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點名的人還沒踩上前廳門前的石階,一張木凳就迫不及待飛出來迎接。


    東方展言側身,俐落躲開熱情撲向自己的木凳,看著它「匡鐧」一響,四分五裂。


    「爹,你找我?」


    「找你?我還想揍你!混帳!你看你做了什麽好事!」東方渡又抓起一張木凳高舉半空,瞄準兒子的腦袋作勢又要丟去。「城裏都傳得沸沸揚揚了你還想瞞著我!要不是今日到你周世伯府上拜訪,我還被你蒙在鼓裏哪--好你這個孽子!竟然讓餘無缺的女兒當眾難堪!今兒個要不打死你,我東方渡就跟你姓!」


    「我們本來就同個姓,有什麽差別?」


    「你、你、你這混帳小於!枉我養你至今--」東方渡一口氣梗在胸口,憋得說不出話,一手撐桌,弓著背急喘。「呼、呼!你、你這混小子,這親事我連提、提都還沒跟餘家提,稱、你在人家麵前撒、撒什麽野……你這個不孝子,壞你爹的大事你很得意是麽?我養你是為了礙我事的嗎!竟然當著眾人的麵對人家說那些話……」


    「我又沒說錯!」東方展言拍桌,咚一聲,坐在就近的椅子上,別過臉不看他爹,「她那麽高,又壯得跟牛一樣--」


    「餘姐姐高是高,但高姚得穠纖有致,展言,你言過其實了。」周屏幽蓮步輕移,越過門檻朝東方渡福身行禮。「屏幽拜見東方世伯。」


    「你來得正好,幫我教訓教訓這渾小子!」東方渡邊調息邊道,想到自家麽子失禮的言行就頭痛,幸好周家丫頭管得住他。


    也不想想餘家是什麽樣的人物。他們東方家雖是世代禦醫,醫術卻比不上在江湖上有「神醫」稱號的餘無缺;若能娶到他的女兒,從他女兒那下手竊取醫術,對他們東方家是多大的幫助啊。


    ……偏偏讓這孽子給毀了!


    「世伯請先息怒,此事交給屏幽便是。」周屏幽安撫道,示意家丁將東方渡扶回房裏休息。


    幾名家丁連忙整理父子吵架後淩亂的花廳,不一會,為少爺與嬌客送上熱茶,恭敬退下。


    頃刻過後,花廳裏隻剩東方展言與周屏幽二人。


    周屏幽不請自坐,白玉小手捧起茶盞啜飲,不發一語,渾然忘記自己受托教訓東方家這個頑劣的麽子。


    吊詭的是,周屏幽愈安靜,東方展言的表情就愈古怪,端方的坐姿就愈別扭,最後活像屁股長蟲似的,「霍」地一聲跳起來,雙手拍桌。


    「夠了!」少年白皙俊美的臉蛋說不出是氣紅還是羞紅,豔如春桃,隻有一雙眼夾帶火氣,隔空鎖視氣定神閑的女子,「想說什麽就說!少裝神秘吊人胃口。」


    「我沒想說什麽。」周屏幽放下茶盞,翩然起身,似有離去之意,好像進東方府不過是串串門子、討杯茶水,順道歇歇腿。


    東方展言瞪眼,不敢相信她真的隻是來喝茶的。


    周屏幽走了幾步,停下。


    果然有話說。東方展言麵露得意,等著聽她對自己說教。


    正好拿她的聲音當安眠曲小睡一番養養神。


    「交代下人,這茶不宜久泡,太澀味了。」嫣然一笑,轉身走人。


    「周屏幽!」東方展言拔腳追了出去,礙於禮教,隔著數步距離擋在她前麵,阻她去路,「你當真沒話跟我說?」


    「有什麽該說的?」周屏幽反問,側著腦袋,狀似思考。


    直到東方展言不耐煩開口欲催時,才開口:「我有沒有說過那日出現在詩會的餘小小並非餘小小?」


    帶鉤的眉動了下。「什麽?」


    「從我爹那聽來的。真正的餘姑娘早在四年前遭難亡故,當天你我所見主人是餘神醫在大理收養的義女--我猜一定有什麽原因,才讓她得頂替餘姑娘的身份過日子,若非如此,誰願意頂用別人身份,一輩子當那人的替身?」


    「……就算是那樣,我也不可能按我爹的意思娶她。」低悶的聲調裏隱含壓抑的憋屈。「我不是我爹的棋子。」


    「要我說,若是想讓餘家拒絕你爹的提親應該還有其它方法,拿她外貌和名字作文章,甚至口不擇言差點辱及收養她的爹娘,也難怪她會生那麽大的氣。你那做法到底陰損了點,真的做得太過了,你可知現在外頭怎麽說餘姑娘的?」


    「不關我的事。」東方展言哼聲。「隻要達到我想要的效果,誰管得了那些,最好是能說到餘家上門找碴結下梁子,如此一來就沒有轉圜餘地,省得我爹哪天心血來潮故態複萌,又動起聯姻的歪腦筋。」


    周屏幽秀眉緊顰,顯然並不認同東方展言的作法。「外頭傳她凶悍成性、言行粗鄙--」


    「她那日若忍氣吞聲回家哭爹叫娘不就沒事了。」東方展言打斷她的話道,仍然不覺得自己有錯。「換作其他家的千金,最多就是縮在一旁哭、找人安慰,哪個會像她那樣又動口又動手的?」


    「我挺欣賞她的。」周屏幽突然道。「那日她所說的話句句在理,把所有人罵摻進去了,卻無人能反駁。」


    「那是因為氣勢!」十六歲的少年鬧起別扭,哼聲:「忽然一個龐然大物拔山倒樹而來,準能不嚇一跳?」


    「哦?」周屏幽挑眉。「所以我們金陵城最俊美的東方四少被嚇了跳?原來東方四少的膽子這麽小?」


    「你--哼,好男不跟女鬥!」東方展言揚掌做出送客的手勢「不送!」


    螓首輕搖,歎息:「你這拗脾氣要是再不改,以後看有誰家姑娘受得了你。」


    「你啊。」東方股言眼珠子一溜,惡戲地笑了。


    「你當每個人都隻重外貌無視才德?」周屏幽很不客氣地表明白己看不上他的態度,「再怎麽外貌姣好終會雞皮鶴發,隻確學識能力才是立足於世的根本。」


    「這世道,靠臉就能混飯吃了。」東方展言冷笑,臉龐流露不屬於這年紀的憤懣,「才學滿腹又如何?光是身份就可以壓相你終生不得誌,還有那因你的外貌、身份,無時不盯著你看、品頭論足的人,別忘了人言可畏。」


    「你太在意四周的眼光了。」周屏幽憂心攬眉,「無論如何,你至少得向餘姑娘賠罪,說明原委。本來,向餘家提親之事就是世伯自己的主張,她是無辜的。」


    「事情做都做了,道歉能改變什麽。」他也不過是看準時機發難,破壞他爹打好的算盤,杜絕聯姻的可能,不但是幫自己,也是在幫她,兩個人都得到好處,他為什麽要賠罪?「以後大家井水不犯河水,誰也犯不著誰,賠罪?嗬,我不認為有這必要。」


    不等她說話,東方展言逕自搶先大步流星地跨出大門為她掀起轎簾。


    周扉幽遲疑地步出東方宅院,回頭還想再說什麽,看見他執拗的表情,心知任憑自己再怎麽說,這人也聽不進去。


    隻希望有天他能想通,振作起來,別誤了自己。


    【第四章】


    在旁人的眼裏,東方展言的日子過得非常愜意。


    出身禦醫世家的他,上頭還有嫡庶合計三個哥哥、四個姐姐;雖然是庶出,排行最小,但天恩浩蕩,加上達宮貴人為求完善診治,私下給的禮金,以及藥材商賈為求與太醫院搭線牟利孝敬的茶水費,幾代下來,堆疊出東方家豐厚的根基,夠他就算輪回三世都當廢柴也吃穿花用不盡。


    若東方展言是個性情溫順平庸、不求上進的人就罷了。


    壞就壞在他非但天生相貌好,還很聰明,看見三名兄長先後跟隨在爹親身邊習醫,當然也忍不住想跟進。


    隻是不知為何,東方渡拒絕教授;被他纏得受不了之下,竟以庶出之子不得習醫的理由拒絕他--這種不合理的打壓怎不令心高氣傲的他氣得牙癢!


    十二歲時,東方展言終於忍無可忍地開始了他的反抗大業。不讓學,他偏要學!非但學,還要比三位兄長學得更好!


    於是,他曾躲在暗處偷看爹教導兄長醫術,也曾假扮學徒往藥鋪跑,學習辨識藥材,但--


    誰教他長著這麽張醒目的臉,不管怎麽喬裝打扮就是會被認出來,送到他爹麵前挨打挨罰,背地裏還要忍受兄姐們的冷嘲熱諷。


    接連幾番下來,一個才十二歲的少年怎麽受得了。日複一日的否定與嘲笑持續了近兩年,東方展言終於向心底堆疊已久的不甘憤懣屈服,放任自己墮落沉淪,開始吟詩作對,和同齡的富家公子哥兒們四處遊玩、打嘩說笑,參加詩酒聚會,美其名是崇尚風流,實則是自甘墮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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