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他就絕對不會再卸。航程將近三十個小時,邱十裏睡飽了覺,走下艙橋時可謂精神抖擻。清晨陽光正好,他就像個普普通通的外來遊客,墨鏡推到額頭上,手裏拖著個小箱子,四處張望幾遭,又低頭瞧瞧手機,企圖用穀歌地圖找到點方向。以往都是私人飛機,上下都有車子就近接應,就算坐公共航班邱十裏也無需在剛待了幾分鍾的陌生國家探秘機場。他頭一次懷疑自己的方向感是否真有自認為的那麽厲害。那個號碼就在心裏盤桓著,不自覺又打了出來——邱十裏沒有把時湛陽存在通訊錄裏,無論是辦公室還是手機,私人的還是公開的。他喜歡把那串數字敲出來的感覺,流暢,自然,好像爛熟在心裏的一個秘密。此時此刻,它們的主人還是沒有聯係過來,但對邱十裏來說,撥與不撥似乎已經談不上選擇了,出了這機場也不知道該往哪走——他可一點也不想在街上漫無目的地遊來蕩去。於是他幾乎是閉著眼按下了那個綠色的小電話,舉在耳邊聽,短暫的等候音過後,時湛陽的聲音很幹脆:“到了?”聽得出來他有些著急,邱十裏卻驀地有些發怔,“嗯,準點降落的。兄上在哪裏?”終於問出來了。他自己都覺得自己真夠扭捏。時湛陽那邊沉默了一下,忽然失笑,“……在接你的路上。”他說得挺不好意思,“被一群羊攔了好久。”“羊?”邱十裏看向窗外,這城市雖說不太繁華,但總不至於能當牧場。“是啊!新一茬小綿羊,”時湛陽還是笑著,“在航站樓出口等我,還有十分鍾。”邱十裏聽得不明所以,什麽羊不羊的,但他也沒空去細想,站在航站樓出口,來來去去的人流中隻有他這一個定點,站姿筆直得好比第一次上台演講的高中生。好緊張啊。邱十裏仰頭望天。白癡。他又把腦袋擺正,遠遠地看著通向自己的公路。時湛陽說的十分鍾,還真就在邱十裏幹巴巴等待的第九分鍾出現了,隻見一輛從輪胎到保險杠全是泥點子的黑色牧馬人風馳電掣地刹在麵前,隱約預感在心裏一撞,邱十裏透過前擋風玻璃看清自家老四的臉。他就在駕駛座上,靠著椅墊打哈欠,半長銀發亂糟糟地上翹,還是一臉的招牌睡不醒。緊接著,後座車窗搖下來,時湛陽手臂支在窗沿,探頭看著邱十裏,“我們遲到了。”邱十裏臉上的詫異很快消失,後備箱自己開了,他就放好行李再合上。想了想,他最終拉開副駕駛的車門,坐上去立刻係好了安全帶。“你怎麽來了?”他轉臉問。時鬱楓倒了一把薄荷糖在手心,往嘴裏一塞,嘎嘣嘎嘣地嚼,“老時遠程召喚。”他說得含混不清,話畢就一腳油踩下去,牧馬人像牧馬火箭一樣飛竄而出。兩位乘客都早已習慣他這種野蠻開法,此刻都是見怪不怪,邱十裏的餘光劃過後視鏡,他看見,大哥正在鏡麵裏注視著自己。“召喚你?”他開始找話說。“開車,打雜,緩和你們的氣氛,”時鬱楓口氣清新,目不斜視,“我猜的。你們吵架了?以前從來沒見過。”時湛陽沒否認,倒是笑了。邱十裏強行轉移話題:“……你比賽呢?”他瞪著自家老幺滿不在乎的神情。他也是真想知道,最近自己沒去盯著,怎麽都開始消極怠工了。時鬱楓在零散的車流中一輛一輛地超,眉頭鬆鬆地垂下,顯得興趣索然,“比賽很煩啊。是老時叫你過來,你幹嘛老是問我。”“小時同學不想開摩納哥那一場。”時湛陽簡單粗暴地替他補充。邱十裏立刻懂了,自家老幺的超級偶像,也就是自己那位倒黴的老同學霍英,正是前幾年在摩納哥的一級方程式賽上被隊友陷害出了意外,之後又是交通事故,從此銷聲匿跡,至今還被自己秘密藏在小島上呢。所以這就是傳說中小男孩的心理陰影了吧?時鬱楓排斥那賽道也是情有可原,雖說動不動就退賽確實又幼稚又丟人,但邱十裏還是不打算像個碎嘴老媽子一樣教育小孩。他現在是自顧不暇,時湛陽還在一眨不眨地看著他呢。“所以我們要去哪?”邱十裏強迫自己把目光鎖在眼前平直的路上,不知這路在當地算不算高速公路,沒鋪柏油,一點彎也不拐,放眼一望十分暢快。“草原。”時湛陽道。“我買了一小塊草場。”他輕描淡寫。“扯,”時鬱楓嗤了一聲,語速鮮有地加快了許多,“告訴我很小,我晚飯前出去走,差一點走不回來,等我好不容易找回來,已經沒有晚飯了,牧民的狗都有肉吃!我沒有。”邱十裏捂了捂眼睛,不知這兄弟倆演的是哪一出,總之他是忍不住樂了,時湛陽則不滿地拿眼角斜覷急於告狀的幺弟。時鬱楓立刻十分配合地緊閉上嘴,以表不再插嘴搶台詞的決心。“ナナ,”時湛陽愉快地享受起自己的獨家對話權,話一出口,卻顯得有些謹小慎微,他竟然問:“時差倒過來了嗎?”“差不多。”“還要開很久,用不用睡一會兒?”邱十裏捏了捏襯衫衣角,“不用。我在飛機上一直在睡。”時湛陽又問:“那餓了嗎?”邱十裏搖了搖頭。他心裏已經差不多看清了,大哥這就是緊張,原來不隻是自己在這兒來回亂琢磨呢。心裏放寬了大半,一放鬆,堵在鼻間半天的那個噴嚏就打了出來,中緯地區的仲春尚且料峭,至少他的襯衫是不夠的。問題是也沒帶毛衣外套啊?邱十裏覺得自己這烏龍鬧得也太低級。他大可以要求進市區采購點保暖衣物,不過,出於某種隱隱的期待,他並沒有提出來。隻是抹抹眼角,看著後視鏡問:“兄上,你們就住在草原裏麵?”“嗯。牧民的房子裏,這是第三天。”時湛陽遞來一條毛毯,邱十裏扭身去接,不知是有心還是無意,拇指擦到了臉頰,瘙癢似的碰了碰,又蜻蜓點水地移開。一股幹燥的、熟悉的煙草味。“旅遊?帶小朋友出來露營?”邱十裏笑了,展開毯子鋪在自己身上。時鬱楓瞪起了眼,“是他要哄你!和我沒有關係!”時湛陽重重地“嘖”了一聲,時鬱楓立馬閉嘴嚼糖,不再吭聲。邱十裏哈哈大笑起來,悄悄瞥著大哥古怪的神情,笑完了說:“我不用哄的。你們倆也不用再對台詞啦。”這回輪到時湛陽笑了。尷尬又意料之內的笑。他的確是很不好意思的,無奈也不能怪老幺和自己演技拙劣,達到點把人逗開心的效果就該滿足。畢竟多數時候,過深的了解導致他很難騙過邱十裏的眼睛,隻是他總在犯傻,在撞運氣掙紮,“禮物收到了嗎?”他忽然這麽問。邱十裏略顯猝不及防,麵頰有泛紅的意思,“收到了。我很喜歡。”時湛陽的目光鬆軟下來,哪怕不回頭,又哪怕,不去看那後視鏡,邱十裏也感覺得到那溫度從後麵繞上來,把自己圍得密不透風,“我還是讓你傷心了。”他又聽見時湛陽這樣說,聲音輕輕的,卻又沉沉的,有種斂得很深的繾綣。“沒有。”邱十裏下意識搖頭。他覺得這種事真不能放在幺弟麵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