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轉身走了,我們在汙水裏趴了下去,此起彼伏,我做著俯臥撐,水漸漸幹了,陸續有人爬起,最後隻有我,他們都默默站著看著我,白洋要來拉我,被我甩開,我埋頭瘋了似地做著,額頭淌下的汗打濕了剛幹的地麵,排裏的人都安靜了,我像在和地麵做生死搏鬥,失去知覺的胳膊和身體還有我的麵孔,都扭曲在一起……營房後的樹林裏,白洋說老高,我知道你們排長先進丟了,你心裏不好受,可這事不能全怪你,你別把那個姓趙的話放心裏,誰不知道你為了楊排司令員的車都砸了!你們楊排是個磊落人,不會怪你的,你別跟自個兒過不去,鑽牛角尖,都已經這樣了,你自責也沒用!我抱著腦袋,盯著地麵。自責也沒用,是,這是白洋說得最正確的一句話。在連部,我聽到了指導員跟楊東輝的談話。個人先進是一個指標,楊東輝當排長的時間不短了,今年是他的關鍵年份,節骨眼上他丟掉了一個重要的指標,還背上處分,結果會怎麽樣,我已經在指導員的談話中聽到了。我盯著光禿禿的草地,上麵結了一層冰碴子。回想到警衛連的這些日子,我都幹了什麽,難道我來,就是為了今天這個結果。如果我還老實待在通信連,如果楊東輝根本就沒認識我,他就還是那個楊東輝,警衛連的骨幹,士兵的偶像,首長眼中的重點選拔對象。今天的先進就是他的,明年的調級就是他的,空缺的副連長的位置也是他的。從排職到副連雖然不難升,但職位差別講究很大。就算機關的職位比基層部隊多,他熬到年限升上去,還能輪到什麽好位置。軍區機關爭奪激烈,關係網重重,別說連職幹部,營職、團職都多如牛毛,一個毫無背景全靠摸爬滾打硬拚上來的基層排長,沒有硬指標傍身,他拿什麽跟別人爭?最後到犄角旮旯掛個什麽助理員、幹事的虛職,軍事素養就徹底廢了,他的軍旅理想也廢了。不客氣地說,後來部隊腐敗風氣日盛,到近些年,機關軍官晉職明碼標價,代理排長轉正起步價一萬,連職到營職十萬,這都是我眼見的事情。部隊風氣變了,司、政、後、裝,一個“後”的腐敗就是一個無底洞,就我警備區所屬省軍區的一個後勤部長,現在叫聯勤部了,當年同樣是警衛連出身,因長相英俊嘴甜把首長女兒追到了手,當了首長女婿,從此平步青雲,一路升到後勤部長、軍區副司令員,發跡軌跡和某軍中大老虎相似,成為軍虎派係,直到老虎落馬被牽連,牽出其後一個龐大的腐敗集團,絕大多數都是營房部、後勤、基建的腐敗鏈。這是真人真事。這也是我很長一段時間內對軍隊黑暗痛心失望的原因。這是每一個真正熱愛軍隊、愛這身軍裝的軍人的無奈,在部隊待久的人或多或少都懂這種無奈,也讓很多胸懷熱血的人涼了心。但這並不影響我內心的信念。好在現在軍中打虎,軍內作風整頓扭轉不正之風,對效果拭目以待。扯遠了。當年部隊的風氣還比較正直,也使得楊東輝這樣一身正氣的人能夠有出頭的機會。但是90年代末部隊也在轉型期,警備區這種同屬軍地雙重領導的單位,不受到市場經濟衝擊也是不可能的。為晉職塞錢塞關係的大有人在,所以即使當年我還小,也知道楊東輝通過正常渠道晉升有多麽重要,也有多麽難,因為在複雜的軍區大院,能夠給他這樣的幹部上升的空間,實在是太有限了。落下一步,在今後就可能落下十年。在部隊,這句話不誇張。他的房間我天天打掃,他房裏的東西我最清楚,包括各種榮譽、勳章。xx省軍區“愛軍精武”個人標兵、xx省軍區獨立營優秀士兵、xx教導隊優秀教練員骨幹比武總評“雙第一”、xx軍區偵查尖兵集訓隊尖刀學員、偵察兵單兵比武大賽“個人全能”、“礪劍19xx”演習比武精度射擊冠軍、武裝越障冠軍、個人三等功……這些沉甸甸的軍功,他流血流汗拚回來的榮譽,就要毀在我的手上。“你上次說的大軍區的關係,還能不能夠上?”我問白洋。他說“老高,我知道你想幹啥,可是人家不管這事,聽說過現官不如現管嗎,隔著層級,不符合部隊規矩。”“我去求欒司令員。”“你可別天真了,那是司令員!你想找就找啊?他是什麽人你還不知道,出了名的正派老頭,再說年後楊排參加比武,名次好就可以撤處分,你現在跑去找欒司令員,司令員還以為楊排讓你來開後門,一生氣,連處分都撤銷不了。”是。何況我憑什麽找司令員,就憑我一個犯錯誤的小兵?我太自不量力了。先進沒了,就算處分能撤銷也是年後至少幾個月的事情,等到那個時候,什麽都板上釘釘了,來不及了。辦法,我需要的是辦法。即使我一個微不足道的士兵,想要撼動一個軍令如山的結果是蚍蜉撼樹,我也要試,不惜一切代價。白洋看著我,說:“老高啊老高,你是真傻還是假傻,你真是舍近求遠,靠著大樹都不知道享蔭涼啊!”我抬起頭:“什麽意思?”“你知道副教導員是什麽人嗎?去打聽打聽吧。”我從不知道焦陽的這層關係,焦陽也沒提起過。我打聽之後才知道,原來連裏很多人早就知道,就隻有我這個“忙著跟在他屁股後頭跑前跑後”的人不知道。真是諷刺。軍中的高幹子弟,天之驕子,從他的出身來說,他當個通信營的少校實在是委屈他了,到我們這種級別的軍事機關掛職,更是太委屈了。用現在的詞語說,軍二代,紅二代,軍人世家,根正苗紅。總之,是個上層建築,跟我們不是一個世界。焦陽來到這裏沒有提過一句身份,耍弄過一點特權意識,衝這點我敬他。“副教導員那麽喜歡你,你又是他通訊員,跟他關係這麽近,你去開口他應該會幫忙。你要抓住機會。”白洋說。是,機會。屬於一個普通士兵的機會,不多。第48章回到連隊,文書找到我:“高雲偉,一排長讓你去幹部室。”我敲開門,喊了報告,他正在屋裏寫材料。他說了聲進來,我走進去,他抬起頭。短暫、尋常的幾秒鍾,凝固的因子在空氣裏飄搖,即使我們四目相對,即使我來過這間幹部室無數次,即使我已經熟悉了這種沉默,此時此刻,我們的距離,如此遙遠。無名的痛楚,緊緊攫住了我的心。我想起了那首詩,世界上最遠的距離。世界上最遠的距離,不是我站在你的麵前,你不知道我愛你。而是我想你痛徹心扉,卻隻能深埋心底。他沒有說話,也沒有說為什麽叫我來,我先說話了。我從軍裝口袋裏掏出一個小藥盒,放到他的桌上。“排長,聽說昨晚你喝多了,現在好點了嗎。這是我在醫務室拿的,不傷胃,你收著吧。”他看了藥盒一眼,微微沉默,說了聲謝謝,把藥盒放進了抽屜。然後他停頓片刻,緩緩說:“上午的情況我了解過了。排裏的個別議論,你不要聽進耳裏。在集體中,個體意識要服從整體,但是犯了紀律,沒什麽可講,誰舉動,誰擔責,這個責任要自己負,每個人犯錯、出於任何理由犯錯都一樣。身為帶兵的人,更要為個人言行承擔後果。這個道理你懂了沒有?”我聽出來了,他為什麽叫我來。他知道我因為上午的表彰大會在想什麽。楊東輝,在這種我們的關係陷入冰點的情形下,他還來做我的思想工作,不想我因為這件事背上沉重的包袱,不讓我因為戰友的議論而難受。可是你自己呢,你自己的前途呢?我寧願他對我冷酷到底,這樣我心裏還能有一絲好受。我看著他皺著的眉心,因缺少休息布著血絲的眼睛,還有身姿的疲憊。見我沉默不語,楊東輝沉聲說:“沒事了,回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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