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容易連推帶搡地打發走了屠宇鳴,褚畫繼續拿出碧姬的信來閱讀—— “你如果見過我和康泊曾經的園丁,就知道那種被針蟄的劇痛絕非誇大其詞。那個可憐人有一日喝得名丁(酩酊)大醉,結果踩壞了康泊最心愛的鈴蘭花囿,他對著那些美麗潔白的花朵嘔吐,後來還扯下褲子撒尿。然後某一天,就像冥冥之中似的,那家夥突然失足跌進了山上的地蜂窩裏。你一定無法想象一個男人被群蜂活活叮蟄而死的同時,另一個男人卻坐在花園裏優雅地品茶。午後的陽光投向他的淡棕色的長發和睫毛,他美得就像個精靈。 可康泊就是這樣的男人,他拔出尖刀向你走來,你還會渴望他走得快些,再快些。我想那個可憐人身處天國時一定原諒了他竟如此慢(漫)不經心地就奪去了自己的生命。就像當年他取走我腹中的孩子時,我到底也原諒了他。 血淋淋的現實抵不過一雙甜蜜的嘴唇。我離不開他。 可他現在卻要離開我,為了你。 我毫不懷疑他對你的愛情,或許正因如此,這世上也隻有你才能將他捉拿歸案。這些日子我做了一些調查,搜集了一些證據——同床共枕那麽些日子讓我對他總算有些了解,他作的那些可怕事終究不是全然沒有破綻。可康泊不會聽憑任何人將他再一次投入囚室,更不會讓他人撥動你的思想。我感到我的生命已走到盡頭,我的屍體即將被陳展於那冰冷的酒窖。我不知道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我是否還活於人間,也不知道它是否足以指證出那個或許已將我殺死了的凶手,可此刻的我的確迫切地想與你麵談。 此致。 安好。” “她一定是出了毛病!女人就是這麽擅於意淫,所以我不喜歡女人!” 照例巡房的醫生看見年輕警探氣鼓鼓地把一封粉色的信摔在了床上,如果不是傷口還疼,他此刻一準能暴跳如雷,一頭撲撞上天花板。 褚畫全然不知,曾有另一個警察收到過這樣一封類似的信件,而那個警察在經曆了複雜的心理鬥爭後,終究鬼使神差地將那封信燒毀了。警探先生煞有介事地自我寬慰,一定是這個女人危言聳聽,一個被拋棄的怨婦永遠都會不顧一切地想要抹黑她的丈夫,一個神經質的、常年為厭食症困擾的模特理所應當會產生被害妄想症。褚畫幾次想要將手中的信,可每次都戛然而止,悶悶不樂地又把手放了下來。 如此往複了幾次,信封已被擰得皺巴巴的。 他想緘默,也想叫喊,他突然間長有一副最擅雄辯的口舌,也突然間因為太過於畏懼失敗而拒絕下注,成了最頹唐懦弱的賭徒。 褚畫最後想起自己仍存有碧姬的聯係方式,磨磨蹭蹭了好一會兒還是給她打去了電話。 可電話一直沒有接通。 不顧醫生反複提醒他小心傷口,掛了線的警探先生十分懊惱地拉起被子蒙住自己的腦袋,身體還不住往裏拱。被子被拱成高隆的小丘模樣,裏麵傳來一個悶悶的聲音,“我是悲慟欲絕的匹諾曹,我有心欺瞞,可全世界都望著我的鼻子幸災樂禍!” 隨後便悄無聲息,渾似安然入夢一般。 十餘分鍾長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之後,床上的家夥突然一掀被子,自己跳了起來。 “該死的!”惡狠狠地罵出一聲,褚畫帶上配槍,決定去那個臭名昭著的酒窖看看。 ※ ※ ※ 康泊還沒離開醫院就接到了精神病院的來電,他的兒子康肖奇被他的前妻擅自帶走了。 掛了電話,稍想了想他又給康恩婭所在的那所寄宿學校打了電話,如其所料的,康恩婭也被碧姬帶走了。 康泊不禁笑了,這個女人不會善罷甘休。 桌上擺著空盤、空杯和四副刀叉,一瓶出自自己莊園的葡萄酒,卻沒有一點食物。在這個一家四口經常在一起用餐的地方,女人正襟危坐,盛裝且濃妝,美豔隆重得像一叢正當花期的薔薇。 “他們在哪裏?” “一家四口的家庭聚會,多麽美好。”朝自己的前夫露出迷人一笑,碧姬拿起一把尺寸駭人的尖刀,對著空無一物的盤子切割起來,“他們久未回家,一直迫切地想要見你而你卻遲遲不來,所以他們都去睡覺了。” 康泊拉出椅子坐了下,似笑非笑地望著早已分道揚鑣了的妻子,沒有作聲。 “這牛肝很新鮮,醃製得也恰到好處。”憑空切割的動作持續了一段時間,碧姬終於停了下來,仰頭問對方說,“要來一點嗎?” 康泊輕輕眯著眼睛,搖了搖頭。 “為什麽用這種眼神看我?”碧姬裝模作樣地品嚐起了根本不存在的“牛肝”,又用含笑的目光迎上了丈夫的注視,“我知道你在想什麽,你想攻擊我,催眠我,逼瘋我。” “不,”康泊再次搖頭,微笑著說,“你已經瘋了。” 女人尖聲笑了,起身走往了丈夫身邊。 “你並不喜歡這一對惹人頭疼的姐弟,如果他們自此消失,不是更好嗎?”碧姬從身後向康泊靠近,用刀尖挑開他的衣襟。滑動著蛇一般靈巧的臂,纖纖手指摸索向他心口的肌膚,“我們很久沒有做愛了。” 抹著豔色唇膏的唇覆向男人那與生俱來的血色紅唇,手指不斷摩挲著他的胸膛。 “他們確實挺麻煩,但我是他們的父親。”康泊沒有動身,隻是微微側臉避開前妻的吻,“你已經得到許多人一輩子都無法得到的財富,為什麽不就此收手。” “我不知道,或許是因為你給了我大筆的財富讓我可以為所欲為,又或許是因為一個女人真正想要的永遠是愛情。” 康泊不以為然地笑了,依然隻是問說,“他們在哪裏?” 用刀尖將對方的襯衣挑得更開,女人不再出聲,隻是俯身親近起男人的身體。 碧姬手中仍握著刀,將自己和康泊纏在了一起,一邊貪婪索求著他的耳後、脖頸和喉骨,一邊又不知饜足地將唇移往他的身體別處。 肌膚仍是泛著冷凍感的慘白色,可肩膀和後背上結著不少血痂,仿佛火苗親吻過後,無瑕絲緞便會留下斑斑灼痕。碧姬看見了這些痕跡,愣了愣,突然又尖笑出聲,“我還以為你無所不能……可你居然會為他一再受傷……” 不曾回應也不曾拒絕,康泊側臉望著那張豔似穠桃的臉,聽她繼續說,“可即使你為他付出了一切也無濟於事,他永遠不可能真正信任你。一具屍體、一句指控甚至是幾頁書信都有可能摧毀你們現有的親密,布道者和魔鬼注定無法在一起。” ※ ※ ※ “救命!救救我!” 一聲呼救的喊聲之後,就是一個女人長達數十秒的高聲尖叫。剛跳下出租車的褚畫就聽見了這個可怕的叫喊聲,於是不假思索地拔出了手槍。 出租車司機膽戰心驚地詢問,是否需要報警。 警探先生一麵嚷著“我就是警察”,一麵已大步跑開,跑向了喊聲傳來的地方。 推門而入之時警探先生看見了自己的情人,一臉沉靜地坐在那裏,而那個曾寫來信箋的女人已經臉孔朝下地倒於血泊之中。 空氣中彌漫著一股血腥的氣息,這個男人襯衣大開,發絲、臉龐乃至半袒的胸膛都濺上了鮮血。手杖不在他手邊,而染血的尖刀掉落在他膝蓋前的地麵上。 “你……你殺了她……”為眼前的慘象瞪目難言,然而僅僅三分之一秒的猶豫過後,褚畫全然聽憑本能地端起了手槍,又一次直直指向了康泊,“我問你話,是你殺了她嗎?!” 聽見情人的厲聲質問,康泊慢慢轉過了臉,顯得十分疲憊。那慘白冰冷的肌膚受了溫熱鮮血的浸禮,竟似流光剔透。他微微皺著眉注視著他,眼眶泛出更為濃重的血色,睫毛投下一片感傷的陰影。 褚畫沒來由地心頭一顫,連著握槍的手也狠顫了顫。這個樣子的這個男人自己曾經見過,並不僅僅是在他們初次交歡的遊艇上。 他看上去就像被他傷了心,很像。 作者有話要說: 又,關於康泊那個完全被人遺忘的管家雷丁,作者會在文章一開始就讓韓渣幹掉他= =其實本來的大綱裏他戲份頗重,但乃們知道大綱這玩意兒就是用來拋棄的… 所以前麵章節會稍作修改,不會影響閱讀噠,而且現在的重點顯然是——畫畫你又來了!!! 第85章 靈魂深處(尾聲) “布道者和魔鬼注定無法在一起。”見丈夫並無反應,女人摟著對方的脖子,接著又說,“我恨死布倫達了,她幫著你奪走了我的孩子,那個該死的賤人!從那刻起我就想過要殺了她,所以當我知道她們不願意再受國防部長的虐打,馬上就慫恿範唐生找人殺死了她們……看見那個女人被性侵、被殺死、被掩埋,我真是快樂極了!我突然來了靈感,我要殺了所有和你有染的女人!我恨那些女人,你從未把我當作妻子,一想到你和她們交歡在床的場景我就痛不欲生。可範唐生自私、扭捏又無能,他對我的身體貪得無厭,卻又不願為與他自己無關的事情一再涉險,所以我隻得另外找人幫忙。” “所以你找了雷丁,”康泊看來毫不意外,“誘惑了他,俘獲了他,又讓他成了替死鬼。” “那個在警察麵前痛哭流涕的男人隻是個搬運工,真正行凶的人是你那個愚蠢的兒子。”碧姬笑出一聲,紅唇輕貼上男人的耳廓,“你的那對兒女都病態又畸形,他們背著你有了某種古怪而惡心的關係,我發現了她總是引逗他而不讓他得逞,一次次殘酷地嘲笑他、折磨他……這個小男孩是如此孤獨而恐懼,渴望向你複仇,也渴望為人所愛並保護所愛之人。所以你不在家時我待他溫柔如同母親,慢慢的他真的把我當作了他的母親,我告訴他你的那些情婦極有可能成為你的第六任妻子,那個時候我就會和你曆任妻子一樣,瘋了,或者死去……慶幸的是,他相信了。”女人手中依然緊握尖刀,用刀背輕擦丈夫的心口位置,“並不是隻有你懂得操控別人的心靈,我從你身上學到了很多……可令我疑惑的是,你的情人一個接著個消失,你竟沒意識到其中的古怪?” “恩婭的鋼琴教師——原諒我現在已經不記得她的名字,”冰冷刀尖滑於心口,康泊似乎並不擔心自己行將就戮,隻是微笑說,“我看見她折下了我的鈴蘭花枝又隨手丟棄,她優雅的外貌與她的舉止格格不入,所以我決定邀請她共進晚餐。” 那個擅彈鋼琴的女人後來也成了十二具屍體之一。 “難道是你想殺了她……殺了她們?”前夫的反應令她始料未及,碧姬驚駭地瞪大了眼睛,“你根本……根本一開始就知道?” “有人替我拂掉了衣袖上的塵埃,我並不太在意對方是誰。”對於那些曾與自己肌膚相親的美麗女人,這張蒼白美麗的臉孔絲毫未露出憐憫、惋惜之意,“我也曾想過要懲罰你的自作主張,可後來又覺得應該謝你——”眸中笑意更深,也更溫存,康泊說,“你雖然給我帶來了無窮的麻煩,卻也給我帶來了無盡的寶藏。” 他想起了他的情人,冰冷空洞的眼睛頃刻如同春天豐饒的花台,如同秋天充實的倉廩。 “那麽……那麽你也知道……”碧姬的聲音結結巴巴,精致無瑕的臉孔也似突然生出裂痕,“你那個畸形的康肖奇為什麽執意要把屍體藏在了自己家裏?” “‘儲備’是一個人由饑餓恐懼衍化出的本能,儲備越多的食物越能滿足他心理安全的需要,就像采集鬆果過冬的鬆鼠。”頓了頓,康泊淡淡笑說,“可他畢竟是我的兒子,我不能向任何人揭發他,隻能言盡於此。” 女人感到萬分沮喪,她一直以為自己實施了一場完美的犯罪,自己的丈夫也被全然蒙在鼓裏。 她高揚拿刀的手腕,想與對方同歸於盡,卻突然聽見窗外傳來汽車刹車的聲音——艾琳同樣失蹤了,出租車直接開進未關的大門內。 碧姬確實有些喜出望外,她沒想到那個至關重要的客人竟會在此時出現,這滌蕩人心的最後的樂章,竟能在他的眼前奏演! 對著丈夫嫣然笑起,女人拔刀刺向自己的身體,同時嘶聲力竭地叫喊起來:“救命!救救我!” ※ ※ ※ 他看上去就像被他傷了心,很像。 “我……我不想拔槍對你……可這簡直……簡直是……”抿著嘴唇沉默許久,褚畫才又吞吞吐吐地說,“對於這……這個女人的死亡,你想說什麽?” 年輕警探一眨不眨地睜著眼睛,直直望著對方,法醫會揭開死者的死亡真相,可他還是想聽他親自說一句話。他自信康泊不會騙他,所以接下來的這句話比“我愛你”更至關重要,簡直關乎他生命的根基。 氣氛緊張得令人窒息,空氣也似凝結不動。唯有時鍾啪嗒啪嗒地走,發出類似於涉河而過的聲響。 漫漫的時間長河。 然而關於碧姬的死亡,康泊沒作任何辯解,隻是平靜地回望著褚畫,隨後就起身走向了他。沒有拄起手杖,跛足的腳步倍顯沉緩,徒生跋涉之感。 “這個女人死了,我隻想聽你說——” “嗨,小家夥,”康泊向著褚畫的臉龐伸出手,微笑說,“我不會傷害你……” 這個男人朝自己攤開了掌心,五指緩緩釋開,目光卻又微微燃燒,充滿了一種溫柔的渴求。褚畫突然覺得這一幕似曾相識。 ——嗨,我隻想找回我的貓,我不會傷害你…… ——嗨,小家夥,我不會傷害你…… ——他仿效著成為他人的英雄,敏捷勇敢的軀體之內,卻守著一個一碰即碎的可怕秘密…… ——我們一早就見過,至今有些時間,隻是你忘記了…… 窗台上的蒲公英和貓、陰莖上的蝴蝶紋身、倒地絕命的女人、不見天日的童年、一個高大強壯的警察、一張影影綽綽的少年臉龐……褚畫愣住了,千般往事飛掠眼前,像一陣疾風掠過一潭久久不肯平靜的波心。直至最後,那張少年臉龐和眼前這個男人的臉離奇地重合了,合成了完整的一幀。 “你別怕,我不會傷害你……” “你……”手中的槍晃了兩下,慢慢地放了下。褚畫的視線前方一片霧氣朦朧,薄唇也輕輕顫動,“你是……” 身後猝然而起一個異聲,康泊回頭的瞬間,槍聲響了。 ※ ※ ※ 或許瀕臨死亡時身體的本能反應,或許是敏銳地感受到了年輕警探已經放下了手中槍,倒於地上的女人突又起身,揮刀向自己的前夫刺去—— 褚畫及時抬腕開槍,正中眉心。 碧姬這次是真的死了,褚畫扔掉槍,走上前,將自己投入康泊的懷裏。 沒有說話,他緊緊收攏雙臂,恨不能用生命去擁抱他。 酒窖裏發現康恩婭姐弟和艾琳,好在隻是被人用藥迷暈又捆綁起來,並沒有生命危險。一切霧霾趨於明朗,康肖奇又被送回了精神病院,當然現在的精神病院不比當初,他會在那裏得到悉心照顧與最佳治療。 向笛的殘疾無可避免,可令他欣慰的是向萊接到了一個著名導演的拍片邀請,為她搭戲的都是影壇最炙手可熱的明星,教這個女孩兒簡直受寵若驚得要哭。 待年輕警探的身體徹底康複,這對情人決定抽一段時間外出旅行,讓當初他們定下的那十個“性愛地點”一一實現。不過首當其衝的,他們去了梅夫人的老人療養院。書香整理這是時隔多年康泊第一次回到這個曾囚禁了他整整六年的地方,他曾發誓一生不會再涉足此地,這座陰暗、潮濕、無時無刻不在逼人崩潰的牢籠。 修長手指輕輕滑過微微泛濕的牆壁,滑過上麵那些或華麗、或簡潔的字跡,男人輕輕閉起眼睛,仿佛又一次看見了當初的那個少年。那個少年曾抱頭痛哭於無盡的長夜,那個少年曾長久地站立於窗前,透過狹仄窗戶眺望花海。 那個少年好像就是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