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要是真來了人,那時湛陽就有得操心了,在不熟的地界遇上對頭,免不了束手束腳,一方麵他得防著那群孫子扯來扯去,提要求把他母親帶回日本下葬,另一方麵,他得防著他們盯上邱十裏。時湛陽深知,江口組不瞎也不傻,銣礦的消息八成不是真空保存,傳說種種,也不能保證他們本家打聽到了什麽地步。往最壞處假設,如果他們已經知道了芯片的存在,甚至了解到了某些細節,隻是苦於挖不到具體的線索,那麽,多年前被遠嫁的組長姐姐莫名收養下來的日本男孩,年齡也對得上——他們有足夠的理由把懷疑往邱十裏身上放。仔細回想,其實這些年來小動作也不少,能夠往這些緣由上靠。比如邱十裏十五歲生日的當夜,那個在和室的窗外用含有成癮物質的麻醉槍瞄準他們的男人。又比如最近兩年頻頻打著看望患病姑姑的名義來訪的江口雀。數來大概三次,江口雀從來都是單獨一人過來,背著個旅行包,看起來就像個說著日本味英語的普通上班族,花年假來美國短途旅遊。他似乎並不在意時家從上到下對他表現出的不歡迎,但他也的確每次都會在走之前和邱十裏聊上幾句,送點日本手信,一副好表哥的樣子。當然,每次時湛陽都在旁邊盯著,不過他彼時隻是單純覺得不爽,他心想,這是你的親弟弟,你不知道吧!你老爹生了不養,你也少來這裏滿臉笑眯眯的虛情假意。又想,最好你永遠也不知道,那他就永遠是我的。當時他就認識到了這想法的幼稚輕狂,更因為對於邱十裏的保護過度而自嘲過,卻沒琢磨到如今這個更加冷血的層麵。江口雀過來,接觸邱十裏的時候,他到底在想著什麽。也沒有人能洞穿他的想法。至於江口組為什麽至今沒有大動作……或許是因為尚未確定。或許是因為沒把握,惹不起。真的惹不起?如今時湛陽對此抱有懷疑。他相信,當江口組某天走投無路時,就算時家再強硬,那群亡命徒也一定會過來碰一碰。那時父親或許已經死了,事實上,就算現在父親知情,他也並不會幫忙。如果條件夠好,他甚至可能把邱十裏當作交換的籌碼,抑或幹脆當成一把鑰匙,他要把那些埋在地下的寶貴金屬直接占為己有。時湛陽對自己的父親再清楚不過。這也就是說,他已故的母親,從一個秘密裏麵,給他剝開了又一個秘密,全塞在他自己手裏。於是他必須要雙唇緊閉,雙手去捂。這副擔子從最初,從那個落雪的十二月開始,就撂在他時湛陽一個人的肩上。他挑得心驚膽戰又甘之如飴罷了。不過,好就好在,現在的情況對於時湛陽來說也不是完全不利。前段時間,日本警方又一次針對江口組進行了所謂的“頂上作戦”,通過切斷資金鏈、徹底檢舉最高幹部、成員家宅搜查等等手段,意圖解體這個盤桓了上百年的指定暴力集團。雖然解體還是沒能成功,但江口組也被打得自顧不暇,據說江口雀還一連中了兩槍,都不是無關緊要的部位,他臥床不起。頭七的第三天,邱夫人順利下葬,沒有不識趣的家夥來打擾,遠在京都的臥底也傳來江口雀亡故的消息。事出突然,時湛陽卻長長地鬆了口氣。也就在第四天,時繹舟回來了。那批被鬆采沃兄弟會劫走的貨隻找回來一小半,跟他一塊過去豁命的兄弟倒是損失得隻剩零頭,他先拜見了父親,挨了好一頓收拾,然後灰溜溜地站在母親的墳墓前,低著頭跪下,長久地一動不動。時湛陽當時正舉著一支奶油鬆子冰激淩,陪著邱十裏逛誠品書店。由於邱十裏傷還沒好,他穿著寬鬆的印花衛衣,隻能一手抱著書,嘴饞想吃了,就轉臉到時湛陽手裏舔一口。電話收到這個消息,兩人就丟了雪糕,即刻開車去往墓地。邱十裏在車上慌慌張張地換了黑色正裝,跟在時湛陽身後,走過濃密的槐林,一步步往深處去。十月初,有一部分葉子變成了金黃色,深淺不一地鋪在路上。“兄上,”邱十裏想了一路,最終還是道,“二哥回來了,你不要殺他。”時湛陽一愣,自己這氣勢洶洶的樣子像是要去殺人嗎?好像確實挺像。當時給時繹舟撂下的話也並不是玩笑,他確實起了殺心,但是,放到現在,很多事都不可抗地產生了變化。就像邱十裏記得他說下的狠話,他也沒有忘記答應母親的諾言。“這是媽媽的墓地,我不會做出格的事。”他回頭,衝邱十裏笑了一下。“那回家呢?”“回家我也不殺。兄弟相殘還是夠可悲的,我也明白。”他停下步子,撿起邱十裏沒受傷的那隻手,捏了捏,又整理了一下他單手捋不整齊的領口。邱十裏點點頭,這是放心了。遠遠地,他們看到時繹舟孤零零的背影,他還是跪著,聽到兩個人的腳步聲,他就轉臉看,有那麽一瞬間的錯愕,緊接著又低下了頭,盯著自己上的三根線香。時湛陽並沒有讓他起來,隻是道:“等過完這一陣,那批貨我會給買家補上,錢我也賠,爸爸那邊你不用擔心。”“我自己闖的禍,我自己補,”時繹舟咬著牙道,“我隻是回來看看媽媽。”“你看吧。”時湛陽去看邱十裏,發覺他也在看著墓碑上母親的笑容。“那你走啊,你們沒看夠?”時繹舟不轉臉,抬高聲量。“小舟,”時湛陽試著喊出這個稱呼,“誰都會犯錯,我第一次帶頭也被人耍得很慘,是爸爸給我擦的屁股。”“你不用編謊來可憐我,爸爸剛才還和我講呢,那次你一點錯也沒有出,你從來不出錯啊,”頓了頓,他吸著鼻子啞聲道,“時湛陽,你到底想說什麽?”“我想說,你也是我的弟弟,我知道。”“……”“我也想讓媽媽聽到這句話。她可能會少一些遺憾。”時繹舟突然站了起來。他褲子都跪皺了,梳得精細的卷毛也早已被秋風吹亂,眼眶通紅地,他狠狠瞪了瞪時湛陽,沒能說出話來,又瞪了瞪邱十裏,“對不起。”他沒好氣道。邱十裏一時間沒反應過來,“我?”時繹舟指了指他的繃帶,“你也是我的弟弟。”邱十裏不知道該擺出什麽表情,他求助般瞄了大哥一眼,匆匆道,“哦,是啊。”時繹舟抹著眼角問,“手怎麽樣了?”邱十裏如實道:“還是挺疼的。”時繹舟不吭聲,低下頭繼續抹著眼角,慢吞吞地往墓地外走去。時湛陽冷眼看著他這副樣子,傷了人自己還挺委屈,心裏其實很想把刀刃塞到他手中,讓他自己試試到底疼不疼,但終究是忍住了。“走吧,ナナ,”他拍拍邱十裏的肩膀,“我們吃糖水去。”頭七過了,他們一家也沒能在香港留太久,一堆事情都在排隊等著。臨行之前做的最後一件事,是在海邊的一座渡口旁,拍了張全家福。這渡口據傳是清末年間老祖宗留洋出發的現場,之後時家就漂洋過海,在國外定居下來,一脈一脈地發展。說是全家福,其實也就五個人。那位巴西姑娘雖然一塊來了,但是沒有上鏡的名分,隻有那個垂老的父親筆挺地坐在前麵,身後是他的四個兒子,最小的那個才七歲,被硬生生套上了正裝,小小年紀就一臉的桀驁,最大的那個已經是個完全成熟的男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