蹲在餘人居門口整理藥草的夥計,一邊不時抬頭往大街上望,發現兩人一馬逐漸走近,認出坐在馬背上的人,立刻跳起來朝屋裏大叫:「小姐回來了!夫人、老爺,小姐回來了!」


    這一喊,喊得整個餘人居動了起來。


    「小小!」何婉柔第一個從屋裏衝出來,正好看見她踩著藥箱下馬。


    「娘,我回來了。」餘小小將盆景和藥箱交給夥計,才騰出手輕拍娘親臂膀。「路上臨時遇到有人求醫,耽擱了點時間,讓娘擔心了。」


    「嚇死我了,差點以為--」何婉柔沒有再說下去。「回來就好。這位小公子是--」


    本想趁機走人的東方展言卻錯過時機,讓何婉柔發問留住。


    他打揖道:「在下複姓東方,東方展言。」


    「東方展言?」何婉柔右眉挑動。「你就是東方家那個麽子?那個長得分不清是男是女的東方展言?」


    東方展言冷了臉,實在不想回應這個怎麽答都不對的問題。


    若不是還記著自己給餘小小添的麻煩且對方年長,依他的性子,早就開口回罵。


    「來人!把我的苗刀拿來!」


    餘小小連忙走到兩人中間。「娘,過去隻是一場誤會--」


    「誤會?害你聲名受損叫誤會?」何婉柔杏目夾火,狠狠瞪視猶不知死期將至的東方展言。「好你個東方小子,敢這樣欺負我女兒--老爺呢?請他出來見見據說是金陵最俊俏的風流--小、白、臉。」


    小白臉引東方展言也炸了。「你說誰是小白臉?」


    「除了你還有誰?正事不幹,成日呼朋引伴花天酒地的人有什麽資格嘲弄我女兒?在你們郊外出遊吟詩作對的時候,我女兒不是頂著太陽跟她爹上山采藥就是出城義診!當你們入夜賞月飲酒作樂的時候,我女兒秉燭夜讀鑽研醫書!你說,你們憑什麽笑話我家小小!」


    「你--」東方展言氣極,卻找不到地方反駁。


    「柔兒。」餘無缺飄逸儒雅的身影施施步出,看向女兒的眼神慈愛溫和,更有說不出的驕傲。「女兒你回來啦。」


    「爹,快點勸娘--」呃……餘小小傻眼,瞪著她爹手上的苗刀。


    「來,站到爹旁邊。」餘無缺溫文的笑臉沒變,一邊很幹脆地將苗刀交到妻子手上。「砍個七刀八刀而已,你娘身手很快,幾下就過去了。我們家的碧玉凝脂專治外傷,止血生肌功效極佳,不會鬧出人命的,別怕。」


    七刀八刀……東方展言聞言,一張俊臉倏地刷白,一旁的餘小小先是一愣,之後努力憋笑。


    嗅!有了對挺自己的爹娘是幸福,但挺過頭了實在--


    「哈哈!哈哈哈……」好好笑?


    「女兒?」護女心切的餘氏夫婦愣了住,這還是他們夫妻倆頭一遭看見性情溫順的女兒失態大笑。


    東方展言也愣了,沒想到她會有這麽開懷大笑的時候,不知怎地,竟無法收回目光。


    「爹、娘……」餘小小拎起袖口一角拭去眼角笑出來的淚,一手摟住準備拔刀砍人的娘纖細的腰,又伸手抓住爹的臂膀。「女兒跟東方公子已經誤會冰釋當朋友了,請爹娘寬心。」


    「可我氣啊!」至今回想起來,何婉柔還是忿怨難平,為女兒抱屈。


    「他也有他的苦衷。」餘小小扳轉娘親身麵,往屋裏送,一邊勸:「就請娘看在他年紀小的份上……」偷偷騰手向還呆在原地的人做暗號,要他趁機離開。


    東方展言不是沒看見,隻是--看見她被家人如此重視,他想起了自己的遭遇。


    同樣世代醫家,為什麽差這麽多?隻因為他是庶子就得被迫放棄?被當成棋子,平時擺在那,等需要用時再作安排?


    為什麽?東方展言垂在身側的手握得死緊,指甲深陷掌肉仍不覺痛。


    那股長年梗在心中、被迫必須庸碌無用賴活著的憤懣,比起肉體上的痛楚更強烈十倍。


    「你是個好苗子,可惜出生在東方家。」


    聞聲,東方展言茫然移目,才發現餘無缺站在自己身邊,尚未離開。


    「不過……」餘無缺打量眼前的少年好一會,搖頭。「你也不會是個好大夫。」


    「為什麽?」他不服氣!「你憑什麽說我不能--」


    「你重視自己更勝於他人性命。」餘無缺直言不諱。


    瞬間,東方展言臉色刷白,仿佛被人戳中痛處一般。


    餘無缺繼續道:「就算有醫術,也缺醫德,最後不過又是一個在太醫院裏冠有東方姓氏的「禦醫大人」,一個係出名門的‘醫匠’。」


    不隻戳中痛處,更如狂雷擊中腦門,東方展言整個人僵直在原地,表情似驚訝又羞傀,是氣憤卻又有種說不出的解脫,複雜得難以用言語確切形容。


    餘無缺再次端詳眼前少年,這回意外地笑了。


    「從另一個層麵來看,這何嚐不是你另謀出路的機會?是福是禍端看人為。你不笨,別浪費你的才能,孩子。」


    這人……東方展言的神誌陷入悠恍迷離的狀態,他不知道自己的眼睛在聽見餘無缺的話後萌生了這幾年來未曾有過的神采,那是種閃爍著摻和希望的振奮光芒。


    但此刻的他並不知道。走向坐騎,恍恍惚惚上馬,失神地扯韁任由坐騎趔趔起起,腦海中反覆餘無缺對自己的看法--


    「你足個好苗子,可惜出生在東方家……」


    須臾,馬行遲遲,個久穿過城門,徐行於馳道上。


    「這何不是你另謀出路的機會?」


    心,逐漸發熱,為著那在腦中盤旋不去的聲音。隻是輕描淡寫的幾句話,卻是怎麽也忘不掉,愈咀嚼愈有味,寓意深遠……


    「是福是禍端看人為……」


    幾句話,像鉤子,采進他腦海深處,鉤出那沉潛在最底層的思維,那尚未明朗、還處於隻有隱約輪廓的曖昧念想。


    感覺自己好像遺忘了很久,久到連遺忘本身都不複記憶。


    「你不笨,別浪費你的才能,孩子。」


    東方展言握韁的手倏然一緊。


    「駕!」


    通體油亮、四蹄雪白的名駒,在主人雙蹬夾擊的喝令中,如飛箭,揚長疾奔。


    --別浪費你的才能……


    什麽才能?他有什麽才能?若行醫不是他想走的路,什麽才是?


    【第五章】


    「接下來到哪去?」拿帕子拭汗的公子哥兒百無聊賴地看著大街上來往奔波的百姓,一邊犯懶地問表情同樣無精打采的玩伴。


    初夏的天氣已經熱得救這些嬌貴公子哥兒受不住,現不出個門至少也要帶一個家丁跟在後頭揚涼遞帕才舒爽。


    「上紫金山賞景?」玩伴之一提議。


    「嘁,你瘋啦!這種天氣。」玩伴之二「啪」一聲收起摺扇,指著外頭晴朗無雲的藍天。「傻子才會在這時候爬那勞啥子鬼山,不怕像王家千金那樣一不小心中暑熱就去啊。」


    「說到王家千金--」玩伴之三轉向東方展言,一臉打探。「展言,我聽說王老爺準備托媒婆上你家打探哩。」


    聽到有八卦可聊,一夥人精神都來了,一個個挺身往半臥木椅、瞪著屋頂發呆的人瞅去。


    「展言,恭喜了,王家千金雖不若屏幽小姐有才氣,倒也是婉約美人,一手湘繡名聞金陵,真是令人羨慕,也不枉你當日英雄救美。」


    眾人八卦中的主角東方展言隻是抬了眼,一副「與我何幹」的反應,實在非常不給玩伴麵子,更減了眾人興致。


    「別這樣嘛。說說看,這親事你怎麽看?」


    「不要煩我。」東方展言哼了哼,轉身背對眾人。


    這些公子哥兒可也不是沒脾氣的,…個個回到家端的是爹娘疼寵、隨便就能喝令一票家丁忙活的主兒,哪裏受得了東方展言一再無視!


    瞧,方才拿帕子擦汗的公子哥兒就忍不住帶頭發難了。


    「瞧瞧東方四少的臉色,恐怕是王家千金不入他法眼哪,或許咱們這位名滿金陵的四少喜好與眾不同,不偏好婉約纖秀的王家小姐,喜歡的是餘人居的餘小小哪。」


    「真的嗎?展言?」聽不懂個中暗喻的大有人在,還一臉好奇跑到東方展言麵前追問:「你真的喜歡那個一點都不小的餘小小?」


    「誰喜歡了!」東方展言狠狠瞪了發難的家夥一眼,才回頭看近在眼前的憨傻公子哥兒。一起玩樂了這麽大段日子,他還是沒記住對方的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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