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這人恰恰就是母親,那可有多完美。    陳馨還是太年輕了,她才17歲,天真、純潔、自矜,她想當然地認為,天下母親都是愛子女的,任何情況下。    當然,這句話無可非議,但她忽視了,愛和愛的表達,是各不相同的。    陳馨的早戀在陳家掀起了軒然大波,陳母在翻看女兒的日記之後怒不可遏,一個電話就把正在忙著核算數據的陳父從單位召了回來,然後是還在學校的陳馨。    陳馨慌慌張張一進家門,迎麵被陳母狠狠扇了個嘴巴,她像被劈空利劍刺穿在那裏,臉色慘白得仿佛死人。    陳母把日記摔在陳馨的胸前,硬皮本子裝載了太多的痛苦,哀歎一聲落到地上。    “不思進取!我花錢讓你天天上學,是讓你去念書,不是沒事閑的看男人!你懂不懂得矜持兩個字怎麽寫?懂不懂得女孩子要的就是一張臉?你怎麽能這麽不要臉!……”    從頭到尾,陳母沒說出一個髒字,她是受過高等教育的人,從來不說低級下流的話語。甚至音調都不算高,因為左鄰右舍居住的全是同廠礦的職工,今天罵完孩子,明天全廠都得沸沸揚揚。她的話有板有眼,條理清晰,像冰冷的刀,句句直接劈在陳馨的心坎上,絕不手軟、鮮血淋漓。    陳紀衡回到家,立刻發覺空氣中壓抑的黑雲,夾雜著雨滴,將家裏每個人打得濕濕漉漉,心頭灰暗。陳馨貼牆跪在角落裏,臉上的巴掌印觸目驚心。    陳母罵完了女兒,去廚房做飯,今晚的菜色居然還不錯,有糖醋鯉魚。陳母工作忙,輕易不做飯,但做了就得做好。她一輩子聰慧優雅,幹什麽都頭頭是道,即使在盛怒之後,這道糖醋鯉魚的色香味足稱一絕,完全可以擺上大飯店的餐桌。    很多年以後,陳紀衡回想起母親的一舉一動,總覺得不似真人。那時他已經沒有了怨懟和憤怒,失望和傷心,隻剩下平靜,像他母親當年一樣理智。    他回想起自己的幼年和少年時代,父母就是把他和妹妹培養成兩個優秀的機器,按時起床、按時跑步、按時上學、按時吃飯、按時睡覺。一絲不苟、不折不扣。稍微有一點偏差,有一點不符合他們的要求,那就是天大的災難。他們不承認兒女們是獨立個體,有自身特性的存在。他們拒絕一切變數。    直到後來,陳紀衡也想不出父母這麽強製的操控欲是來自於哪裏,歸根結底似乎隻剩下兩個字:變態。    這為陳紀衡古怪霸道的舉止找到了最完美的借口。    陳紀衡偏頭瞅著毫不知情沒心沒肺抖腳看電視的孫建軍,眼中的光幽深晦澀,笑得意味深長。    那晚的一頓飯三口人吃得無聲無息,碗筷由陳紀衡收拾。    睡覺前陳母徑直走進臥室,陳父隻對陳馨說了一句:“你太讓我失望了。”目光中滿是無奈和痛心疾首。    他們家的規矩,兩個孩子無論被批評的是哪一個,另一個都不許搭腔。陳紀衡不敢多說話,學習完把客廳的沙發床拉出來,鋪好被褥睡下。    半夜陳紀衡聽到響動,起來時看到緊閉的廚房門內透出的絲縷燈光。他走過去,悄悄拉開門,見妹妹坐在椅子上,手邊擺著一把水果刀。她沒抬眼睛,目光在水果刀和纖細的手腕之間遊移。    陳紀衡關上廚房門,低聲道:“割腕是最失敗的方法,用時長、遭罪、肮髒、成功率低、疤痕難以去除。”    陳馨扯扯嘴角,似乎在笑:“你試過?”    陳紀衡沉默片刻,道:“我想試過。”    陳馨拿起水果刀,輕輕放回盤子裏:“你怎麽能受得了?”她有點哽咽。    陳紀衡淡淡地道:“我快考走了,還有一年。”    “是啊,我還有兩年。”陳馨想開了什麽似的,道,“你走吧,我沒事了。”    陳紀衡轉身走出去,在他要關上廚房門的一刹那,隱約見到陳馨臉上亮晶晶的淚光。    這件事無人再提起,好像水麵上泛起的漣漪,晃一晃便了無蹤跡。陳父陳母依舊忙於工作,對孩子的關心僅限於考試的分數和名次;陳馨依舊冷著臉,在學校和家裏之間兩點一線。    陳紀衡沒有對妹妹進行過多的關注,他們家的特性就是你忙你的我忙我的,彼此絕無幹擾。期末考試,陳紀衡高二全年組第一,陳馨高一全年組第一。開家長會時,老師們表揚的話和周圍投過來的羨慕嫉妒的目光,讓陳母滿意而又膩煩,回到單位更免不了聽人一番誇讚。    子女是陳母最大的驕傲,一直都是,永遠都是。他們是要成龍成鳳的人,她絕不會允許有一丁點差錯,出現在他們身上。    陳紀衡自己也很自豪,他逃過那麽多節自習課體活課,學習時間比以往少了許多,結果呢?還是全年組第一名。所以孫建軍有時候說得挺對,逃逃無關緊要的課,沒什麽大不了的。    羅赫提出來大家一起出去聚一聚,他請客。孫建軍把這個好消息通知給了陳紀衡,陳紀衡無可無不可。說實話,除了看電影、打台球等活動之外,陳紀衡和羅赫這些人交往還是不多。他不肯出入更複雜的地方,也不肯做出更出格的事情,比如打架、吸煙、喝酒。    陳紀衡不吸煙,也從不喝酒,這兩樣東西一輩子也沒在他身上打下哪怕淺淺的印記。他厭惡這些,嚐試都不願意,這些深受父母影響。    多年後,孫建軍在微博裏無意中看到這麽一句話:男人要麽得吸煙、要麽得喝酒,兩樣都不沾的人,肯定自私。    孫建軍發現新大陸似的指給陳紀衡看:“你瞧你瞧,你就這樣,自私,嚴重的自私!”    陳紀衡掃過微博,把目光落在孫建軍赤裸的胸膛,凝神看了好一會。孫建軍見他神色不對,後知後覺地失驚叫道:“喂,咱們剛剛才……”像個花姑娘似的拚命往後躲。    陳紀衡一把把孫建軍用力按住,死死扣住他的腰,一口氣頂了進去。    孫建軍“啊”地叫岔了聲,爹爹媽媽一通亂罵。    陳紀衡頂得熱烈凶猛,大汗淋漓,咬牙切齒,狀如野獸。“自私,嗯?你他媽說我自私?”他氣喘籲籲,每問一句就狠頂一下。    孫建軍嗷嗷亂叫:“我錯了我錯了還不行,啊啊……啊啊……”    陳紀衡笑了,眼裏閃著冷酷的光,陰沉沉地道:“我他媽就是自私!真對,自私!我他媽就是自私地要你!你他媽敢出去大公無私個試試看!”    孫建軍哭得鼻涕一把眼淚一把:“我不敢……嗚嗚……啊嗯啊……別……啊啊啊啊!……”        第8章 兄弟少年情        星期四的晚上,陳紀衡準時赴約,在海鮮酒樓的包房裏,跟羅赫和孫建軍他們吃了一頓飯。    他也算半個圈裏人,大家見麵的次數多了,彼此也可以稱得上熟悉。關鍵是羅赫這個人很靠譜,管教那些人十分嚴格,他們即使在校園裏遇到陳紀衡,也權當不認識,包括孫建軍在內,老師們無論如何也想不到,陳紀衡會和他們玩到一起。    今天聚會的還有羅赫的弟弟羅橋,小家夥剛以優異的成績考上高中,即將麵臨人生中第一次嚴酷的曆練,以後三年肯定不會再有休閑的好日子過。羅赫心疼弟弟,把他叫出來玩一玩,別學習學傻了。    羅橋頭一回進飯店的包房,十分好奇,瞪大眼睛左打量右打量。一抬眼見到走進來的陳紀衡,更是吃驚地長大了嘴巴。    羅赫好笑地一碰他:“怎麽,你認識啊。”    “陳紀衡啊。”羅橋臉紅了,有點不好意思,又偷偷打量陳紀衡。這是他們初中學校的傳奇,獲過全國奧林匹克數學競賽省裏的二等獎,老師總拿他做例子,名字掛在嘴邊上,用來教導羅橋這些後學晚輩。    羅赫二話不說,一把拉過靦腆的羅橋,鄭重地對陳紀衡道:“我弟弟,今年中考全年組第二,你好好教教他。”    羅橋的臉更紅了,難為情地抽回手來:“哥——”    “全年組第二嗎?很了不起啊。”陳紀衡坐到羅橋身邊。    “不算什麽吧,你當年好像是第一。”羅橋低著頭,擺弄手裏的筷子。    陳紀衡搖搖頭,道:“我那個不能算,其實本來是第二,就因為以前獲過什麽獎,給加了十分,變成第一的,其實咱倆才是一樣。”    羅橋撲哧一笑,覺得這個“前輩”也不是那麽難以接近,兩人慢慢聊開。羅橋參加的航模小組,陳紀衡居然也知道,而且他的航模玩得也不錯,隻不過後來陳母怕影響學習,才停了。羅橋這下找到了知音,兩人就一些十分專業的技術問題探討起來。    羅赫在一旁瞧自家弟弟專心致誌的模樣,心裏高興,叫服務員來多點兩樣海鮮,給羅橋要一瓶大雪碧。    沒過一會,孫建軍也來了,後麵跟著田草。    田草看見陳紀衡,也是吃了一驚,但他極有眼色,知道此時不能多說話,隻規規矩矩地坐下。    不隻是他,桌上所有人,包括羅赫身旁那個小太妹,都很規矩。桌上沒有酒、也沒有煙,大家先吃點菜喝飲料,然後羅赫就要了主食,一斤三鮮餡的餃子,還有一碗海鮮疙瘩湯。    幾個人說話一本正經,開的玩笑也很有分寸。陳紀衡隻顧著和羅橋聊天,也沒留意這些。羅橋吃點菜,喝一碗疙瘩湯,外加幾兩餃子,對羅赫說:“哥,我吃完了。”    “吃飽沒?再來點蔥油餅?他家蔥油餅做的不錯。”    “不了不了。”羅橋擺手。    羅赫沒聽他的,到底還是叫了一份蔥油餅,擺在弟弟麵前。羅橋吃了四分之一,愁眉苦臉地瞅著他哥:“我實在吃不了了。”    “好好,那就剩下,一會我吃。”羅赫一直瞅著弟弟,“你得多吃點好的,學習累著呢。”    “我知道,你總大魚大肉的供著我,還吃的不好啊?”一句話把大家都逗樂了。羅赫叫服務員再拿一瓶飲料,遞給弟弟:“回去留著慢慢喝。”    “哦。”羅橋接過來,站起身,“那我先走了啊,還得去補習班。”    羅赫送祖宗似的送弟弟出去,怕他走遠路被盛夏的太陽曬到,還特地招了一輛出租車,囑咐一定要開空調,付好車錢,才又回酒樓。    羅氏兄弟一出去,孫建軍誇張地叫喚一聲:“哎呦可送走了!”立刻改掉正襟危坐的姿勢,曬化了的雪堆似的攤在椅子裏,扯開喉嚨喊服務員:“酒,快點上酒!啤酒來一件!”    大家嘻嘻哈哈地放鬆下來,你翹二郎腿我歪身子,一下子全打回原形。陳紀衡瞧著可樂,跟看戲似的。    田草湊過來笑嘻嘻地問道:“陳紀衡,原來你和孫哥認識啊。”    陳紀衡淡淡地瞥他一眼:“怎麽了?有問題麽?”    “沒有。”田草抿著嘴笑,“沒有,嘻嘻。”眼裏閃著別有意味的光。    陳紀衡聽他說話的語氣就不舒服,也不愛搭理他,轉頭問孫建軍:“怎麽來這麽晚?”    “哎呦,這不得玩一把鬆快鬆快嗎?”孫建軍咕嘟咕嘟一杯涼啤酒下肚,一把拉過田草,照著他白皙的臉蛋,吧嗒親了一口。周圍人大聲叫好,拚命吹口哨。田草猝不及防,尷尬地瞅了陳紀衡一眼。    陳紀衡驚愕萬分,見孫建軍黏著田草上下其手,田草躲躲閃閃,可也不是那麽拒絕,他忽然就明白過來,不由有些訝然,有些惡心,又有些好笑。但他畢竟涵養高,沒有表現出過多的好奇和不自在,十分鎮定地把眼光移開,好像那對不是倆男的,而是很正常的一男一女。    羅赫送弟弟回來了,大聲道:“啤酒上了沒?”    “上了上了,哈哈。羅哥,就等你呢。”    羅赫大馬金刀坐到主位,接過小太妹的酒一口氣灌下去,呼出一口長氣:“好,痛快!吃什麽喝什麽自己點,全算我的!”    “謝謝羅哥!”幾個人放開了量,又吃又喝,不大工夫都有些半醉。羅赫摟著小太妹又親又啃,這孫建軍也不甘示弱,一隻手直接探到田草的半袖襯衣裏。田草一開始還收斂點,漸漸受氣氛影響,酒勁上頭,不管不顧地跨坐到孫建軍大腿上。    陳紀衡喝飲料吃米飯,越來越覺得和他們交流不來,隻盯著那對男男,心想,難道古代的斷袖之癖是真的?    有人拍巴掌鼓噪:“孫建軍,啵一個!孫建軍,啵一個!”別人跟著起哄,聲音越來越大。孫建軍就喜歡成為焦點人物,當下笑道:“啵就啵,誰怕誰?!”捧住田草的臉,狠狠吻了下去。    這一下天雷勾動地火,吻得渾然忘我,長到花開花謝。幾個人齊聲尖叫,口哨聲不斷。完事孫建軍抬手一抹嘴,哈哈大笑,得意洋洋:“怎麽樣?怎麽樣?”    掌聲響成一片。    田草趴在孫建軍胸前,呼哧呼哧喘息,一張小俊臉粉白粉白,大眼睛裏水汽氤氳,十分動情。    羅赫懷裏的小太妹吃吃嬌笑,也不知是哪根筋搭錯了,冷不防來一句:“羅哥,我看田草長得好像你弟弟。”    大家一起看過去,田草皮膚白白嫩嫩,氣質又溫文,和羅橋一樣,都帶著好學生才有的那股子乖巧溫順勁兒,正想跟著笑,羅赫卻沉下臉,道:“你說什麽?”    小太妹一哆嗦,期期艾艾地道:“沒……沒什麽。”    羅赫甩手給她一個耳光,小太妹“哎呦”痛呼一聲,疼得眼淚都下來了,縮到角落裏,驚恐萬分。    包房裏頓時靜默下來,田草臉上一陣紅一陣白一陣青,極為難看。    陳紀衡暗自冷笑,出言打圓場:“她說錯話而已,羅哥你別在意。我瞧你弟弟聰明伶俐,又努力用功,以後考個一流大學沒問題。”    羅赫臉色緩和下來,道:“他上高中之後,能像你一樣就好了。”    陳紀衡笑:“跟我比什麽,他隻能更好,羅哥你放心吧。”    羅赫倒滿杯裏的酒,向陳紀衡舉一舉:“謝你吉言。”    陳紀衡端起飲料和羅赫碰杯。    陳紀衡高三前的暑假正式開始,但其實沒放幾天,最重要的那個時刻就要在一年以後粉墨登場,無論是老師還是學生,都無法鬆懈腦袋裏的那根弦。    一個假期倒有一多半的時間在補課,不過陳紀衡還是抽空去圖書館,查了一些同性戀的資料。他這個人求知欲很旺盛,一旦遇到不明白的又感興趣的問題,非得弄個清清楚楚不可。隻不過這方麵涉及的知識太多了,有心理學、社會學、倫理學、生理學、曆史學等等等等。再說當時社會環境還很封閉,同性戀跟自慰、手淫排在一起,是不健康不正常的表現,一提起就是反麵教材,結尾全用“樹立遠大理想、提高個人素質”提高到精神層麵。    這種假大空陳紀衡看多了,隨便瞄兩眼扔回圖書館,這件事暫時放下,回頭繼續跟位移公式和等差數列較勁。    田草心裏也不大痛快,散席後一直沉著臉。他覺得大失顏麵,羅赫那一巴掌好像打在他的臉上,別扭得要死。    孫建軍喝多了,在大街上緊緊摟著田草,時不時親一下,田草厭煩地扒拉他,孫建軍乜著醉眼:“不高興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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