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再也沒跟時湛陽提過一次,無論是綁,上床,還是睡眠的離奇失蹤。時湛陽要他去賓州看看廠子,他就去了,要他上剛收購的車隊看看老弟和老同學,邱十裏也百分百完成。但無論是出去幹什麽,總是要回家的,每每回到這個家裏,邱十裏都會去想自己絕口不提的事。與其說他是在想那些具體的幼稚的東西,不如說他是在想曾經,過去,那些自己有的,那些大哥送給自己一個人,而他也能等同地交給大哥的,怎麽就忽然從指縫裏漏下去了,看也看不清,拿也拿不住。好吧,這種疑問本身也是幼稚且無聊的。西海岸的盛夏往往漫長如一條被曬得滾燙發白的鐵軌,那個盛夏卻尤為短暫,轉眼過到九月末尾,邱十裏又一次風塵仆仆打道回府,舊金山下了一整天雨,落寞連綿,等八仔在門口停好車子,邱十裏拎傘下車,這雨又停了。空氣是一塊濕潤的海綿,兜頭捂在邱十裏臉上,初秋的深夜又似黑木耳般順滑,冒著森森的泥土氣。那棟四層小樓燈火通明,時湛陽那邊也是才到家不久,邵三領著一群夥計,蹲在客廳的地板上整理東西,居然是一堆特產,鋪滿了中世紀雕塑到壁爐之間的整塊地麵。有甜食,有漆發雪膚的木質娃娃,有酒,也有時湛陽在最愛喝的那種綠茶。“去的是日本?”邱十裏略有詫異。邵三“嗯嗯”地應著,帶著種刻意的含混,他跟邱十裏說大哥在樓上休息,邱十裏則心如明鏡,他知道邵三本人是不會想去瞞自己什麽的,再者,要是時湛陽想秘密地做點事情,那邵三也頂多是幫忙跑腿,關鍵信息不會知道多少。於是他沒多問,洗了洗手,吃了一塊抹茶麻糬,兀自上樓。邱十裏方才下車就聽到隱約的樂聲,如今越來越近了,他來到陽台,隻見時湛陽就在陽台坐著,在搖椅上,花架前,周圍很寬敞,格子地磚上灑進來一層細細的雨滴,映著不知從哪照來的銀光,像是月色。老式唱片機擺在茶幾上,黑膠正在悠悠轉動,咖啡冰冷,可時湛陽睡著了,一動不動,呼吸沉重,像那種重壓在腦門上的睡眠,看得出來,他是筋疲力盡的。邱十裏鮮少見到自家大哥累成這樣,即便是累,大哥也總是把精神好好地卯著,在任何人麵前。他走路沒聲,挪開擋路的輪椅,琢磨著是誰把大哥連著輪椅抬上來的,在熟睡的人身邊站定,垂頭看他好久,目光適應了黑暗,時湛陽也沒醒。“兄上。”邱十裏開口。一有動靜,時湛陽就立刻睜眼了,上身也隨之彈坐起來,他甚至有個下意識拔槍的動作,“ナナ,”看清邱十裏,他就笑了,“幾點了。”邱十裏瞟了眼腕表,“兩點二十七。”“兄上怎麽不去屋裏睡覺。”他又問。“我記得你大概十一點到家。”難不成是沒看到我,在等我?邱十裏差點憑空噎了一口,他快恨死這種關心了,可他又著實感謝,時湛陽肯把這關心展露在自己麵前。“下雨延誤,轉了好幾圈才降落,”邱十裏頓了頓,“兄上去日本了?”時湛陽捶著膝蓋,道:“他們買了好多特產回來。”“買特產,”邱十裏笑了,“不是去做生意……不忙嗎?”“還好,”時湛陽卻坦誠得出乎意料,“隻是去找一個人。”莫名地,邱十裏卻沒勇氣再問了。時湛陽沒有帶他去,隻是專程為了什麽人出發。他甚至在想,大哥誰也不要去找就好了,每天留在家裏,他自己也留在家裏,絕不出去,隻要能看見對方,不用總是說話也沒問題……那最好!邱十裏為自己鬥誌的迅速喪失以及精神的迅速變態而感到惶恐。“麻糬很好吃。”他幹巴巴地說,“我小時候就喜歡那種口味。”時湛陽扭亮了台燈,揚臉看著他,自然而然地問:“ナナ,你還記得什麽小時候的事?”“什麽?”“比如你做過一場手術。七歲的夏天。”邱十裏略感莫名其妙,但還是如實答道:“奶奶說,我生了病,然後做了一個手術,不讓我出房間,一直留在鳳凰村。那段時間心髒會疼。”他按了按自己的胸口,隔著襯衫,按到一枚硬邦邦的戒指。時湛陽的目光忽然極度聚焦,銳利一如以往,“是手術前疼,還是手術後?”邱十裏怔怔地說:“不記得了,”想了想,他又道:“我生病,應該就是心髒方麵的吧,後來就好了,現在也沒有事。”的確,他每年都會被時湛陽趕到醫院去做全身體檢,健康非常,各項指標都標準,甚至不像是上過手術台的人。而看著他這副篤定模樣,時湛陽的心髒倒是被攥了一把,“你奶奶騙了你!”他多想大叫,為邱十裏想法的簡單,為自己這次的無功而返,可最終忍住了,事到如今,他還怎麽能讓邱十裏知道自己的身世?讓邱十裏明白,正是自己的親姐姐,自己那個姓氏的家族,一手參與謀劃了上次的慘案?他又怎麽能說你的童年都是欺騙,你最親的長輩也把你當作家族的容器?一個我打不開藏不好的容器。“好,”時湛陽波瀾不驚地平複下心中的洶湧,輕聲道,“回去睡吧,明天陪我見個客人。”“誰?”邱十裏小心地觀察著他。“榮格·費舍爾,明天中午過來吃飯,說是要看看我。”邱十裏心生為難,這位榮格他可太熟了,不過時湛陽更熟,二人年齡相仿,在邱十裏來到時家之前就已經認識了,算得上是童年玩伴。榮格是費舍爾家族最小的兒子,費舍爾則是典型的美國老牌大家族,主要搞石油的,論財大氣粗,大概和時家不相上下,當然這種大財團相互勾結也是常事,於是時湛陽自然而然地要和他成為朋友。年紀小的時候還好,一起騎騎馬泡泡妞隨便廝混,大概二十歲之後,榮格的享樂主義和時湛陽的自視清高造成了二人的漸行漸遠。但榮格似乎從未死心,仍舊常來找時湛陽一塊消遣,並且對邱十裏也相當感興趣,似乎和誰都想交個朋友。雖然近期許久未見,但他那種油滑和自來熟還是讓邱十裏感到麻煩。不過,當務之急,似乎是趕緊好好睡一覺。邱十裏從抽屜裏扯出條毯子撣了撣,搭在手臂上,二話不說往時湛陽的搖椅上擠,時湛陽叫他,他還是悶頭拱,“我就在這裏睡,我就在這裏睡。”他重複道,自覺徒勞地往大哥和自己身上掖著毛毯。時湛陽居然真給他讓了地方,在這窄窄的椅麵上不怎麽方便地挪身子,邱十裏扭臉看他,他就扭暗了台燈,“睡吧,音樂用不用關掉?”這是一首西班牙小調,女聲冷淡又輕快,讓人眼前浮現巴塞羅那的紅屋頂和帆船。時湛陽以前就常聽,一張黑膠隻有這一首,在爐火畢剝作響的雪夜,把唱針搭上去,然後他帶著邱十裏赤腳踩著羊毛地毯,去跳舞。邱十裏小小的,輕輕的,那時真的隻是個小孩呢!頭發睡得炸起來,也不到他的肩膀高。邱十裏踩在他的腳背上,嚴肅地跟著他拙劣的舞步,腰杆挺得筆直,肚子往他身上挨,蔥白似的指頭糾緊他的指縫。於是時湛陽也用力握回去,把指尖捏成紅色。於是邱十裏臉也跟著紅了,緊張地忽閃著睫毛,生怕跟不上似的。的確,雖然跳得很爛,也說不清自己用華爾茲步法踩的到底是什麽節奏,握著小弟那把順溜的腰,又到底在胡亂搖擺什麽。但他以前是跳舞的人。他和邱十裏都是同樣愛跳舞的那種人。邱十裏對音樂的敏感程度似乎跟不上大哥,耳畔的旋律是熟悉的,他卻很難把它從記憶中拽出來,“不用關……”邱十裏傻傻地看著午夜中時湛陽模糊的臉,和自己隔了不過一拳遠,小調停止了念白,正唱到那句最輕的旋律,意思是“我保存著你的回憶,猶如最寶貴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