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老師把許山嵐帶進班,對這個孩子特別多照顧一些。有時候許山嵐忍不住趴桌子上睡著了,她也不忍心太嚴厲地管教。更何況許山嵐就是不太愛學習,其他方麵還是不錯的,不搗亂不惹禍,還很愛幹活。    馮老師不知道的是,許山嵐愛勞動的習慣也是被叢展軼給逼出來的,其實許山嵐值日的第一天就想逃跑。上學就上學唄,居然還得掃地,他在家裏在叢林那裏都沒掃過地。小家夥不樂意了,趁大家收拾書包放學的時候跑到叢展軼那裏。    “哥,老師要我掃除。”許山嵐抱著叢展軼的大腿撒嬌。    “那你就掃唄,學生都得掃除。”    “不去……”小家夥撅嘴了,一臉不情願,眼珠一轉,對叢展軼笑眯眯地,“哥你幫我掃唄。”    叢展軼抬腿踹了許山嵐的屁股一腳,沉下臉:“掃除去,別廢話。不好好幹活我還打你!”    許山嵐吐吐舌頭,被狗咬一口似的跑了。    叢展軼又好氣又好笑,他算看明白了,許山嵐懶著呢,早被慣壞了,蹬鼻子就上臉,要是再這麽下去可真別想有什麽出息。師父心疼他年紀小,輕易下不了手,這孩子,還得自己管。        第13章 鄉下人進城1        總體來說,許山嵐的學生生涯度過得算不上愉快。那時對於學校對於孩子的評價僅限於學習成績,成績好你就是好學生,成績不好就是差等生。許山嵐成績從來沒好過,隻是馮老師惦記他小小年紀就離開父母,又要練武,不忍心苛責罷了。當然班長副班長學習委員勞動委員什麽委員他也當不上,就連年底第一批要佩戴紅領巾加入少先隊的名單裏,也沒有他的名字。    許山嵐隻知道瘋玩、練功、睡覺,對這些東西沒有多大感覺。有些事情就是如此,你擁有過才知道擁有的好,一旦失去了難免傷心,可從來沒有過也就算了,不會放在心上。當官也是需要培養的,有些人從小就表現出極強烈的控製欲,希望所有的小朋友都聽他指揮,許山嵐明顯不是這樣的孩子,但他也不是肯聽從指揮的孩子——他脾氣上來連老師都敢頂撞,在別的小朋友眼裏已經很了不得了,已經是“壞孩子”了。    每次考試出成績的時候,就是許山嵐最鬧心的時候,因為需要家長簽字,期末甚至要開家長會。幸好叢林對學習好壞從不在意,大筆一揮簽完了拉倒。家長會一向都是叢展軼去,馮老師替許山嵐遮掩,說家長太忙了沒時間,讓哥哥來。    許山嵐語文82分,數學75分,思想品德64分,在班級四十二個學生裏排行四十名,也就是倒第三。許山嵐再不在乎也不高興,撅著嘴,對叢展軼第一百四十次抱怨:“我不愛上學,一點也不愛。”    對這個問題就連叢展軼都沒有什麽耐性繼續勸說了,他捧著武俠小說看得起勁,就當沒聽見。許山嵐把下巴放在叢展軼支起的膝蓋上,眨巴著眼睛:“哥——”    “不上學不上學,就知道不上學。”顧海平在旁邊斥道,“到老了就成文盲,連名字都不會寫。”    “誰說的?”許山嵐不愛聽了,他特討厭這個二師兄,立刻拿起筆在紙上歪歪扭扭寫下“許山嵐”三個字,“瞧瞧,我會寫!”他寫得“嵐”字奇大,上下都分了家,變成山風兩個字。    顧海平一撇嘴:“那你會寫大師兄的名字嗎?”    許山嵐不服氣,輕而易舉寫下“叢”字,“展”寫了一遍用橡皮蹭掉,想想又寫一遍,稀裏糊塗看不清筆劃個數。“軼”字隻寫了個車字,另一半說什麽也想不起來了,似乎是個“夫”字,又似乎是個“去”字,他咬著筆尖皺著小眉頭。    顧海平嗤笑:“不會寫了吧?哥哥教教你。”搶過筆來幾下子寫完,“看清楚了。”    許山嵐低著頭,悶聲不響地把屁股往凳子後麵蹭。顧海平過來逗他:“怎麽,生氣了?”許山嵐頭一偏,眼睛看向屋頂。    叢展軼放下書:“海平說得對,你至少得把初中念完。”    “然後呢?”許山嵐問。    “然後?”叢展軼也不太確定,思忖一會,說,“高中吧,然後考大學。”    “哥要考大學嗎?”    叢展軼笑笑,搖搖頭,那時大學生簡直像金子一樣珍貴:“我恐怕考不上。”    “怎麽會考不上?”許山嵐覺得沒有什麽事情能難得了大師兄,“你繼續念呀,我就能跟著你念啦。”    顧海平笑話他:“傻小子,大師兄考上高中,就不和我們在一個校園了,你還以為走不出這個學校啦?”    叢展軼說:“就算考不上高中也不會在一起,s城小學和中學都是分開的。”    顧海平心裏打了個突,問道:“怎麽,你們真要去s城嗎?”    叢展軼點點頭:“師父說,過完年就搬,師叔在那邊都安排好了。”顧海平怔怔地呆了好半天,喃喃地道:“那……我可去不了。”    “嗯,你是去不了,遠著呢。”叢展軼漫不經心地把小說捧起來繼續看。    “我得跟著哥走。”許山嵐舉手表明自己的存在。    “當然。”叢展軼笑著摸摸他的頭,“你不跟著我跟著誰?”    “我還得念到中學嗎?”許山嵐對上學這件事始終放不下。    “嗯,考不上高中就不用念了。”    許山嵐鬆口氣,安慰自己似的說:“放心吧,我肯定考不上。”    顧海平突然蹦起來,推開門衝進雪地裏,一溜煙沒了蹤影。許山嵐驚愕地問:“海平哥幹什麽去?”    叢展軼說:“不知道。”他也不抬頭,看著書裏金世遺正和厲勝男大打出手。許山嵐望著屋簷下在陽光中璀璨生光的冰淩,問道:“哥,那還得多少年哪?”    “八年多吧。”    “這麽久啊。”許山嵐雙手支著下頜,悠悠地歎口氣,小小的心靈全被漫長的遙遙無期的痛苦而占據了,“什麽時候才能到啊……”    時間說快不快,說慢可也不慢,轉眼之間到了農曆新年。鄉下過年十分講究,陰曆臘月二十三就開始準備了,殺豬宰羊、撣塵做新衣裳、蒸饅頭包餃子。孩子們一人提溜一串鞭,在村子裏跑來跑去。鞭炮聲此起彼伏,從過小年就沒消停過。    叢林他們什麽都不用準備,殷逸年前拉著一貨車的年貨來,光是淨白豬就有五頭,活雞活鴨一樣十隻,鵝五隻,其餘香腸雞蛋麵粉豆油蘑菇白菜不計其數,看得村裏人個個眼饞。要知道在這時候什麽都得憑糧票買,有錢都沒用,能弄來這麽多吃食,那得是有很大本事才能做到。    殷逸給每個孩子一兜子鞭炮,隨便放,還每人一個五元錢的紅包。叢林每個孩子給了十元壓歲錢,又多給許山嵐十元。    許山嵐的母親沒來,隻寫了一封信,說是不想在工廠裏做了,組織關係和檔案都不要了,孤身去南邊一個叫深圳的地方。這些許山嵐都聽不懂,更不清楚深圳在哪裏,似乎挺遠的,反正不能一起過年就對了。叢展軼怕他傷心,特地買了幾個能像小老鼠一樣在地上躥來躥去的花炮玩。許山嵐卻不怎麽太在乎,還沒聽叢展軼念完來信,拎著花炮跑出去放。    大年初八,叢林特地在院子裏擺下席麵,請漁村的鄉親們都過來喝酒,殺了三口肥豬,菜肴十分豐盛。叢林是個極重感情的人,當著村民們的麵,一番話說得很動情:“我叢林最落魄的時候來到這裏,大家能夠收留我們父子,實在是感激不盡。如今我們要走了,回s城,但這段日子我這輩子也忘不了,也忘不了在座各位的深情厚誼。這碗酒我幹了,別的不敢說,有什麽事需要我叢林幫忙的,去s城找我,我叢林一定竭盡全力,在所不辭!”他一仰脖,一大海碗酒頃刻見底,大家紛紛叫好喝彩。    殷逸麵帶微笑站起來,相比叢林的慷慨激昂,他顯得有些溫文儒雅:“感謝各位鄉親對我師兄的照顧,大家有緣相識就是朋友。借這碗酒,我祝在座各位家庭美滿幸福,永遠開心快樂。幹了!”他把酒碗虛撞一下,仰頭一口氣喝幹。叢林伸手沒擋住,不由自主皺皺眉頭。    鄉親們大口喝酒大塊吃肉,劃拳喝令,個個滿麵紅光。    顧海平、張鑫等跟著叢林練武的孩子父母,帶著孩子一起過來給叢林敬酒。    顧父拉著顧海平,說:“快,給師父磕頭。”    顧海平不吭聲,眼睛瞧著腳尖。顧父拍他一下:“幹什麽呢?快點磕頭啊!”    顧海平咬著下唇沒動彈,大家都等著給叢林磕頭,都瞧著他們父子。顧父沒了臉麵,抬腿踹了顧海平一腳:“你傻啦?快點磕頭!”    顧海平猛地抬起頭來,瞧瞧站在前麵的叢林,又瞧瞧在一旁默默拉著許山嵐的手站著的叢展軼,轉身就跑。    “哎哎。”氣得顧父在後麵大喊,“敗家玩意你跑什麽你?!”匆匆向叢林行個禮,神色極為尷尬,“對不起對不起叢師父,我這孩子……”    “沒事。”殷逸溫言說,“可能是師父要走,心裏舍不得。”顧父歎口氣,酒也顧不上喝了,出去找孩子。    其餘弟子在父母的帶領下一個一個給叢林磕頭行禮。大家師徒一場,得感謝師父近十年的教導和栽培,雖說不能跟著去s城,但這麽多年,感情也已經很深厚,家長們千恩萬謝,孩子們都流出了眼淚。叢林也很感慨,拉著孩子們的手多囑咐幾句。    顧海平其實沒走遠,跑出院門就躲在大青石後麵,眼瞧著父親氣衝衝地大步離開。他一下子跌坐在地上,胸口堵得慌,又酸又澀說不出是個什麽滋味。他已經不小了,明白叢林這一走是個什麽意思,這輩子也許就再也不回來,再也見不到了。s城是個大城市,他們是個小漁村,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平行的兩個世界,那裏有他永遠也觸及不到的生活。不知為什麽,顧海平突然想到了魯迅的《閏土》,那個幼年時親密無間的同伴,許多許多年之後再見麵,彼此隻剩下陌生和疏離。在大師兄眼裏,他會不會也像閏土一樣,變得木訥而遲鈍,笨重而呆板?    顧海平在刺骨的寒風裏打了個冷戰,遠處傳來零星的鞭炮聲,劈劈啪啪不一會又沉寂下來。隻剩下院子裏傳出的呼喝聲,吆五喝六嘈雜不堪。    以往顧海平對這些是沒什麽感覺的,而今天聽著卻格外粗俗,無法入耳。他把頭縮到衣領裏,茫然地望著被行人踐踏得泥濘肮髒的殘雪。    這時,院門口響起一陣咯吱咯吱的腳步聲,緊接著是許山嵐孩子氣的童音:“哥,咱們偷跑出來,會不會挨罵呀。”    “不會,他們都喝多了。”叢展軼好像從懷裏拿出幾個花炮,“給你,躥天猴兒。”    “哦,哦,好哦!”許山嵐歡呼著點燃一個,遠遠地舉開。嗖地一聲,鞭炮直衝上天,啪地炸響。    “哥。”許山嵐問,“s城好玩嗎?”    “也許吧。”叢展軼說話總是很審慎,保留餘地,“其實在哪裏都一樣,不過練功而已。”    “就是嘛。”許山嵐笑,“跟哥在一起,哪裏都一樣。”    他們兩個邊說邊走,要找個寬敞清淨的地方好好放鞭,許山嵐走幾步就掏出個躥天猴來放掉。    顧海平從大青石後麵繞出來,眼見躥天猴一個一個在前麵飛衝而起,劈啪爆響。他忽然下了一個也許是一生之中最重要的決定。    顧海平用最快的速度跑回家去,他爹正在院子跟他娘裏罵他:“你說這沒出息的玩意,叢師父都要走了,讓他磕頭他還跑了!哎呀我今天可老丟臉了,別提了!”    他娘安慰他爹:“殷師父不也說了嘛,孩子那是太傷心了。”    “拉倒吧人家那是客氣話,你這都聽不出來?”    顧海平一把推開房門,目不轉睛瞧著看過來的父母,他說:“爸、媽,我要跟師父去s城!”    !        第14章 鄉下人進城2        顧海平的父母驚奇地瞪大眼睛,他爹罵道:“敗家玩意你發什麽瘋?剛才不向師父好好磕頭在這裏胡說八道!真是欠揍!”說完揚起巴掌。    顧海平瑟縮了一下,隨即一咬牙,迎向父親憤怒的目光,大聲說:“我要去s城。”    “混蛋玩意。”他爹伸手要扇他,被他娘擋住,“幹什麽呀你,誰不想往高處走啊?”她瞪了顧父一眼,拉過孩子,語重心長地說,“兒子,那是城裏,咱是鄉下,不一樣。你師父師叔都是城裏人,他們早晚要回去的。”    顧海平不服氣:“那大師兄和許山嵐為什麽能去?他們能去我就能去!”    他娘歎息一聲:“叢展軼當然要跟著父親走,至於山嵐,父母都不在身邊,不一起去又上哪兒?你不一樣,你家就在這裏,去城裏幹什麽?”    顧海平咬著唇不語,好半天抬頭凝視著母親,眼裏滿是誠摯和哀求:“媽,我想練武,我想跟師父和師兄一樣。媽,我想離開這兒。”    “離開這兒你能去哪?你能幹什麽,啊?混蛋玩意你還嫌棄你爹你娘啦?嫌棄這個小村子啦?我告訴你,你別吃了碗裏的望著鍋裏的,好好念書打漁才是正經!”顧父雙手叉腰,罵得吐沫星子亂噴。    顧海平不愛聽,把臉偏到一邊,十分地不情願。    他娘到底心疼兒子,拉著孩子的手:“海平,聽媽的話,人和人生來就不一樣。你好好念書,將來考上大學,也可以進城去見世麵。”    “我不!”顧海平叫道,“我不,我現在就要跟他們一起走!”    “敗家玩意。”他爹上來給顧海平一耳光,“滾犢子!”顧海平手捂著臉,眼中迸出淚花,顫抖著唇瞧著他的父母。他爹雖然脾氣大,卻很少打孩子,今天在村裏人麵前丟了臉,又喝了酒,沒控製住自己。打了兒子一下,也有點後悔了,還拉不下臉來道歉,故意大聲道:“養這麽大一點也不懂事,去城裏去城裏,家裏哪兒來的錢讓你去城裏?去城裏幹什麽?撿破爛掏大糞嗎?”    他娘一推他爹,嗔道:“說什麽呢你?”過來護著兒子,“讓媽看看,疼不?”    顧海平猛地撥開母親的手,轉身跑出家門。寒風呼呼在耳邊掠過,刺激得眼淚劈裏啪啦往下掉,他抬起袖子抹一把臉,跑回叢家院子。    裏麵還在喝酒,勾肩搭背、麵紅耳赤。叢林酒量極好,幾大碗下肚不過微醺,跟鄉親們大聲說笑。殷逸喝多了,胃部隱隱作痛,讓廚子做了點熱湯飲下去,似乎好一些。他不敢再喝,慢慢走出院門透氣,忽見顧海平遠遠跑來,臉上神色不大對。殷逸喚道:“海平,你怎麽?”    顧海平眼裏閃著淚光,呼哧呼哧跑到殷逸的身前,撲通一聲跪下,說道:“師叔,你帶我走吧,我要練武。”說完弓下腰,重重地在地上磕了一個頭。    殷逸麵色嚴肅下來,拉起顧海平,溫言道:“好孩子,有什麽事跟師叔說一說。”    顧海平滿眼的熱望:“師叔,我就是想練武,我想跟你們一起進城。”    “和你父母說了嗎?”    顧海平點點頭,又搖搖頭,神色黯然。    殷逸沉吟半晌,很久沒有說話。顧海平靜靜地看著師叔,漸漸流露出失望的神情,卻見殷逸一抬頭,堅定地道:“走,我跟你父母說去。“顧海平又驚又喜,一顆心砰砰亂跳,跟在顧海平身後回到家裏。    顧母正一句一句地埋怨他爹:“你再生氣也不能打孩子呀?他說的那點不對?進城有什麽不好?你不能把他送去是你沒本事,你罵孩子幹什麽?”    顧父悶著頭不說話,一口一口抽旱煙。他脾氣跟所有鄉下男人一樣暴躁,但對這個好不容易娶過來的媳婦卻真心真意地好,從來不頂一句嘴。    顧母正數落著,一抬頭竟見殷逸領著顧海平走進來,她忙站起身:“殷師父,您好您好,快,快炕上坐。”顧父也跟著站起來,搔搔頭,憨憨地笑。    “沒什麽。”殷逸擺擺手,“我來就是問你們一件事。”他把顧海平拉到身前,“這孩子腿長腰細,是個練武的好材料,我想把他帶到s城去繼續習武,說不定還要參加一些比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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