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終他幾乎跑不動了,幾個救火隊員從窗口爬上來,恍惚有人抬走了米切爾,又有幾個人衝上來扛起他,一邊灑水一邊拚命往外跑。 外邊的人強行砸開了別墅的牆,把他從出口送了出去。接觸到新鮮空氣的時候他幾乎站不穩,缺氧和窒息讓他頭腦昏沉,甚至無法移動一根手指。 他躺在擔架上,恍惚覺得有幾個人圍著他做緊急治療。“這人是特警組長,”一個警察匆匆對醫生說。那醫生點點頭:“沒有很嚴重的燒傷。”然後好幾個人鬆了口氣,又慌忙叫救護車…… 鄧凱文想說話,但是喉嚨劇痛,說出來的話就像在砂紙上磨過一樣撕裂低啞:“我有個隊員……” “什麽?”那醫生低下頭來。 “他在……裏邊……” “什麽?你說什麽?” “死了……”鄧凱文吸了口氣,突然淚水不受控製的湧出眼眶,“被燒死了……” 周圍突然靜了下來,仿佛過了很長時間,才聽見那醫生結結巴巴的安慰:“我很抱歉……親愛的,我很抱歉……” “沒事,我的隊員以前也……”那救火隊長拍拍他的肩,低聲說道。 周圍再次慢慢喧雜起來,仿佛有記者擠過來拍照,警察粗暴的把他們往外推:“別拍了!拍什麽拍!快走快走,這裏非常危險……” 鼎沸的人聲仿佛被隔絕在外,成為難以觸摸的另一個世界。鄧凱文躺在那裏喘息著,一陣陣惡心欲嘔。 他很想吐,恨不得連最後一點胃液都完全絞出來。 他想起很久以前,有一次陪埃普羅去南部拿貨,結果在那裏碰到了埃普羅的母親,南部一個著名的女毒梟。交易結束他們準備回程的時候,埃普羅突然看著他笑了,說kevin你知道嗎?我剛才在我們的直升飛機上發現了一顆炸彈! 當時他非常驚訝,問:“是誰幹的?” 埃普羅指指腳下,直升機正慢慢升空,腳下是他母親的別墅兼毒品加工工廠。 “可是neil,為什麽……” “我們彼此想除掉對方已經很久了,隻是一直在等待對方率先出手。”埃普羅說,看著他的眼神甚至帶著點溫柔的意味,“等待了這麽多年,我很高興自己終於有了動手的理由,無可指摘,並且心安理得。” 飛機升到一定高度,他們腳下的建築群突然騰起一片火花,在廣袤的大地上就仿佛一朵盛開的花,很快化作了滾滾黑煙衝上天際。 “我們的世界裏沒有母親這個詞。”埃普羅低下頭,溫柔的親吻了一下鄧凱文的頭發。 那個親吻在鄧凱文的記憶裏是如此清晰,以至於在腦海裏一遍遍重放,漸漸和米切爾在火海中扣動扳機的手指重疊在一起,分不清哪個更加可怖。 明明周圍有很多人,鄧凱文卻覺得自己仿佛置身於冰窖,一陣陣刻骨寒冷,幾乎讓他靈魂深處都不由自主的戰栗起來。 那種精神上的巨大壓力和恐懼,讓他胃部緊縮在一起,哭又哭不出來,吐又吐不出半點清水。 他突然覺得自己對米切爾?蘭德斯其實非常陌生。 他們認識了十幾年,相愛過,上過床,有過最親密最隱私的關係,他曾經以為自己很了解這個男人,誰知道一顆小小的子彈,就能將他十幾年來對這個男人的認知全部推翻。 他突然意識到一件十幾年來都沒注意過的事情。 ——他從來就沒有真正認識過米切爾?蘭德斯這個人。 這個男人不僅僅是溫和的,熱情的,善良的,無害的。他身上還深深隱藏著另一麵,那是鄧凱文從沒發現過的,甚至從沒在世人麵前出現過的,另一個米切爾?蘭德斯。 第51章 “姓名?” “kevin den。” “年齡?” “二十八歲。” “職務?” “二十八層s.w.a.t特警隊現役負責人。” 單調的回答已經持續了好幾天,每天都是那幾個調查官古板的麵孔,隔在堅硬冰冷的辦公桌後,看上去非常遙遠。 “den警官,可以再把火災當天發生的事情從頭到尾敘述一遍嗎?” “……” “den警官?” “我昨天已經說過了。”鄧凱文低聲說道,“前天、大前天也說過了。” “哦,可是調查程序需要您不斷重複……” “……” “您說什麽?” “不,沒什麽。”鄧凱文歎了口氣,“好吧。” 火災當天過去後的一星期,米切爾和鄧凱文都被從警局隔離了。米切爾據說是先呆在醫院裏,但是具體有沒有接受調查,鄧凱文其實並不清楚。 他隻知道作為當時唯一目擊者的自己,已經因為馬修的中彈死亡,而被隔離起來接受調查,整整過了一個星期。 調查重點集中在幾個方麵:為什麽馬修會中彈死亡,槍是誰開的?當米切爾?蘭德斯向他開槍的時候,馬修還有沒有生命跡象?為什麽米切爾?蘭德斯會開槍,馬修有沒有向他提出“結束我的痛苦”之類的安樂死請求?如果沒有人開槍,而特警組全力實施救援的話,馬修還有沒有生還的可能? 鄧凱文的敘述從來沒有細節,也沒有感情傾向,他一直在重複當天的每一幅畫麵,包括他和米切爾之間的對話。 “他說如果我去救人的話,我們會一起死在裏邊。然後我推開他,衝進火場,當時周圍已經燒得很厲害了,我甚至沒有辦法呼吸……然後他把我抓住了,掏出手槍。” 鄧凱文頓了頓,幾個調查官對視了一眼,有個人從文件夾裏抽出一張紙。 那是鄧凱文在fbi受訓期間一份火災現場承受強度的報告。 為了檢驗每一個字的真實性,洛杉磯警方已經從紐約調來了鄧凱文以前在火場裏的表現報告,用以確定他是否會在那種火焰裏失去呼吸能力。如果當年的報告上顯示鄧凱文曾經在火場裏英勇救人七進七出,那麽顯然他說的就是假話。 “當時火場中間的溫度已經達到了上千度。”一個調查官低聲說道,“他們那個位置……的確衝不進去。” 幾個人點了點頭,重新把紙放下,抬頭望向鄧凱文,毫無例外都是一副生冷嚴肅的表情。 “den警官,根據你的判斷,當時是否存在成功救出馬修警官,並兩人一起全身而退的可能?” 這是調查官第一次開口詢問他的個人意見,鄧凱文眉梢跳了一下。 “沒有……吧。”半晌之後他終於承認。 “你可以離開了。”為首那個調查官站起身,伸出手:“感謝你一個星期以來的配合。” “不,沒有關係。”鄧凱文假裝沒有看到對方要握手的架勢,直接轉過身:“如果明天有什麽問題,請再來找我。” “我們會的。——對了den警官!” 鄧凱文回過頭:“什麽?” “我們聽說你和蘭德斯警官平時過從甚密,”調查官貌似不經意的微笑起來,“如果當時被壓住的是你,你覺得蘭德斯警官會回來救你嗎?” 鄧凱文一下子愣住了,幾個調查官都目不轉睛盯著他,房間裏一時靜得連根針掉到地板上都聽得見。 “——我想應該……不會吧。”半晌,他才慢慢的道。 調查官含義豐富的望著他,過了好幾秒才擺擺手:“這次你真的可以走了。” 鄧凱文走出警局大門,陽光燦爛的大街上,樹蔭投下斑斕的陰影。米切爾背對著他站在台階下,突然心靈感應一樣,猛的回過頭:“kevin?” 鄧凱文在台階頂端止住了腳步。 如果這時有人經過的話,就會發現那是一幕非常微妙的畫麵。午後沉靜晴朗的藍天下,他們兩人相隔著幾級台階,居高臨下,遙遙對望。一陣風從樹蔭間沙沙拂過,吹起了鄧凱文額前細碎的頭發,讓他的眼神一時間模糊不清。 “他們告訴我你的調查期今天結束,所以我就想來等一會兒,看能不能見到你……果然見到了。” 鄧凱文說:“哦?” “你還在生氣嗎?”米切爾觀察著他的神色,“生我的氣?” “沒有。” “那你……是調查官問了你什麽,你不高興?” “沒有。” 米切爾皺起眉頭,目光緊緊鎖在鄧凱文臉上,帶著某種擔憂的神情:“那你……” “米切爾,”鄧凱文突然打斷了他,說:“我已經向上級遞交報告,建議你先在家停職一段時間,下星期開始你不用每天來特警組了。” 米切爾臉上的表情明顯愣了一下,但是很快恢複了鎮定,隻是聲音微微有點異樣:“為什麽?因為我沒有像你那樣時刻關注同事的安危,還是我向馬修開槍,導致你覺得我不適合當警察?” “不……都不是。” “那是什麽?!” 鄧凱文看了他一眼,慢慢的道:“我覺得你……非常危險。” 米切爾完全愣住了。 “剛才在調查組的時候,調查官問我,如果當初被壓在火場的人不是馬修而是我,你會不會回來救人。” “我絕對會!”米切爾怒道。 “我知道你會。但是我對他們否認了。” 米切爾一呆。 “你跟其他同事的關係,讓我覺得很複雜……在出任務的時候,你對於任何一種緊急情況都掌握得很好,就算沒有同事,你也能獨自一人出色的完成任務。” “你想說這樣不好?還是……” “不,我隻是想說,你是這樣一種樂天派的個性,又曾經當刑警當了這麽多年,按理說應該很依賴團隊行動才對,到底是怎樣的經曆才造就了你獨自完成戰鬥的出色特性呢?” 鄧凱文走下台階,走到米切爾身邊的時候停住了腳步,望向他身後廣闊的街道,街心公園裏紫色的蝴蝶蘭在風中飄飄撒撒。 “人身上的每一個側麵,都有它形成的理由和時間。我不是不相信你,我隻是覺得疑惑。在我沒有搞清這個疑問之前,我不敢讓你和其他隊友一起出任務——你知道的,我們的任務都極端危險,隻要一步踏錯,都有可能造成一連串的死亡。” “……”米切爾沉默了一會,“我想告訴你一件事。” 鄧凱文扭頭望向他:“哦?” “我並不在乎特警隊的職位,甚至不在乎警察這個職業。但是就算你把我開除出去,我也會想盡辦法回到s.w.a.t,隻是因為想跟你在一起。” 他們兩人近距離的對視著,半晌鄧凱文慢慢苦笑了一下,“承蒙錯愛……多謝。” 他大步走出警局大門,大概幾米遠後,突然又回過頭來:“對了!那個你認定已經被劫匪殺害的小女孩,在洛杉磯醫院搶救一周以後,現在已經醒過來了!” 米切爾久久的望著鄧凱文,半晌一言不發。他就這麽一動不動的站在那裏,眼睜睜看著鄧凱文向他揮了揮手,很快消失在了街道盡頭。 晚上十點三十四分,洛杉磯一棟普通的高級公寓裏。 鄧凱文合上卷宗,癱倒在厚厚的扶手椅裏,疲憊的吐出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