到了那個高樓裏,供幾個死忠粉欣賞回味。  因為另一主演的缺席,沒有人知道這個完整的故事是什麽樣的,每一出折子戲演示出狐仙不同時期的形態,以及他與凡人或仙人的際遇糾葛,粉絲們把這些視頻翻來覆去地研究,排列順序,自己拚湊出一個個或感人或悲壯的故事,猜測著真正的完整戲本會是什麽樣子。  來看戲的粉絲問到墨裏跟前,他從來不透露任何信息,戲班其他人也以墨裏的意願為先,都不願意說。於是度狐仙三個字,成了粉絲心目中最迷人的謎題。  墨裏考上大學之後,墨班主終於麵臨了墨家班最嚴峻的考驗。如果墨裏也不演了,墨家班就真要關門大吉了。  墨班主不能讓墨裏為了這個境況窘迫的戲班子放棄學業,明明正值壯年卻已華發早生的墨班主,又開始絞盡腦汁思考別的出路。  他通過縣裏申報了非物質文化遺產,趕上了好政策,很快就批了下來。墨班主還專門被請到縣政府做了一期采訪節目,上了新聞。  他把證府發的證書仔仔細細地裱起來掛在客廳裏,好像古時候拿到了聖旨一樣,滿以為可以迎來墨家班的第二春。誰知道輝煌即是沒落,墨家班和墨家的戲曲除了在本地報紙的文化藝術版撈到了幾期報道之外,就再也沒有別的機遇。  墨班主不死心,找到縣政府希望能靠著非遺的榮譽申請一點政府資助,用來發展弘揚墨縣本地傳統文化。  最後他得到了五千塊錢。  墨裏考上的大學在離家不遠的淮山市,偶爾放假回家就繼續登台唱戲,幫助父親艱難地維持著戲班的生計。  現在他每個月都不一定能唱上一回,之前留下來的師兄弟們也終於堅持不下去,都相繼離開了戲班子。現在狐仙的戲裏連路人甲仙人乙都湊不出來了。  沒有配角,甚至沒有樂班,魯伯帶著幾個老夥計上台給墨裏配樂,戲台上徹底變成了狐仙的獨角戲。  二零零八年十月的一天,墨班主把墨家班還剩下來的全部人員聚在一起,除了墨裏之外,還有魯伯等四個老藝人,加上他們的老伴,再加上他們幾家的三個孫子一個孫女,就是戲班現在全部的演員。  每年的這個季節,都是墨家班下鄉到各個村莊巡演的時候。今年就算人都快散完了,墨班主仍舊將這老的老小的小一眾人組織起來,收拾起行頭樂器道具箱籠,開上戲班惟一的金杯麵包車,準備下鄉。  墨裏剛剛開學不久,在電話裏囑咐了父親幾句,不再像幾年前那樣勸說他不要再堅持這些吃力不討好的戲班傳統。  現在農村也時髦起來,家家通了網絡電視,誰還耐煩出來看戲?他可以想見父親他們下鄉演出受到的冷落。  但是他學會了不再勸阻。在戲班注定沒落的路上,堅持傳統也許是父親惟一能保證這個日漸縮水的戲班還沒有支離破碎的方式。  以往下鄉巡演都會持續好幾個月,隻是這一次過了不到半個月,父親就帶著墨家班垂頭喪氣地回來了。  墨裏和墨班主魯伯等人都打了幾個電話,他聽著墨班主的情緒不太對,不顧父親勸阻,周末的時候買了車票回家。  他沒想到,見到父親的第一麵,這個向來鬥誌昂揚的戲班班主帶著未褪去的滿臉風霜,心灰意懶地跟他說:“墨裏,墨家班,解散了吧。”第13章   “墨裏,墨家班,解散了吧。”  墨班主說著這話的時候,穿著他洗得發白的藍色大褂和黑裯布的褲子,坐在客廳裏的竹製搖椅上。那是少數從老戲園帶出來的家具之一,其他的都跟著老戲園一起灰飛煙滅了。  “爸爸,是不是下鄉的演出遇到了什麽事情?”墨裏問道。  他還記得父親出發前的雄心壯誌。每一年的巡演都是父親最開心的事情。在城裏看戲的人越來越少的時候,墨家班去往鄉下的演出,至少還有很多老爺爺老奶奶的老觀眾是認真願意聽墨家班的戲。  墨裏小時候跟著戲班去過一回鄉下,不管天冷天熱,墨家班搭起的戲台下麵都會有很多老人家搬著自己的小板凳,饒有趣味地聽著墨家班一年來唱一回的戲。  說句實話,比起衝著他來的小姑娘粉絲們,墨班主應該是更喜歡那些老人的。他們代表著墨家班最輝煌的年代。在鄉下演出的時候,他可以暫時忘卻墨家班的尷尬處境,沉浸在與輝煌時期別無二致的熱鬧氛圍之中。  墨班主沒有回答,輕輕晃著竹製的搖椅,墨裏突然發現他的頭發不知何時已經全白了。  這個脾氣暴躁又蠻橫的父親,領導著百人規模戲班的大家長,讓所有師兄弟又敬又怕的師父,一直處處周旋、鑽營著戲班延續途徑的圓滑商人。隨著墨家班一次又一次被現實損耗元氣——失去老戲園,觀眾流失,弟子相繼離去——在戲班日漸沒落的同時,曾經風光無限的大班主也隨著他的戲班一同衰老了。  墨裏眼角有些酸澀。他還沒準備好長大,為他頂起一片天地的父親卻已經老了。  還有曾經圍繞在他身邊的師兄弟們,他還沒有準備好分別,那些人就已經走了。  他永遠也不可能準備好麵對分別,他希望誰都不要走,誰都不要變,誰都不要老。  墨裏走到父親身邊,乖巧地在他腿邊坐下,把臉埋在父親腿上,如同小時候在老戲園的院子裏那樣。那時候他陪著父親看師兄弟們操練,現在他的眼前隻有裝修精致但空蕩蕩的小客廳。  “魯伯說得對,人得服老啊。有些事,注定是留不住的,人總要往前看。”墨班主撫著兒子柔軟的發頂,長長地歎了一聲。  墨裏安靜地聽著,不再發問,墨班主卻慢慢將下鄉演出的情況講了一遍。  其實也沒有什麽特別大不了的事,觀眾少了,收入少了,這都是早有預料的。路過一處村莊的時候,有頑劣的孩子進了後台,哄搶箱籠裏的戲服頭麵,跳到簡陋的戲台上搗亂,故意扮著魯伯和他老伴剛剛出演的兩個角色,做出一些醜態來逗樂。  “不看不知道,這裏有個老來俏。老太今年六十八,塗脂抹粉又戴花。”  調皮的一群少年帶著天真的惡意,肆意嘲弄。  戲班裏沒有年輕的演員,魯伯和老伴頂上出演,演的是墨家班下鄉的常規劇目,劉二姐回娘家。  戲裏的劉二姐新婚燕爾,嬌俏美麗,帶著新婚丈夫回娘家探親。魯嬸年輕的時候也是戲班演員,演起劉二姐來得心應手,表演生動,唱腔也是圓融老練的,台下的觀眾們看得津津有味,連連拍手叫好。  魯嬸是個好藝人,但是在這些孩子的嘲弄聲中,魯嬸羞愧得不敢見人。  墨班主帶著小竇小春兩個半大孩子追著搗亂的一幫人滿戲台跑,搶回戲服頭麵,將他們趕出後台。鬧哄哄了一陣之後,台下的觀眾已經哄然散了。墨班主看著當作後台的簡陋木棚裏,幾個花甲老人靠在箱籠上一臉疲憊,四個十幾歲的孩子一臉驚惶,小春陪在魯嬸身邊小聲地安慰著奶奶。一片令人不安的冷清。  那一刻,墨班主臨行前的那些意氣風發,似乎徹底被擊碎了。  以為堅持傳統就可以留住輝煌,實在是太天真了。  曾經後台擠滿弟子,二十多三十多的大小夥子摩肩接踵,去到哪裏演出都不怕有人搗亂。  現在,他帶著這老的老小的小的十幾個人,開著破舊的小麵包車周轉各地,到底是在幹什麽呢?萬一出了什麽意外,他連個能幫忙的壯丁都沒有。  墨班主頓時出了一身冷汗,後知後覺得湧現出一陣恐懼。  製定好的演出計劃全部作廢,墨班主帶著戲班僅餘的全部九名成員,馬上收拾東西回城。  “該散了,該散了。”墨班主大掌摩梭著墨裏柔軟的頭發,歎息地說道。  墨裏已經淚流滿麵。  他一直都清楚戲班早晚有關張的一天,在大師哥勸他一起為戲班努力的時候,他還說過那些清醒殘酷的預言。  可真的到了這個時候,到了連固執的父親也要放棄的時候,他的清醒和殘酷都被拋到了九宵雲外,隻剩下止不住的眼淚。  他的清醒不過是建立在父親的堅持之上的任性。  “不,不要散,爸爸,我不要戲班關掉。”墨裏眼淚汪汪地看著父親,提著任性的要求。  “傻孩子,怎麽這麽愛哭。”墨班主愛憐地捧起兒子的臉,粗糙的手指擦著那不斷流出來的眼淚,“愛哭又任性,以後怎麽說媳婦?”  墨班主對於關掉戲班並沒有太多傷感,他已經盡了全力了,就算結果不盡人意,他隻是有些惆悵,並不覺得難過。  現在他反而更擔心墨裏。這個兒子從小被所有人寵溺,誰都順著他,捧著他,養得太嬌了些。以前他有諾大一個墨家戲班傳給他,戲班裏的叔伯兄弟都是他的助力,他沒什麽好擔心的。現在戲班沒了,師兄弟們散了,他沒有什麽能給兒子的了。  蠻橫但是護犢子的墨班主,實實在在地擔心著這個被所有人嬌寵著長大的獨子。墨班主甚至想如果是個女兒就好了,至少他可以給阿狸找一個繼續寵他把他捧在手心的人。  以後娶了別人家的姑娘是要寶貝著別人的,墨班主希望兒子能快些長大。  不管墨裏有多不情願,墨家班的解散已經是提上日程的事。  其實也沒有什麽好準備的,人都散得差不多了,現在還在戲班常駐的隻有小春和小竇兩個孩子,魯伯魯嬸這些老人偶爾過來搭把手。  墨班主給了小春和小竇一人五千塊錢,當作散夥費。兩個孩子初中畢業就在戲班幹,頭一次拿到這麽多錢,都有些受寵若驚。墨班主看著他倆,心酸地感到自己實在對不住一直跟著他的這些人。  小劇場的租期也快到了,墨班主通知業主他不再租了,讓業主可以另找租戶了。  魯伯又帶著老夥計們來劇場幫忙清理後台的服裝道具,把還完好的那些收拾一下打包送到墨裏家裏。其他太破的隻能就地扔了,墨裏家也不大,實在擱不下這十幾個木箱籠。  墨裏也陪著一起收拾。  狐仙的全套服裝頭麵都是要拿走的,那是所有戲服裏最新的一套,是在墨裏第一次上台前墨班主重新找人縫製打造的,隻有墨裏穿過。頭麵上的鑽雖然不是什麽值錢貨,卻晶瑩透亮,光線一照就閃著銀輝,也許被墨裏穿久了,仿佛透著幾許白狐的靈氣。  墨裏情緒有些低沉,把那些衣服一件件疊放整齊,首飾裝進小盒子裏。他整理得很慢,仿佛這樣就可以將墨家班徹底解散的時刻推遲一些,再推遲一些。  魯伯一邊收拾東西一邊閑不住地講古,顯然也被那些道具勾起了年輕時的回憶。  “當年墨家班最興盛的時候,收了得有六百個弟子。”魯伯講得興致勃勃,“不少人家慕名把孩子送來學戲,那時候你爺爺是班主,他得看那些孩子資質好壞,才決定收不收。那會兒還在老戲園裏,人可比現在多多了。有一年來了一個外國的導演,要拍中國的文化紀錄片,縣裏就請我們墨家班演出了一場度狐仙,演完了以後把那導演高興得呀,握著你爸爸的手直說鳥語。翻譯說他覺得狐仙太美了,這出戲也太美了。狐仙美,還用他說,都演了幾百年了。”  墨裏配合地笑了笑。墨家幾百年來的每一任狐仙,誰能想到最後斷送在了他的手上。  他一邊聽著魯伯的講古,一邊漫不經心地收拾。  周飛突然從門外跑了進來。以前他在後台就出入自由,現在戲班都不在了,更沒有什麽顧客止步的後台了。  “墨裏,戲班真的要關了?!怎麽也不告訴我一聲。”  墨裏白了他一眼,懶得搭理。  周飛一點也不在乎他的態度,抱著新買的觸屏手機走到他身邊。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國色天香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南風歌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南風歌並收藏國色天香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