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群冒犄角了,早晨的沒有。都一樣吵。”時湛陽怨念頗深,但還是挨著他的肩頭,沒有急著起來,“上次我們等了將近半個小時。”半小時,足夠打一架了,邱十裏覺得牧民裏麵凶悍的不少,這地方又人生地不熟,況且就算自家是幹那行的,也總不能去哪都大殺四方,影響多不好啊。“……我得去攔一下小楓。”說著他就要推門下車,時湛陽卻不答應,扣住他的手腕,“打不起來,你看。”順著大哥指的方向,邱十裏定睛去看,時鬱楓的確已經找到了羊倌,對方逆著正午的太陽坐在一匹高大的紅馬上,一身穿的也都是暗紅,看不清麵容,整個人一動不動的,對時鬱楓的比劃無動於衷,倒是時鬱楓自己,臉上糊了頭發,身邊團簇的小羊擠來擠去,衛衣下擺都被羊犄角給勾了起來。“鄰居的小孩。”時湛陽直接躺到了邱十裏的大腿上,舒服地枕好角度,仰臉看著他,“請老四吃過肉,是個啞巴,但已經交上朋友了。”邱十裏認真聽著,不自覺小腹一收,臉也熱了,這姿勢以前也不是沒有過,但在他印象中都是事後,有月光灑在濕皺的床單上,大哥這麽躺著徐徐抽煙,也不嫌臉側的肚子和腿根都被射得黏糊糊的,隻是眼睛很亮地望過來,帶著點淡到捉不住的笑意,又攏過後頸把自己按下去接吻。當然,現在不是琢磨這些的時候,眼見著架的確沒打起來,那紅衣少年打馬走了,融入遠處的高草和羊群,時鬱楓正在餘下的羊群之中,和一隻圍著他轉的黑狗糾纏。邱十裏放下心來,默默垂下眼睫,手指插入時湛陽的發絲,指肚貼著頭皮梳,“兄上為什麽會來這種地方住啊。”“不喜歡嗎?”時湛陽笑,“我這兩個月一直在找這個地方。”“找?”邱十裏顯出疑惑。“嗯,目前看來沒有找錯,”時湛陽抬手擰擰邱十裏的鼻尖,反問道:“ナナ這兩個月做了什麽?”上班,喝果汁,在油管上瀏覽搞笑視頻,夜間自`慰失敗,百無聊賴地塗指甲油?邱十裏實在是沒什麽可說的,“……沒做什麽。”“你幫我賺了好多錢。”“要看好家啊,”邱十裏被時湛陽撓著嘴角,笑了,“我不能再做蠢事了。”時湛陽聽到這話,目光暗下去幾分,支起身子坐直,但還是離邱十裏很近,他看著自己交叉的雙手,“是啊,我也不能再做了,”他又倏然把眼抬起來,直視邱十裏的目光,“ナナ,上次你說的很對,我一直在騙你,給自己找過很多根據和理由,現在我發現,這是我最近幾年做過最錯的事情。”“這也不能說是錯。”邱十裏盯著褲子上的褶皺,慢慢搖頭。“就是錯。”時湛陽專心把他看著,“現在我要把它改過來,但你也必須答應我一件事。”邱十裏一愣,終於繼續起方才的對視。“你無論知道了什麽真相,心裏是什麽感受,都不能傷害你自己,也不能對自己產生任何的懷疑,這是我們兩個改正錯誤的第一步,”時湛陽頓了頓,又道,“當然,現在我看著你,你不會再去紮自己的大腿,但我的要求是,你連這種念頭都不能動。”邱十裏不好意思地揉了揉鼻翼,“我知道了。”時湛陽並不滿意:“答應了嗎?”邱十裏舉起右手,“我保證。”時湛陽的麵色已經完全沉了下來,他把邱十裏的每個神情都仔細收入眼中,還是斟酌了一會兒,才下定決心說道:“第一件事,關於你的心髒。”“嗯。”邱十裏沉穩地接過大哥遞來的手機,他其實早就差不多猜到了一點,畢竟他之前的美夢就是在心髒手術之後崩壞的,崩出了第一顆碎石,隨後稀裏嘩啦地垮。他一睜開眼,昨晚守在床邊的大哥就消失不見,之後他日日琢磨,夜夜揣度,帶著莫名的後悔,想不通自己有什麽可後悔的,隻是隱約猜測出,是手術的問題,是手術奪走了寶貴的平靜。但他沒有猜到屏幕上的內容——他當然沒有!秦醫生筆記的掃描件他是讀過的,但那幾頁現在隻是個比對,他快速地瀏覽下去,讀到新的記錄,新的手術報告,新的各路專家的新的分析,個個用詞嚴謹,簡明直觀,日期就在三個多月前,他甚至看到自己心髒的照片……最後邱十裏茫然卻又清晰地意識到一件事,沒有任何東西,從自己的心髒裏,被取了出來。沒有任何東西。“空的。”他的眼睫在顫抖,透過它們,邱十裏困惑地望向時湛陽。“是。”時湛陽握住他的手。“空的。”邱十裏用力抓回去,平時他絕不會用這種力度去握大哥的手,他知道會疼,可他現在控製不住,他覺得時間大概扭曲了,自己在一瞬間之內失去了某種定義。時湛陽隻是一把抱住了他。邱十裏眼睛睜得幹疼,也閉不上,下巴安靜地棲在時湛陽肩頭,他試著把自己手抬起來,環抱大哥的腰,他成功了,耳邊的呼吸和他一樣,很沉重,很動蕩,但潑在腦袋上的那種天旋地轉竟迅速平息下來,他就像是得到了一顆颶風的風眼。不知何時,車外的喧囂也停止,羊群不見蹤影,空留一片浮塵,時鬱楓插著兜走回來。當他打開車門,那個擁抱已經停止,他還想著剛才的黑狗,有點一頭霧水,通過大哥大嫂握在一起的兩隻手判斷出來,令人頭痛的吵架應該是煙消雲散了。繞過前方隱約可見的石頭山坡就是住處所在,行程隻剩下十幾分鍾。邱十裏知道,事情還沒完,他的文件還沒有翻到頭,自覺做好了準備,就劃開手機,繼續瀏覽起來。他看到一張照片,女人躺在床上,身邊是兩個繈褓裏的嬰兒,看到一個日期,平成2年5月5號,還看到兩個名字,えぐち しゅん,えぐち ナナ。江口瞬,江口虹生。一個從未見過,一個抗拒太久。這感覺非常不好。邱十裏隱隱起了層雞皮疙瘩,轉臉看向時湛陽,才發覺對方一直在看著自己。時湛陽要他再翻下去。剩下的就隻有一張了,那是張類似全家福的東西,邱十裏對拍攝時間沒有任何印象,但是認出了祖母,認出了養母,也認出了自己——他留著長發,穿著幼時常穿的那件夏季浴衣。接著邱十裏的目光掃過後排,又緩慢掃過前排,就像本能地、刻意避開什麽似的。但他最終還是看清了那張臉,一張和自己一模一樣的臉。剪了短發,笑得張揚燦爛,一個小男孩。邱十裏定了定神。江口瞬,江口虹生。江口瞬,江口虹生。他不斷想。這都是什麽東西。此時山坡已經越過,這邊牧草生得遠不如陽麵茂盛,車輪碾過毫無阻力,一條閃閃發光的河流在坡下迤邐,幾片低矮的民居鋪展在眼前。作為出手幹脆闊綽的買主,一行三人受到了極為熱情的接待,氈房是流動的家舍,最好的那兩間給了他們,邱十裏的行李就放在時湛陽這兩天睡的床邊。在這個流動的村莊裏,懂英語的隻有一個,說得磕磕絆絆,倒也足夠交流,拉著他們說個不停,對新來的邱十裏尤為重視,領著他轉遍了各個居住區域。這邊天黑得早,剛剛簡單安頓下來,鄰居就已經宰好羊羔開烤,張羅著準備晚飯了。奶酒、奶茶、大餡餅、叫做“別爾巴什馬克”的手抓肉,還有支在鐵架上的一整隻焦酥的小羊……這晚餐口味濃鬱,的確豐盛。一眾人不論相熟與否,在棚頂下麵痛快豪飲,連時鬱楓都瞪著那個中午不搭理自己的紅衣少年喝下去兩碗奶酒,邱十裏卻滴酒不沾,隻喝了一碗鹹奶茶。他知道,自己現在舉起酒杯也注定會被大哥拿下來,所以也就沒有這個必要了。等到滿桌意興闌珊,新的肉還沒上來,連翻譯都紅著臉開始吐詞不清,時鬱楓皺著眉,開始有一搭沒一搭地教紅衣少年打撲克,時湛陽就在一邊笑眯眯地看著。邱十裏環顧四周,套上從大哥箱子裏拿的薄夾克,悄悄退出了氈房。剛一撩開門簾,他當頭就撞上落日,一顆橙紅的蛋黃磕碎在天邊,漫天流得都是,暮色映在河流中、莽原上,正濃烈。就近找了塊背風的石頭,邱十裏默默蹲下,靠上那些被風化了大半的棱角,又猛地站起,弓腰扶起膝蓋,望著這壯麗美景,嘔吐不止。他其實沒吃太多東西,胃裏最多的就是奶茶,那一道道牧民獻寶般端上來的美味,也確實都是美味,吃下去的時候,他的味蕾感覺到真實的刺激,可他現在的嘔吐也是真實的。桌上的羔羊讓他想起自己練刀時用匕首刺死的那些,一群人其樂融融地聚首,又讓他想起那張全家福的圖像拍在他腦門上的毛骨悚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