號房空間不大,也就十五六平米,當中一條大通鋪,站著七八個漢子,一個個二三十歲一臉橫肉,目光齊刷刷地投向羅赫他們這幾個新進來的。    陳紀衡他們全是高中生,十八九歲,羅赫最大,也不過二十出頭,和麵前那幾個一身匪氣的人一比,明顯占了劣勢。孫建軍第一個縮脖,悄悄往後退了一步,錢古也後退了,隻有羅赫仍是站在那裏。    說實話,陳紀衡瞧著這馬上就要打一架的架勢,心裏也打怵,他一向品學兼優,從來沒見過這種陣仗。羅赫他們出去打群架的時候,他一次也不曾參與。但他看過太多的史書,知道這叫狹路相逢,你退他們就進,隻能硬著頭皮往上衝。    陳紀衡站在羅赫身邊,除了呼吸有點急促之外,倒看不出有什麽異樣。    號子裏十分安靜,足足一分多鍾,那邊當中的一個中等身材的男人嘿嘿一笑,道:“行啊,小兔崽子,還有幾分膽量。”看樣子他是這群人的老大,他一張嘴別人都不敢開口。    羅赫不理會他,對陳紀衡道:“去,折騰一宿了,到炕上歇歇。”他嘴上對陳紀衡說話,目光卻始終不離對麵老大。    陳紀衡一推孫建軍,仨人悄沒聲地走到炕稍,靠著牆坐下。犯人們的被褥傳出刺鼻的酸臭味,讓陳紀衡有點惡心。他想起父母和妹妹,自己半夜溜出家門,他們不知道會不會著急?此時此刻,派出所應該給他們去過電話了吧,學校也應該聽說了,不知道會怎麽看待自己?    陳紀衡苦笑了一下,揉揉眉心,一宿不睡覺,頭暈腦脹,渾身難受得要死。    孫建軍滿懷愧疚,悄悄地道:“要不,你躺下睡一會吧。”    等那幾個人走到炕上,羅赫才移開目光,慢慢地走到床邊。老大雙手抱胸,冷笑一聲。    幾個人剛要躺下,鐵欄門上傳來叮叮咣咣的敲打聲,管理員大喊:“起來,都起來!白天不許睡覺!”    陳紀衡他們沒辦法,隻好又爬起來,靠坐在牆上打盹。    不大一會,外麵又傳來一陣腳步聲,原來是開始吃飯了。夥食倒還算不錯,有米飯、饅頭、兩樣菜。隻是粥熬得能瞧見人影,見不到米粒,還有一股子說不上來的味道。菜量很小,幾口吃完了,饅頭是雜麵的,一人倆。陳紀衡喝一口粥,皺皺眉頭,放到一邊。孫建軍餓得前胸貼後背,端起陳紀衡的碗:“你不喝呀?你不喝我可喝啦。”    陳紀衡搖搖頭。孫建軍張開大嘴咕嘟咕嘟,一口氣喝下大半碗,吧唧吧唧滋味,這人就是有這麽點本事,福也吃得苦也吃得,皮糙肉厚油鹽不進。他拿起饅頭剛要塞嘴裏,被人一把搶了過去。抬頭一看,是個瘦得猴子一般的年輕人,搶過饅頭畢恭畢敬地雙手送給老大。    瘦猴子還要去搶羅赫的,被羅赫手臂一閃,躲開了。羅赫不去瞧瘦猴子,隻瞧著那位老大。老大咬一口饅頭,慢慢地吃著。    另一人叉著手道:“趕緊交上來,這是規矩,識相的動作快點。”    陳紀衡不出聲,也不動,用眼睛看羅赫。    羅赫冷笑一聲,把碗裏的饅頭拿起來,伸手遞過去。那人道:“這還差不多。”衝著瘦猴使個眼色。瘦猴過來拿,冷不防羅赫把手臂又縮回去了,狠狠咬了一大口,饅頭去掉三分之二。    這個動作帶著耍弄人的挑釁意味,那人瞪起眼睛,啐了一口,罵道:“媽的。”把飯遞給瘦猴,“你拿著。”上前就要揮拳頭。    老大突然發話:“黃鼠狼,不用你,我自己來。”說著,緩緩站起身。那邊人端著飯盆躲到炕腳,閃出一大片炕鋪。陳紀衡和孫建軍依樣畫葫蘆,陳紀衡湊到羅赫耳邊道:“小心點。”    羅赫脫下上身衣服,露出結實粗壯的胳膊和胸膛,衝著老大一頜首:“來吧。”    這位老大新進來沒多久,剛剛打服號子裏的其他人,原以為對方不過是個小孩崽子,不怎麽放在眼裏,想打殺一下再立立威。可一瞧羅赫脫衣服的架勢,心頭有點後悔,覺得自己魯莽了。    打架這種事跟打仗其實沒多大區別,氣勢十分關鍵,你心裏動搖,你就已經輸了。    這是陳紀衡平生頭一回見兩個男人真刀真槍地打架,不是路邊小混混嚇唬人的假把式,他們甚至可以清晰地聽到痛苦的悶哼聲,鮮血四迸、野蠻凶殘。兩個人橫眉立目麵目猙獰,像兩隻被激怒的獸,一心隻要咬死對方。    這場打鬥沒有持續多久,羅赫仗著力氣大,用砸鐵鍁的力度把對方打癱在大炕上,使勁狠揍,仿佛有什麽深仇大恨,拳頭錘打在肉上的聲音令人不寒而栗。孫建軍用手捂著眼睛,根本看不下去。    羅赫喘著粗氣直起腰,刀鋒般冷酷的目光把對麵的人一個一個看過去。那群人呆著臉,像一群溫順的綿羊,從炕的另一頭爬到炕的這一頭來,自動自覺把碗裏的饅頭,放到羅赫的麵前。那頭隻剩下呻吟著的“老大”,滿臉是血,半死不活。    這是弱肉強食的最佳寫照,殘酷血腥的場麵讓陳紀衡記住很多年。當他後來得知羅赫成為黑老大,在s城呼風喚雨時,一點也不驚訝。羅赫就是這樣的人,他骨子裏有一種殘忍的噬虐的本質。    也許這種本質,陳紀衡也有,隻不過一個表露在外麵,一個隱藏在心底,這也就注定了他們不同的走向,不同的未來。        第22章 關押2        孫建軍和錢古在後麵緊張地看著,手心裏攥著一把冷汗,見羅赫打贏了都很高興,可見他對那個已經半死的老大依舊意猶未盡地像錘鐵砂一般捶打,又有些不忍。    錢古偏轉了頭,孫建軍猶豫著道:“羅哥,算…算了吧。”    羅赫對著炕上的男人啐了一口,抹一把額頭上的汗。忽聽門外有人高聲道:“不許打架!號子裏不許打架!”    孫建軍和陳紀衡對視一眼,說不能打也打完了,你們他媽早幹什麽去了?    “咣”地一聲,號門打開,旋風般地衝進三個人,都穿著警服。為首的一瞧攤在炕上的老大,斥道:“誰打架?剛才誰打架?!”    所有人都低著頭,包括以前站在老大那邊的人,盡皆不言不語。    羅赫從容地坐在炕沿,分開的兩條腿耷拉著。    為首的提高聲音:“快點說!誰打架?”    還是沒有人出聲,大家你擠我我擠你,像一群蔫頭蔫腦的瘟雞。    為首的的開始點名:“黃商,是你不?”    那個叫黃鼠狼的連忙擺手:“這怎麽說的這是?我哪敢啊?”    為首的看向瘦猴:“侯建德,是誰打的?”    瘦猴縮著脖子,支支吾吾:“我……我可沒看見……”    為首的一叉腰,吸一口氣提高聲音:“好,都不說是不?今晚沒飯吃!”    “啊?——”號子裏一片哀號,個個愁眉苦臉。    羅赫站起身:“我打的。”    那三個警察明顯吃了一驚,沒想到年齡這麽小剛剛進來的人就會起刺。為首的沉吟片刻,道:“行了,有人認就行。”回頭吩咐那兩個警察,“去,叫人把趙昕拽走,再把大銬子拿來。”然後轉過身對羅赫麵無表情地道,“你在號子裏打架鬥毆,必須得懲罰一下,今晚帶著大拷,明天一早摘下來。”    陳紀衡他們不知道什麽叫大拷,估計也不是什麽好玩意。    不大一會功夫,又來了倆人,把那個老大抬出去醫治;又有兩人亮出一樣東西來,是根一米長的鐵棍,當中兩個圓,對著羅赫一頜首:“來吧。”    羅赫審時度勢,明白跟警察較勁沒好果子吃,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隻好一步一步走過去。一個看守把他兩條胳膊擰到背後,分別銬在鐵棍的兩個圓裏,用鑰匙鎖住。鐵棍頂端還有一根鏈子,套在脖子上。    警察忙活完了,再次警告道:“都給我老實點,再打架,大拷戴一個星期,看你們消停不消停。”    他們鎖上號門,腳步聲漸漸遠去。孫建軍慌忙跳下炕,到羅赫身邊,摸著冰冷冷的鐵銬:“這……這是幹什麽?”    那根鐵棍像劍一樣立在羅赫身後,從背脊直豎到腿彎,沒法坐;手肘向兩側支起來,躺也躺不下,隻能站著。    陳紀衡義憤填膺:“他們把我們當成什麽了?怎麽能這麽幹?我去找他給你解開!”說著就去用力拍門,喊了半天也沒人來。    “哎呀——”後麵有人說話了,是那個叫黃鼠狼的,“你們幾個別喊啦,沒用。”他伸直了腿靠在牆根,“這叫什麽知道不?這叫殺威棒。水滸總看過吧?武鬆、林衝,哪個不是英雄好漢,都一樣,都一樣,進了牢房都一樣。”    陳紀衡憤憤地道:“什麽叫進牢房?我根本就沒犯法!這裏隻是拘留所,又不是監獄,我們還沒判刑呢!他們沒這個權力!”    “呦呦呦,你們聽聽。”黃鼠狼怪聲笑起來,“小娃子,你還挺懂法。哈哈,讀書讀傻了吧?”    瘦猴怪聲怪氣地道:“什麽叫權力?你們被抓,他們是抓人的,這就是權力。你想談權力,行啊,等你也抓人時再說吧。哈哈,嘻嘻。”    羅赫冷冷地道:“有什麽好笑的?”    那幾個人立刻閉上嘴,不再出聲。    孫建軍哆嗦著唇:“這……這可怎麽辦?”    羅赫定定心神,道:“沒事,不就是一宿麽?我還挺得住。”    一旁錢古嗚嗚地哭起來,抽泣著道:“我…我想回家……”他們調皮搗蛋頑劣不堪,可畢竟才十八九,還隻是個半大的孩子,以前犯了多大的錯誤,也不過是被父母打兩下,被老師罵兩句,但這次絕非一般,傻子都知道,能進得來,輕易可就出不去了。    孫建軍也鼻子發酸,強自忍住了,可也提不起精神來,灰心喪氣頹然坐在炕上。    連陳紀衡都心下惴惴不安,他忽然覺得問心無愧這四個字似乎不是那麽站得住腳跟。如果僅憑這四個字就能平安無事,那麽曆史上怎麽會有那麽多冤假錯案?那麽多屈死的人?他望著前麵,目光茫然,不知道明天將會怎樣?以後將會怎樣?自己的學習生涯,會不會就此畫上句號?    陳紀衡害怕了,也後悔了。他忍不住看向孫建軍,內心隱隱有絲疑惑,為了他這麽衝動?至於麽?    羅赫沉聲道:“總之,這次是我對不住你們,尤其是紀衡……”    陳紀衡苦笑道:“算了,現在說這些都沒用,想著該怎麽出去吧。”    “出去?”孫建軍長歎一口氣,“依我看,能不能出去,咱們已經做不了主啦。”    他說這話難聽,但卻是事實,幾個人愁眉不展,都為自己的前途擔憂起來。    黃鼠狼大笑道:“得了得了啊,看你們一個個,跟死了親媽似的,用得著嗎?腦袋掉了碗大個疤,二十年後又是一條好漢。”    瘦猴笑嘻嘻地道:“你還真不害臊,拿自己跟人家比。你瞧人家一個個細皮嫩肉斯斯文文的,明顯還是學生嘛,哪像你,又搶劫又偷盜,不是好貨。”    黃鼠狼一瞪眼睛:“滾一邊去,是好貨還能到這裏來?”回頭問孫建軍,“喂,你們幹什麽了?”    孫建軍不太好意思開口,低頭不言語。陳紀衡和錢古都保持沉默,隻有羅赫大大方方地道:“去廠子裏偷鋼材,被抓了。”    “行啊。”黃鼠狼眼睛一亮,“好小子,有頭腦,不錯不錯。”    羅赫問瘦猴:“你呢?”    “我麽,嘿嘿,嘿嘿。”瘦猴不回答。黃鼠狼道:“他犯的是花案。”    “什麽?”羅赫不太明白。“    “就是玩大姑娘,哈哈,哈哈。”大家哄笑。瘦猴訕笑道:“沒玩幾個,沒玩幾個。”    “你不說足有十來個嗎?”有人取笑他。    “沒,真沒。”瘦猴不敢亂說話。在號子裏也分三六九等,會打架有霸氣自然要逢迎,不必多說;最讓人瞧不起的就是犯花案,也就是強奸犯,進去一個揍一個,絕不手軟。自打瘦猴被關進拘留所,不知挨揍多少回了,隻要新來人稍微厲害一點,都能給他個嘴巴。    號子裏最不敢惹兩種人,一是殺過人的,而是判死刑或者無期的,其實兩者都差不多。    當然,像羅赫這樣的,天生帶一種戾氣,讓人想忽略都不行。    隻有孫建軍來了興致,有心想仔細問一問,瞧瞧羅赫和陳紀衡,舔舔唇又把話咽了回去。    下午的時候,號門再次打開,管理員拎進來幾包東西:“孫建軍、錢古、羅赫,這是外麵送進來的,過來領一下。”    孫建軍第一個跳過去,翻來翻去找到熟悉的錢包,一瞧裏麵居然揣了二百元錢,失望地歎息:“送這有什麽用啊,在這裏能花出去嗎?”    黃鼠狼道:“當然能花,可以在獄警那裏買吃的,味道好著呢。”他嘴上說著,眼睛盯住孫建軍手裏的錢,露出貪婪的目光。    孫建軍忙把錢包收到衣兜裏,妥帖地拍了拍。他這人心大,難受一會就好起來,更不用說現在還有錢,至少肚子不用挨餓了。美滋滋地過去幫羅赫,他兩隻手都被拷著,不方便拿。孫建軍道:“羅哥,我把錢給你放兜裏了,一共一百元。”    錢古也忙著揣錢,收拾換洗的衣服。陳紀衡忍不住走過去問管理員:“請問,有人給我送東西嗎?”    “叫什麽?”    “陳紀衡。”    管理員搖頭道:“沒有。”轉身離開,鎖好號門。    陳紀衡僵立在那裏,像一具豎起來的屍體。    孫建軍湊過來道:“你花我的,都一樣。”說著,掏出一百元,塞進陳紀衡的衣兜裏。    這一天他們過得度時如年,巴掌大的地方,連一小片天空都瞧不清,十來個漢子。空氣混濁不堪,言語粗俗下做。    最難受的便是羅赫,背著鐐銬,坐不下也躺不下,隻能在地上來回溜達。連小便大便都不能自理。    隻有親身經曆過這些,才能知道什麽叫自由,才能明白正常的生活是一件多麽幸福的事情。    羅赫來來回回地走著,步子越來越快、越來越大,神情越來越焦躁難安。像一隻被縛住手腳困在狹小鐵籠裏的雄獅,鼻息粗重而壓抑,目光暴戾而凶狠。    黃鼠狼和瘦猴他們誰都不出聲,偷看一眼羅赫都不敢,生怕有一點點異動都會引火燒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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