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離開後,僅國中畢業的父親透過朋友的推薦到一個有錢人家擔任司機,作為一個隨時待命的司機,他成了父親的一個行李,遠離故鄉,就為了生存。


    這家裏的人都不錯,沒有冷眼以待,甚至供他念書,但也不怎麽好親近,他小心翼翼盡量不成為礙眼的角色,隻是這個家什麽都不缺,不需要他做事也不要他費心,大少爺甚至要他專心念書就好,於是他善盡自己的本分,用功念書好讓父親能提早退休。


    這世上,他和父親隻剩下彼此,雖然父親不擅言詞,但他明白父親的心事,父親希望他能夠出人頭,別像他一樣。


    父親向來不以自己的職業出身為恥,所以總是抬頭挺胸,無奈所有的苦都說不出,隻得自己承受。他很慶幸父親腳踏實地的性格讓他的價值觀沒有被扭曲,一個人的出身背景改變不了,但人格正常與否卻能影響一輩子。


    他一直專注在功課上,兩年後這個家的第一個孩子出生,那是大少爺的女兒──葉千尋。


    他曾見過幾次,她是個有著一雙好奇眸子的小女嬰。


    父親時常囑咐他,在這個家裏隻能聽不能說,他謹記這個吩咐,凡事隻聽不說。於是,他將大少爺夫妻不和的事情推至腦子裏最不起眼的角落,有這樣的父母卻苦了無辜的小孩,他看得出來這個家似乎沒人期待她的誕生。


    除了大少爺和大少爺的妹妹,沒人會去親近她。


    一個生在重男輕女家庭不受期待的孩子,該是多麽寂寞的遭遇,然而她出生在這個有錢人家裏,境遇已勝過多數人,所以也顯得不那麽值得同情,這就是有錢和沒錢的差距。


    那天放學,他回到家裏,樓上傳來小女嬰的哭聲,她似乎也明白自己的命,連哭的時候都不敢張狂放肆,隻是斷斷續續,如冷冬的寒雨沁涼透骨,讓人不得不注意到其存在。


    大人都不在,仆人在廚房忙著,沒人想去搭理那個寂寞的小女嬰。


    他本來該回房念書,將今天的作業寫完,明天要考試,即使平常都有念書,他也不想放過任何能複習的時間,可不知怎地,等他回過神,腳步已停在沒有關緊的房門前。


    推或不推,比今天課堂上老師提出的問題還要艱難。


    他考慮了一會兒,輕聲推開門,雖然小女孩得不到親情的嗬護,物質上卻沒有虧待她,她的房間很大,所有東西一應俱全,隻是……有點冷。


    他以為是窗戶未關上的原因,上前關窗然後走到嬰兒床旁邊望著她,瞧她的模樣比之前好看多了。昨天他出門上課的時候,聽見大少爺對她說了句「生日快樂」,僅僅如此;相較之下,他父親還會買一個小蛋糕,送他一個新的鉛筆盒,還唱歌幫他慶生,他覺得自己比她幸福多了。


    有人疼愛遠勝一切。


    小女嬰看見他哭聲漸歇,眼睛眨巴眨巴,小小的手朝他亂揮動,似是渴望親近。


    他趴在嬰兒床邊,伸手勾住她的小手指,晃啊晃,小女嬰笑得很開心,彷佛喜歡有人這樣陪她玩。


    她來到這世上卻沒人喜歡,其實是有那麽一點可憐……他握住她的手,對她笑,然後抱起她──他曾幫忙鄰居阿姨照顧過孩子,所以知道要怎麽抱剛出生的嬰兒──她咯咯笑得更開心,雙手不安分地亂動。


    他抱著她走到窗邊,讓她看著外頭的景致,唱兒歌給她聽。


    過了一會兒,她終於安靜下來。


    鄰居阿姨曾對他說,小孩若是沒人愛,長大也不會懂得愛人。他不希望她不懂得愛人,能愛一個人其實是很幸福的事。


    他繼續抱著她,她暖呼呼的身子讓他舍不得放開。


    懷裏的她猶如找到依靠的地方睡得頗安穩,不知是不是受了她的感染,一股睡意緩緩襲來,他將小女嬰放在靠牆的大床上,自己則躺在外側以防她摔落,雖然她連翻身都還不會,但他不敢大意。


    他側頭看著她,勾著她的小手,想著陪她睡五分鍾就好,因為待會兒還要念書……然而這樣的思緒不久就消失了。


    這個五分鍾,他睡了很久很久,彷佛有一世紀那麽長……


    【第二章】


    似乎有種恍如隔世的感受。


    葉千尋打從走進這個房間後,一直縈繞心頭的就是這種感覺。


    六年的時間,足夠讓一個小孩長大,也足以讓人的感情生變,本以為葉江潮沒有寫信是因為忘了她,幸好這是她無聊的猜測。


    他們之間什麽都沒變,他依然是她唯一的潮。


    房間的擺設沒有什麽改變,隻是多了一個大書櫃。


    她的桌子仍然緊貼著他的桌子,他的桌麵永遠幹淨整齊,她的桌上則是東西亂擺。對她而言,她的房間隻是偶爾才會走進去的地方,泰半時間都窩在葉江潮的房間,他在的時候,她會假裝看書陪他,他不在的時候,她也習慣在這房裏,無論做什麽都好,就是喜歡待在能夠更親近他的地方。


    於是,她的東西每天一點一點偷渡過來,起先是玩具、故事書,甚至連枕頭也悄悄放在他床上,直到有一天,她父親發現她霸占葉江潮的書桌讓他坐在床上寫作業,隔天他的房間就多出一張一模一樣的桌子,讓她以後更光明正大出入。


    這間房間每個角落都有她對葉江潮的記憶,清清楚楚地烙印在腦海裏。


    「怎麽還不睡?」葉江潮從浴室走出來,看見她在房裏有些驚訝,隔了幾秒才想起她今天確實回來了,他們之間不再有十幾個小時的距離,至少在這短暫的暑假內,他能夠擁有她。


    「時差還沒調過來,睡不著。怎麽沒把我的桌子搬回去?如果搬走,這裏應該可以再放一個書櫃。」本以為桌子會用到大,所以那時候爸爸才會買了一張和潮相同的桌子,怎知事與願違。


    「我現在沒什麽時間看書,公司的事情很忙,而且桌子搬來搬去很費力,擺著我也是可以用。」他輕描淡寫的解釋沒有撤走她私人物品的原因。


    葉千尋隨即拉開抽屜,抽屜裏的東西似乎都沒有動過,一如離開之前那樣的亂七八糟,又是簿子又是鉛筆蠟筆,她向來沒有整裏的天賦,隻有弄亂的本事,而潮總是在他後頭收拾,從無怨言。


    葉江潮靜靜注視她的動作,眼底盡是笑意,一種近乎滿足幸福的笑容。


    他盼了許久的人終於回到身邊,教他怎能不欣喜。


    六年不見,她變得很多,以前成天調皮搗蛋,沒有一點女孩子樣,現在的她亭亭玉立,就像個甜美的古典娃娃,完全承襲他父母的優點,美得不可思議……


    「靠!有沒有搞錯?這鬼東西怎麽還在?!」


    粗魯的話語打斷葉江潮陷入回憶的思緒……唉,隻要能夠改一改這些不當的用語,她確實美得不可思議。


    葉千尋轉過身,手上拎著一包王子麵,是她六年前藏起來的寶貝,因為葉江潮不喜歡她吃這些沒營養的零食,沒想到六年後居然還可以看見,太神奇了。


    「不知道還能不能吃?」她很有冒險的精神。


    葉江潮拿走直接扔進垃圾桶,他本想保有她的一切,結果也留下垃圾食物。


    「千尋,別再說髒話了,女孩子不該那麽說,太粗魯了。」他不喜歡時下年輕女性動不動就學男人把這些不堪的話掛在嘴上,自以為瀟灑,其實毫無氣質可言。


    「我回到台灣,沿路就有聽到。」出租車司機也是前一句靠後一句靠,她聽得津津有味。


    「那是別人的事,我不管。」


    「可是『靠』是無意義發語詞,不是罵人的話。」她自有一番見解。


    她的叛逆期很早就開始,無意義發語詞隻是小兒科,才小學四年級的她就已經是學校的地下老大,她不霸淩同學,隻帶頭和老師作對,弄得他三不五時就得逃課去她的學校聽訓。


    「女生說這個字就是不好聽,我不喜歡。」小時候講不聽就算了,但可不許長大還這樣任性。


    「喔,好。」一句「我不喜歡」猶如葉千尋頭上的緊箍咒,她立刻舉白旗投降,不敢再上訴。


    「還有……為什麽穿這麽短的褲子?」無袖背心就算了,臀部渾圓的線條居然若隱若現,實在是……


    「台灣夏天好悶熱,穿短一點比較舒服。」這可不是歪理。


    「我房間有空調,一點也不熱。」


    「潮,你不覺得我的腿很長很美嗎?」她在法國也是成天穿熱褲在家裏跑來跑去,也不見爸爸念過她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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