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繹舟卻笑了,“就算認識,又能說明什麽?他們想去殺誰都和我有關?我也可以說,你查出來他們是我的朋友,然後把他們弄成這個樣子,來惡心我,恐嚇我。大哥,你比我強,你做事幹淨,用人也聰明,這麽入流,光是嚇嚇我有什麽意思,幹脆不聲不響把我殺掉啊?”這話出口,倒把他自己嚇到了,他又急著補充:“哦,這種事你根本就看不上眼吧,你多驕傲,根本不屑去殺我,你下不了手,下不了手。”時湛陽沉默了半晌,眯起眼睛,忽然問:“時繹舟,你就這麽怕我把你趕出家門嗎?”時繹舟愣了幾秒,耷拉下眼角,溢出半真半假的痛苦,“你為什麽要把我趕出去?大哥,大哥!我是你的弟弟……我做錯很多很多事,但我什麽時候想害過你?”他用蠻力把邱十裏撥開,拽住時湛陽的袖子,又啞著嗓子說,“爸爸不會答應的,媽媽如果在,媽媽也不會!”時湛陽麵無表情地把他的手推了下去,撣了撣袖口,涼颼颼道:“媽媽如果還在,一定會要我殺了你。參與販毒,倒賣人口,暗殺手足,強`奸女性,哪件事你沒有做過?”他提起時繹舟的領子,拽到麵前,又一把鬆開,“對,你和我都是黑的,都數不清殺過幾個人,也都他媽的沒什麽高低可談,但你問問父親,你他媽自己問問,做了這些事該不該滾!”時繹舟怔怔地,直接坐到了地上。時湛陽還想再說點什麽,卻被父親打斷,“夠了!”這大概是父親如今最大的聲量,他顫抖著抬起還能動的右手,指著時湛陽,“我……還沒死!滾,把死人拿走,都給我滾!”某件儀器發出警報聲,醫護人員匆匆忙忙趕了進來,時繹舟兀自爬起,拉上行李箱,頭也不回地走了。時湛陽則釘在原地,看著父親被他們擺弄急救,一動不動了足有一分多鍾。他的神情是淩然的,硬朗的,甚至決絕的,他冷靜得有點冷酷。隨後,仿佛想通了什麽,他又忽地柔軟下來,拉上邱十裏離開。“是我不像話了。”出了走廊,時湛陽迎著午後海島上鮮明的陽光,低著頭笑笑,“父親現在忌諱多,我還在他麵前這樣吵吵。”庭院裏熱風吹拂,邱十裏默默幫大哥剪開雪茄帽,時湛陽也默默低頭咬上煙杆,邱十裏就抬手幫他點燃,那火機已經上了年頭,卻還是連劃痕都沒有幾個。正麵烙刻了一隻金色的獅子,昂首挺胸,鬃毛烈烈。那是多少年前邱十裏用壓歲錢買的。“我也不該在他麵前把死人翻來翻去。”他檢討道。“你觀察得很仔細,那塊傷我都沒有注意到。”“還是不吉利。我太急於讓他主持公道了。我當時很生氣。”時湛陽薄薄地笑了,抿唇深吸一口,“然後你發現,他現在根本不會主持什麽公道。惡人先告狀,哪怕敗露了,也是他的兒子,他現在最不想多生事端,看到兒子們鬥來鬥去,他最想其樂融融啊,我們反而像是挑事的了呢。”邱十裏也笑,揚起臉,點點頭。時湛陽兩指夾著雪茄,把煙嘴往他唇邊送,“嚐嚐看?”邱十裏睫毛閃了閃,試著吸了一口,那股辛辣,比最烈的伏特加還嗆人,他恍然間想,這就是大哥每天用來保持清醒的味道,這和往嗓子裏紮針有什麽區別……他還想再吸,時湛陽卻不給了,攬過他,輕輕地揉著他的耳垂,把那小粒的金屬攏在指尖,“ナナ,再等一等。”“等到多少歲,兄上會讓我抽煙?”邱十裏方才全身蔓延的那點不適,此刻都彌散了,他舒服地摟上大哥的腰。“煙最好一輩子不抽,可不要學我,”時湛陽笑道,語速慢了下來,“是要你等我,馬上就快了,該給你的公正,還有該給我自己的公正,我把它們找回來。”那天之後,時湛陽沒有任何情緒化的舉動,也沒有久留,很快帶邱十裏投身回到工作上麵,固定每個月初上島看望一次父親。時繹舟似乎刻意避著他們兩個,不經常回家,也沒有再惹是生非。日子平靜地過到十月,中旬的時候,兩人剛剛上島看望完沒幾天,就又被叫了回去。父親真的病危了,情況緊急,剩下不過一兩天。專家下了通知書後,時湛陽便獨自進到病房,門開著,邱十裏守在門口,沒有別人再進去。他待了五十分鍾左右,當時正值傍晚,邱十裏戴著耳機,聽著大哥給他選的音樂劇,名叫弄臣。走廊清淨極了,連一個經過的都沒有,其他手下都本本分分地守在外麵,邱十裏站在牆邊,卻不往上靠,站得筆挺,安靜地看著窗外。太陽雨已經停了,天色從雲蒸霞蔚變得漆黑無邊,星月都被烏雲擋住,仿佛是一瞬間的事。時湛陽出來的時候,那支意大利音樂劇裏一往情深的少女已經奄奄一息,從裹屍袋裏被人揪出來。為了公爵的虛情假意,她女扮男裝,甘願替他一死。邱十裏摘下耳機,把自己弄那種濃鬱又遙遠的憂傷中拽出來,轉臉看著大哥。“已經走了。”時湛陽沒有悲痛,也沒有喜悅,隻說了這一句話。但他打開手心,給邱十裏看,兩枚菱形耳釘靜靜躺在裏麵,明明是黑色的,幹幹淨淨的,卻又仿佛散發著深淵般的、迷夢般的、鮮血般的、黃金般的光芒。那便是權力的色彩。第三十四章 邱十裏記得,自己十六歲戴上耳釘之後,很快就融入了紅耳釘的群體。他和老k、邵三他們擁有同樣的色彩,紅色的定位就是如此,任何一個,都隻是幾百個登記在冊的殺手保鏢雇傭兵當中小小的一個點,意誌和想法全不重要,也隨時都可以被抹殺,區別僅僅在於,淺紅手上人命少,深紅手上人命多罷了。雖然他還是有些特殊之處,比如,他是距離核心最近的那個,也擁有其他淺紅深紅都不敢奢求的某種自由,但是,比起把他當成一個玻璃小少爺供著,夥計們也更趨於把他看作一個能夠一起吃苦幹活的同事,能夠和他沒有隔閡地交上朋友。之後邱十裏又開始頻繁和工廠、實驗室裏的白耳釘們接觸,他們是數量更為驚人的群體,同時他也默默地觀察著,當黑色、銀色在場時,不同人群間的相處氛圍的轉變。很快他就切身地體會到,在這個龐大的鏈條裏麵,顏色不僅是職能的展現,更是一種地位的隔離,沒有人能交叉著推心置腹。白隻是勞勞碌碌的工蟻,紅掌握了值錢的生產技術,或是值命的殺人手段,暫且成為了工蟻中間領頭的那一撮,卻還是掌握不了自己的生死,再上一層,銀能稱為食肉者,是墊在尖頂下的屋簷,黑色則是更為遙不可及的存在。或許完全不需要說得這麽高深莫測。答案唯有權力,隻有權力。是權力的集中撐起這座高塔,周轉起那麽多金錢,也是權力造成了壓在每一個人身上的重擔。邱十裏無心去同情別人,亦未曾可憐自己,在血紅的絞殺與被絞殺中,他不關心這條道路的盡頭,隻是仰望著,他想某一天,自己能看見大哥站在最高的那個位置上。而今,那副象牙黑色的金屬就擺在大哥手中,好像很沉,也很冷,正如時湛陽凜凜的目光。邱十裏由衷為他高興。他想,大哥應得。他又想,這也是大哥最需要的。他了解時湛陽想要改變這個“家”的決心。然而,時湛陽卻並沒有急於動手,他甚至沒有急於把黑色戴上,隻是開始著手給父親籌備葬禮。邱十裏固然幫他忙前忙後,先把父親運回本家,又在袖上戴著黑紗,陪著時湛陽迎來送往,接待前來吊唁的親朋,把禮節做到完美。追悼會還開了兩場,一場專門來白道朋友,另一場就留給黑的。政商軍警,黑幫地痞,還有牧師和尚,全都來者不拒,分開管理。看他們清一色穿著喪服,低頭哀悼,高矮胖瘦都有,三教九流俱存,所謂好人沒多親近,所謂壞人也沒對眼就打起來,一個個的都跟時家年輕的接班人一見如故深情厚誼,倒也真看不出什麽區別。過了頭七,這場冗長的社交活動才有了結束的苗頭,傍晚時分,父親的骨灰被恭恭敬敬地送到了他們麵前。時湛陽當時正靠在邱十裏肩上半睡半醒,他太累了,見了骨灰盒卻立刻坐直了身子。壁爐的火光下,木質盒身被映出跳動的光,看起來很溫暖,和死亡不搭調,和父親好像也不搭。他就這樣默默盯著它,盯了好久,又靠回邱十裏肩上。“我們又要回祖墳了,ナナ。”他輕聲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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