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十裏也笑了,反手握緊扶欄,身子一撐,直接坐了上去。他把領帶抽了纏在腕子上,回身看著大哥閃著光的麵頰。無意間,兩隻手碰在一起,兩隻都是左手。這久別的溫度就像是撞上來的,邱十裏愣是沒能將手縮回去,他一低頭就看見一排並在一起的手指,隻有他的那一根,格格不入地套了枚戒指,鑽石越亮,鉑金的光芒越均勻,這戒指就越刺眼。近日來一忙起來邱十裏就又開始犯傻,還是一直戴著,更沒人敢提醒他,於是他也就忘了去琢磨再次見麵時如何處理這種尷尬。可事實上,尷尬的隻有他一個。時湛陽視而不見,完全不避諱,就仿佛從來不存在那樣一對指環,又好像,那一圈金屬微不足道,隻是邱十裏自己戴著玩的飾品而已。也正是這種態度最能刺傷邱十裏。哪怕說點什麽呢,哪怕是勸我摘下來呢,隻要告訴我為什麽,解釋一句就好……他腦海裏歇斯底裏地飛竄著一句又一句話,表麵上還是鎮定如斯。“對了,兄上找人去幫我了吧,”他晃了晃懸空的腿,輕輕鬆鬆道,“我就說呢,怎麽會這樣順利。”“我不想讓你再受傷了。和那群北非流氓在一起。”時湛陽眯起眼睛,看向遼遠的雲際。邱十裏喉結滾了滾,確實,這幾個月他也受過不少傷,從在山洞裏被石鋒剮爛的脊背和露出指骨的手開始,舊傷好了又來新的,還有他自己弄的。他沒跟時湛陽提過,可他明白是絕對瞞不過的,這也正是他不用多提的理由。如果時湛陽心疼他,為他做了什麽,這是主動的,不是他打滾耍賴說自己好疼而求來的,邱十裏就會因此感到巨大的滿足。身體上的疼痛從來都不可怕,有時他甚至覺得,貪求大哥的憐惜,製造大哥的擔憂,這正是他受傷的意義。倒是心理上——他現在也破了好大一個血窟窿,搖搖晃晃地,他天天都想撲過去躺倒攤開自己,讓時湛陽好好看看,可真正做出來的,卻是三緘其口滴水不漏了。“說好的沒有信號呢?”他又笑,“兄上還是想找誰就能找誰。”時湛陽抬起搭在扶欄上的手,懶洋洋地捏了捏眉頭,並不反駁,算作默認。那片緊貼的溫度離開了,他也喝空了茶壺,單腿挪蹭著,在邱十裏跳下來扶他之前,兀自坐上了輪椅。“走吧,我叫他們準備了蛋糕,”他已經能夠十分熟練地轉動滾輪,壓過草徑,朝屋子的方向去,“ナナ過生日,好像從來沒有吃過蛋糕。”邱十裏立刻拾掇好心神,追了上去,推著他走得飛快。其實是吃過的,邱十裏想,大概十二歲。那次時湛陽被父親派出去幹活了,沒有人記得邱十裏的生日,他就一個人打車過了金門大橋,進城看了一場電影,也給自己買了塊蛋糕。電影是《蜘蛛俠》的第一部 ,邱十裏記得相當清楚,2002年5月3日首映,比他生日早了兩天。 蛋糕就是快餐店常見的紙杯蛋糕,頂上有一層厚厚的奶油,淋了鮮紅的櫻桃醬,被人撞了一下,那醬汁就沾得他滿手都是。於是邱十裏蹲在電影院門口,盯著地麵上來來往往的車輪和人腿,默默地含吮手指,那滋味甜得他舌尖發麻。他還記得,幾天過後大哥就回到了家裏,好像很自責似的專門陪了他好幾天,還送給他一把胡楊木做的彈弓。那是大哥從辦事的地方找的木頭,在回家的飛機上自己動手削的,手柄被打磨得光滑細膩,一個紮手的木刺也沒有。那把彈弓現在還放在他的寶貝盒子裏麵呢。轉眼十多年過去了,這是邱十裏二十五歲的生日,也是他的第二塊生日蛋糕。巧的是,也是奶油,上麵也綴了櫻桃,不過是新鮮的,個個都好比含了一個春天。算上那些守在這兒的夥計,十幾個大男人圍坐在桌邊,老管家小心翼翼地平均切,越發顯得那蛋糕過分秀氣,也過分甜美。“嫂子,生日快樂!”邵三和八仔領著夥計們,一手捧著小碟,一手舉杯敬酒。祝福的話千篇一律,其他倒是胡扯了不少,還有感歎他年輕的,說他這麽多年也沒長成老氣橫秋凶神惡煞的模樣,萬一那樣,這聲小嫂子還真有點叫不出口。邱十裏不乏困窘地微笑,“天天管男的叫嫂子,也不問問我同不同意,”他把手裏的龍舌蘭兌雪碧一飲而盡,重重放下酒杯,“誰教的毛病!”眾人拍腿大笑,擠眉弄眼地看向自家大哥,時湛陽也眯起眼睛哈哈地樂,無奈地搖著頭,舉杯同樣一口悶,又用小勺舀起一顆火紅的櫻桃。縱使是他這種不愛碰甜食的自律人物,也吃完了他的那一份。諸位也都是識眼色的人,晚餐熱鬧過後,便一股腦去小島西邊的酒館續攤去了,管家也領著女傭迅速把桌麵打掃幹淨,屋裏就隻剩下這兄弟二人。邱十裏方才猛灌自己來著,至少一瓶半的高純度蒸餾酒,他就著汽水喝得飛快,此時有點上頭,站起身子,又昏昏沉沉地往桌沿上倚,靠不穩當,他直接坐上了桌麵。沒外人了,邱十裏也就不想再繃著自己,做出個正兒八經的二把手樣子。“我弄了一個新輪椅,”時湛陽就坐在桌邊,身側是他的膝蓋,抬眼看他,忽然開口道,“還是挺好用的,可以自己走,一般的減速帶和石塊都沒問題,改造了一下,時速最高能達到30千米吧,還設計了放彈夾的卡槽,比掛在腰上方便多了。”邱十裏抹了抹嘴角的酒漬,吊燈在他腦後形成了一個毛絨絨的光圈,他望著時湛陽發呆。“要不要和我去看看?就在書房放著,”時湛陽又道,“ナナ,你可以幫我想想還要做什麽改造會比較實用。”邱十裏終於反應了過來,也皺起了眉頭,“兄上,”他彎下腰,把手肘撐在膝蓋上,腦袋湊近他腰杆筆直的大哥,“你要坐著輪椅……去開槍?”“現在也隻能這樣咯?”時湛陽開玩笑似的說。“不是。不是。”邱十裏一下接著一下地搖頭,努力吞咽著酒氣和醉酒後的口吃,“兄上,你聽我說,你,要在這裏,恢複好了,再出去。”時湛陽也支起下巴,“沒用的,壞了就是壞了,現在我好歹撿回了一條腿,”他柔聲道,“ナナ,我現在應該考慮的,是怎麽適應當前的情況,而不是不切實際地做夢。你也一樣。”“我不是做夢。”“你是的。”時湛陽的目光異常溫和,口氣卻異常堅決。“我現在就是在浪費時間。”他又道。“我有很多事情要做,ナナ,你應該明白的。”“我幫你做。”邱十裏不斷地揉眼睛。“隻能我自己。”時湛陽耐心地解釋,“你也有這種事吧,不想讓我插手的事。”我沒有!邱十裏差點脫口而出,可他閉上了嘴。他確實也是有的。譬如這座島,這個漂亮的牢籠……又譬如許多。他多想在時湛陽麵前做一張白紙,可很早以前就失敗了,他如今滿身印痕。“所以,兄上,”他把臉埋在手心喘了幾口,又捋上去,抓了抓頭發,“你要出去。”“嗯。”“其實不用和我說,你也能出去,”邱十裏忽然又短短地笑了一下,“我是關不住你的。”“嗯。”時湛陽仍舊專心凝望著他,望得他心口生疼。“所以為什麽還要和我說?你直接走了,我也就懂了。我做的這些都是任性,是小玩鬧,是我太無聊了。”邱十裏疼得說起了氣話,“我還會和你道歉!”時湛陽聽愣了一下,長長呼出口氣,卻又低頭露出了笑,他的笑意漸漸轉深,“那樣你不會難過嗎?”邱十裏頓時啞口。“難過也是難免的,”他捏了捏鼻梁,燈光打在上麵,落下刀刻般的影,“但我希望,我帶給你的難過,能最大限度地減小。”又是這個論調,邱十裏想,又是這個詞。難過,難過,難過。它簡直可以概括任何事了。越想避開它,它就越是一個詛咒。“兄上,我問你,”他一下子滑下來,穩穩地落在地上,卻踉踉蹌蹌地往時湛陽身上撲,那輪椅都被他撞得往後退了半米,“我問你,我問你,”他重複道,“你知道我為什麽難過。”“我知道。”時湛陽扶穩他的肩臂,也穩住自己的重心,輕聲道,“我也是。”“不對!你說的不對,你不知道,”邱十裏猛地抬高了聲量,他被酒精衝得眼圈酸疼,握住時湛陽的手,直接把自己左手的無名指塞到那幹燥的指縫裏,“摸到了嗎?你摸到了嗎?”緊接著,他聽到時湛陽歎氣的聲音,他喝得再多也清楚,大哥隻有在一籌莫展時才會歎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