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場華麗無比的婚禮,但不論新娘、新郎或其家屬都沒在上頭費多少心思。因為,阿雪花大錢聘了個昂貴卻盡責的婚禮秘書全權處理。


    從頭到尾,新郎、新娘隻需要在試穿禮服的那天撥出兩個小時空檔就好,然而,新郎卻連這短短的兩個小時都撥不出時間。那天代替他出現的是伴郎,也是阿雪未來的小叔,身形和賀青珩相似的弟弟,賀青樺。


    對此,阿雪無所謂,因為她百分百清楚賀青珩在忙什麽。


    訂下婚禮日期後,阿雪和方律師陪同賀青珩進了藍氏企業一趟。他們走進董事長辦公室後沒多久,隨即一紙新的人事命令便貼上了布告欄,告知眾人高層會議即將在隔天展開,而這一連串的大動作讓四姑姑措手不及,更引發她的強烈震怒。


    阿雪無視她的憤怒,因為她爸爸的遺囑裏早早講明,隻要阿雪或她的丈夫有心經營,公司的主持棒子就該交到她手上。雖然阿雪本身不懂如何經營公司,但賀青珩,她的老公,恰恰是這方麵的能手。


    而當四姑姑抗議著他們尚未結婚,不願提早交出經營權時,方律師則不疾不徐地將兩人登記結婚的證件攤在她麵前。


    於是,接下來的半個月,“拿人手短”的賀青珩更加忙得分身乏術。


    主題回歸到兩人的婚禮。


    當婚禮秘書問阿雪想要什麽樣的婚禮時,她正翻著手邊的故事書,淡淡說道:“我要一個雪後的婚禮。”


    她打開雪後和冰山國王的婚禮那頁,遞到婚禮秘書的麵前。


    對方是個相當精明且有效率的男人,因此幾分鍾後,他便說:“我知道你要的是什麽婚禮了。”


    就這樣,一個邀請了百位來賓的婚禮在七月中舉行。婚禮會場的入口處有一座極大的冰雕,美麗的雪後驕傲地俯視著仰望自己的人們,纖纖手指輕頓半空,欲墜的水滴在指間凝結。


    整個婚禮會場看不見半點代表喜氣的紅色,隻有無窮無盡的白——白色的玫瑰、白色的百合、白色的地毯、白色的輕紗……唯有光彩流溢的水晶杯反射了七彩光亮,複古的水晶燈自天花板向下垂墜,將會場妝點得華麗無比。


    新郎、伴郎也是一身純白,他們站在地毯彼方,靜靜等待婚禮序幕拉開。


    白色的大門後頭,阿雪輕勾著阿敘手肘。


    阿敘身穿純白燕尾服,而阿雪的禮服上沒有裝飾蓬鬆繁複的蕾絲,隻有簡單的複古樣式,質料則是用高貴的銀白緞麵,優雅的船形領襯出她美麗的鎖骨,貼身的長裙為她拉出了修長線條,整件禮服的唯一裝飾隻有後腰處的大蝴蝶結,它長長的帶子隨著長裙拖曳在地板上,阿雪手上的捧花是純白的瑪格莉特,小小的花結成圓球,將冷傲的冰雪皇後帶出幾分稚嫩與嬌羞。


    阿敘替她整整裙擺,看她一眼,再次問:“你確定要這麽做?”


    阿敘的問題讓阿雪想起他之前對自己說過的話,忍不住輕笑。


    知道她與賀青珩的結婚原因後,他曾鄭重地說:“你等我,等我滿十八歲就娶你,我來替你經營公司。”


    多麽窩心的話,可惜……她等不及了。這個暑假,藍品駽即將完成學業返國,有他的幫助,四姑姑將如虎添翼,她怎能扳得倒他們?所以,她必須搶在四姑姑布好局之前,把賀青珩送上主位。


    況且,即便是商場老將的賀青珩,在應付四姑姑他們時也已是忙得左支右絀,阿敘啊……還真的是太小了。


    不過他的維護讓她感動至深,他雖不是她的親人,但對待她的心思,勝過所有親戚。


    婚禮過後,阿敘將飛往美國,開始他的大學生涯。事實上他才十七歲,不必急著念大學,但他的sat拿下兩千兩百九十分,哈佛大學商學院已經用獎學金向他招手。


    “婚禮都砸下大錢辦得風風光光了,還能後悔?”阿雪笑著回答。


    “我可以帶你逃婚。”阿敘稚氣的臉上有一抹堅毅,表明了他不隻是隨口說說。


    逃婚?阿雪咬唇輕笑。這家夥連考駕照都還沒到法定年齡,怎麽“帶”著她逃?況且這一逃,豈不是讓四姑姑稱心如意?她絕不做讓親者痛、仇者快的蠢事。


    “你啊,認真念書,念完書回來幫我經營藍氏。”


    “知道了。”他聚了聚眉。


    門裏傳來音樂聲,宣告婚禮開始了。阿雪重新勾起阿敘的手肘,再望一眼身後……“騎士”終究沒趕回來參加雪後的婚禮……


    說不出自己的感覺是失望還是鬆了口氣,她逼自己仰起下巴,像個驕傲的雪後,迎向那扇門後的冰山國王。


    隨著音樂,她緩步向前,有眼尖的賓客見到她微微驚呼,因為阿雪的禮服和雪後冰雕同款同樣,沒有在臉龐擦上彩妝的她,儼然是個冷酷雪後。


    阿雪的視線從一堆陌生人的麵容上掠過,她看見多年不見的表哥、表姐們,看見歲月已在臉上添入滄桑的長輩,看見坐在輪椅上,帶著欣慰笑容的爺爺和他身旁的奶奶……原來爺爺的身體已經這麽糟?


    心口微微一抽,但她逼自己忽略。


    阿雪將目光固定在地毯彼方,賀青珩仍是一臉的冷肅,看不出他對這場婚禮有任何喜悅,而站在他身旁的賀青樺恰恰相反,他帶著滿臉的笑意,看著迎麵而來的“大嫂”。


    賀青樺是個花美男,褐色的劉海覆在額際,含笑的桃花眼勾動人心,微翹的嘴角,仿佛隨時隨地都在向人散播善意。他的五官用帥來形容太膚淺,但又找不到比這個字更恰當的形容詞。


    賀青樺清楚這個婚禮的來龍去脈,試禮服那天,他問阿雪,“如果我哥哥臨時改變主意,我可不可以遞補他的位置,傾全力追求你?”


    “賀青珩為什麽要改變主意?”阿雪忽略他最後的問題。


    “藍氏企業很健全,想把它弄倒,沒有想像中的容易。”


    他的話讓阿雪猜測出賀青珩想把公司弄得搖搖欲墜,再用低價騙出幾位姑姑手中的股份。她對此沒有任何表示,她不去幹涉賀青珩的作法,隻重視結果。


    阿雪回問:“賀青珩是個意誌力不堅定、遇挫折便收手的家夥嗎?”


    賀青樺是哥哥的粉絲,直覺回答:“當然不是。”


    阿雪抿唇一笑,“那就對了,很抱歉,你沒機會。”


    她的回話並沒有抹去他的笑意,賀青樺依舊笑得像個男明星。“現在沒機會,以後……誰曉得?”


    平心而論,他是個討人喜歡的男子,若非她是拒人於千裏之外的藍伊雪,或許他們會成為好朋友。


    阿敘輕拍她的手背,阿雪才曉得自己失神了。她點點頭,扯扯嘴角用微笑告訴他,自己沒事。


    阿敘領著她,繼續前行,這時,大門砰地被撞開,阿雪、阿敘連同賓客們,紛紛轉頭往後看。


    藍品駽……趕回來了!


    他看不見富麗堂皇的場景,看不見那盞水晶燈是不是價值百萬元,看不見母親和爺爺、奶奶的笑臉,他隻看得見一臉慘白的阿雪。


    當新娘子怎麽可以不上一點妝,難道這婚結得不開心嗎?


    這個男人不是她親自選的嗎?淚水,沒有浮上他眼睛,淚水,滲進他的心,泡爛他的所有情緒。


    品駽無言望著阿雪,剛知道她要結婚時,他就像被一隻無形大手瞬間推入深穀,連嘶吼喊叫都不能。說到底,她就是不肯等他回來,不願意給他機會,不願意讓他們回到以前……


    他哀慟、他沉重,仿佛一根巨大的木樁穿過他的胸膛,攪亂了他的心肝脾肺腸,他痛得幾乎喘不過氣。是因為恨嗎?她恨他的離棄,恨得寧願把自己交付給另一個不熟悉的男人,也不願意重新接納他?


    可是,即便感到那樣的疼痛,他也不願意放棄陪她走過紅毯,即便他心痛得無法閉上眼睛入睡,他也不願意錯過她的婚禮。


    於是,他用最快的速度解決論文、拿到文憑,他拚死拚活,搶著在她進入禮堂之前趕回。


    就算他心痛欲裂,就算她對他的恨無解,就算她的幸福不能由他給,至少……他要牽著她的手,將她送至幸福門口。


    他回來了……


    阿雪目光深深地凝望著他,他此刻的表情是慌張還是不舍?


    她不知道,他們有太長太長的時間無法像以前那樣互通心意,她再也無法從他的一個動作、一個眼神中,分辨出他的心思。


    恐怕他也一樣,無法摸透她的心,連想把她的壞脾氣梳順,都找不到下手處。


    無論如何,他趕回來了……一點點的激動在她心底滋生。他終究是在乎她的,是嗎?


    當信任茁壯,忿恨便停止生長,於是她有那麽幾分相信,相信他、相信他這麽不辭遙遠地趕來,為的是她的婚禮,而不是四姑姑被奪的權力與位置。


    然而,她的滿腔感動在發現隨他奔進會場的女孩後,頓時轉為哀愁。


    這女孩就是聞名已久的小麻雀?他帶她一起來,是因為他們已是無法分割的一體,必須如影隨形?


    阿雪仔細打量著,那女孩談不上美麗,但清秀可人,臉上綻放的笑靨會吸引人們的視線,是鄰家女孩般的人物。聽說,她刻苦耐勞,可以為他做任何事;聽說,她打掃煮飯,是個標準的賢內助。


    阿雪不是容易自卑的女性,但在聽說小麻雀為品駽煮了幾年讓他讚不絕口的三餐,又聽品駽不時地誇獎她的好處後……她不確定了,不確定該不該在那女孩麵前感到自卑。


    可她要自卑什麽啊,這場豪華婚禮是她的,小麻雀的笑容再甜美,藍伊雪都是不變的女主角。抬起下巴,她隱去臉上曾經出現的感動或者……自卑。


    品駽跨大步走到阿敘身邊,阿敘則看了一眼阿雪。說實話,阿敘對藍品駽沒有半分好感,但是阿雪……同居七年,她一個眼神、一個小動作,使他萬分清楚她在想些什麽。


    因此,阿敘將阿雪的手交到品駽手裏,由他領著阿雪走向賀青珩。


    “都當新娘子了,不要那麽酷,笑一笑嘛。”他強抑住滿腹心痛與心酸,努力擠出一絲溫暖笑容。今天是她的大日子,他該給予祝福。


    一伸手,他便將她緊緊擁抱在胸口。


    他但願時間停在這一刻,再不要往前轉動;他但願自己有足夠的勇氣,將她帶離這場冰雪婚禮……


    如果賀青珩不是她親自挑選的,如果這婚禮不是她真心所要的,如果她有一點點被逼迫的感覺……他會帶她走,走得遠遠的,拋下惱人的一切。


    可惜,並不是。他所痛恨的一切,恰恰是她的選擇。


    他死命咬住嘴唇,阻止心痛溢出嘴邊,品駽逼自己放開阿雪,像個真正的“哥哥”。


    “結婚不是兒戲,選定這個男人,就要專心一意地對待,付出所有心力去經營婚姻,懂不?”他的苦口婆心像個老爸爸,雖然每句話,他都說得紮口紮心。


    她也咬住下唇,心在翻騰。


    什麽意思?要她好好地經營婚姻?若他想經營他與小麻雀的愛情,她會阻止他嗎,現在何必管到她頭上?阿雪扭曲的心,扭曲了他的每個善意,而眼底霧氣不但迷蒙了她的眼,更扭曲了站在她眼前的男人。


    “往後有個人在你身邊照顧,我就可以放心了。”他說出違心之論。


    可他但願自己不放心,甘願擔她入心;但願她是自己一輩子的包袱;但願自己一輩子不必放下藍伊雪……然而現實是,在他決定照母親的話去做的那刻起,他已成了她的叛徒。她與他離心,已經很久一段日子了。


    她握住捧花的手掐得死緊,紮肉的疼痛感傳不到她的知覺神經。因為他說,他就可以放心了……換句話說,他要將藍伊雪自心底刨出,騰挪出足夠空間,好擺上他的小麻雀?


    他傷心、她生氣;他自抑、她自棄;短短幾步距離,兩個人都走得沉重無比。


    終於,賀青珩就站在兩人麵前,品駽不甘心,卻不能不將阿雪的手交出去。


    賀青珩握住阿雪的手,她的手指是冰的。他抬眉望她,發現冷漠卻強勢的女子臉上竟出現一抹不合時宜的委屈,他以為沒人可進入藍伊雪冰冷的心,又怎能給她委屈?


    因此,賀青珩深看了藍品駽一眼。


    品駽鄭重對他說:“我把她交給你了,往後請你小心翼翼地,把幸福交到她手裏。”


    賀青珩忍不住失笑,轉過身時,他低下頭在阿雪耳邊輕問:“你要我交到你手裏的是股票還是幸福?”


    一句話提醒了阿雪。她挺直腰背,原有的委屈倏地蒸發,臉上掛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冷淡笑意,清冷寒意自她周身散發。


    沒錯,她是藍伊雪,想要的東西隻會動手搶,豈能乖乖地等待別人給?所有的命運都是她自己選的,她不能、也不會委屈。


    她強勢地吞下愁悶,篤定而自信地將戒指套進賀青珩的手指。


    戰爭,從此刻開啟。


    結婚後,她更孤獨了。


    阿敘離開家,而賀青珩沒有搬進來。除非必要,否則他不會出現。


    什麽時候才是必要?很簡單,就是公公婆婆、爺爺奶奶來訪的日子。除此之外,陪伴她的,隻有上上下下跳動不停的股票數字和一隻和她一樣慵懶的貓。


    賺錢已經無法帶給她太多的成就,初入股市時的興奮感已隨時間漸漸淡去,她賺錢已經賺得膩味。目前,支持著她繼續操作股票的主因,是搶回她想要的藍氏企業的股份。


    究竟,與賀青珩的那場婚禮,對阿雪有沒有收獲?


    多少有吧。而且在品駽的熱心牽線下,她與爺爺、奶奶的關係冰釋。


    她雖刻意扮演雪後,卻不是太成功,心底仍有那麽一小塊地方,期待著太陽的溫暖照射。因此那日,她看見坐著輪椅的爺爺,而奶奶滿是皺紋的雙手握上她手的瞬間,兒時的記憶紛紛回籠。那些曾經被寵被哄被疼的感受破繭而出,將她寒冽的心團團包裹。


    婚後,爺爺、奶奶經常到公寓裏,帶補品給她、與她說話。


    阿雪並不曉得,品駽在背後極力修補她和親人間的關係。但她知道,爺爺、奶奶三句話不離品駽,他們把品駽當成真正的孫兒,老說他有多孝順、多貼心,比自己的女兒和其他外孫們強過許多。


    爺爺說,品駽最常掛在嘴邊的話是——我從小沒有家人,是你們給了我親情溫暖,我當然要特別珍惜。


    很諷刺對不?他最最珍惜的,恰是她極力想丟棄的。


    下雨了,她走到陽台,彎身靠在欄杆上。風吹過,雨絲斜飛,一絲一縷打在她臉上,帶來陣陣涼意。


    真是久違的感覺,她上次淋雨是什麽時候?記得是在她國小二年級的時候。那次她沒帶傘到學校,而品駽因為有個考試而沒辦法來接她。


    當時她獨自蹲在走廊上,眼見雨越下越大,雨像簾幕,一匹匹自天際垂下。學校裏的同學們都離開了,空蕩蕩的校園裏隻有她和傾盆大雨僵持著。


    那是她人生中第一次感覺寂寞。她覺得爛透了,並發誓這輩子都不要讓自己遇上寂寞。


    誰曉得誓言和夢境一樣,都是與現實人生作對的事物,早知道那年她立誓,就該誓言享受寂寞。


    記得那天最後,她在走廊上無助落淚,直到全身濕透的品駽出現麵前。她問:“你不是要去參加考試?”


    他卻用手抹去臉上的雨水,笑得滿麵陽光,回答:“考試不重要。”


    阿雪聽得懂,雖然她隻有國小二年級,但她聽懂他沒有說出口的那句——在我心裏,阿雪比考試更重要。


    是的,她一直以為在品駽心中,最重要的是阿雪。因此他考試可以不到,念書可以放著,但不可以讓阿雪難過。因為他這樣長期努力著,她便理所當然地認定,他不會將自己擺在第二位。


    然而,他擺了。


    在她和四姑姑之間,他選擇了後者;再然後,在她和小麻雀之中,他二度選擇了後者,一次、一次又一次,她在他心中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


    她不確定,是自己的個性,還是周遭環境,讓他們兩人越離越遠。


    撫撫手臂上的雞皮疙瘩,她知道自己有點發燒,但去看醫生……算了,懶。


    前幾天,賀青珩打電話來。他說二姑姑投降了,問她願意用多少錢買下她手中的一成六?而她開了個殺人的數字,成心為難他。


    對,她總是在為難人,不管是賀青珩或藍品駽。


    有人說,日子不好過的人,總希望別人和自己一樣辛苦難熬。


    因此,她對誰都想盡辦法為難。


    她是個讓人討厭的女人,她想。也好,討人厭的男人加上討人厭的女人,她和賀青珩是天生一對、最佳拍檔。


    然而下一刻,阿雪笑開,驕傲地做出無聊反駁——誰說她的日子不好過?她是誰啊,她是冰山美人藍伊雪。這麽偉大的女性,何必在意自己在藍品駽心底的排名,就算她已經結婚,可仍有多少男人爭先恐後地,想把她這個又美又富的女人排在第一位。


    她一麵笑著,一麵挺身出去,迎向風雨。她仰著頭,像初發芽的種籽般,貪婪地享受雨水的滋潤。冰涼的雨水打濕她的臉、她的發、她的身子,她冷嗎?雪後豈會害怕冰寒浸潤?


    她想著即將投降的二姑姑,想著熬受不住的其他親人,她努力令自己開心,卻發現勝利的滋味並沒有想像中愉快。


    為什麽?這不是她積極想要的結果嗎?她不是非常憎恨姑姑們的勢利現實?她不是痛恨姑姑們在父親的喪禮上,心無哀戚,隻有算計,算計著如何瓜分她父親留下來的東西?


    這是多麽令人怨恨的事啊,為什麽她們即將得到報應,她卻無法為此興高采烈?


    她拚命想著、分析著,終於讓她分析出些蛛絲馬跡。


    原來,最撕裂她的,不是姑姑們的貪婪,而是品駽的背叛……


    他的離開,讓她恐懼憂悒,讓孤軍奮戰、腹背受敵的她覺得連天地都放棄了自己。她關起心門,戴上冷酷麵具,淡漠地麵對每張親人的嘴臉,她用無數的恨解釋自己對他們的心情。


    這個晚上她發燒得更嚴重了,喉嚨像被迫吞下一盆滾燙熱湯,灼熱地疼痛著。


    她頭痛欲裂,全身酸乏無力,女傭做好的晚餐在桌上漸漸冰冷,而她蜷在沙發上,無力地望著不斷旋轉的天花板,然後嘲笑地想著,等它們旋轉的速度像螺旋槳那樣快時,這屋子會不會帶領她,奔向宇宙的另一端?


    宇宙彼端有什麽?有星星、有隕石,有寂寥與冷清,那裏沒有人類的喧嘩,最適合孤僻的雪後……


    阿雪不回房睡,因為她怕鬼。阿敘不在,空洞的百坪公寓裏,所有的鬼通通集合到床底下了。所以,她寧願睡在沙發上,讓阿飛的尾巴時而輕拂著她的腳板,讓她接觸到一絲絲的溫暖。


    她無力地垂下手,摸摸阿飛的頭。“我們家阿飛是隻會吃鬼的貓呢。”


    阿飛喵喵應了兩聲,她吸氣,閉上眼睛。


    睡一覺吧,睡一覺明天就會好。


    當賀青珩回到“家”的時候,已經超過了九點半。


    他按了半天門鈴,卻沒人來應。藍伊雪不在?


    他從公事包中找出鑰匙。他之所以過來,是為了要將藍家老二的股份讓渡書送給阿雪,並且同她商量,如果不害怕罵名的話,可以把豪宅收回來。當對方少了豪宅租金的這筆收入,他並購起其他人的股票會更迅速順利。


    他比藍伊雪更冷血、更缺心少肺。阿雪的長輩們責備她為達目的不擇手段,連婚姻都可以出賣,卻並不曉得真正把“為達目的不擇手段”奉為人生準則的人是他。


    隻有那四姑姑才是將他看得最清楚透徹的那個人。她說:“你們的性格如出一轍,還真是匹配登對。”


    然而在賀青珩眼底,阿雪還稱不上冷血,她頂多是隻……裝腔作勢的狐狸。如果真的冷血,她早該在她父親去世那天,把所有不樂意見到的人,通通驅逐出自己的勢力範圍,哪裏容得了他們在麵前叫囂。


    打開門,賀青珩進屋,那隻懶貓象征性地叫了兩聲。


    她在家,為什麽不應門?


    賀青珩皺眉,脫下外套,朝沙發上的阿雪走去。等他走得夠近,才發現她臉上有著不正常的潮紅,且呼吸喘促,頻頻咳嗽,睡得極不安穩。


    生病了嗎?他彎下身,輕觸她的額,炙人的熱度燙了他的掌心。


    “藍伊雪,你醒醒。”


    他推她,她沒反應,等他將她整個人拉起來,她才勉強睜眼,模糊不清地咕噥一句。“我沒事,睡一覺就好了。”


    睡一覺就會好才怪!他俯身將阿雪抱起,走出房門,而那隻懶貓竟像他要偷走什麽似的,緊緊跟在他腳邊。


    他瞪阿飛一眼,冷冷丟下一句,“你給我待著。”


    他放話像丟刀子,阿飛竟然嚇到了,它乖乖縮回沙發,享受著主人留下的體溫。


    品駽拿著紙袋走向董事長辦公室。


    紙袋裏是一盒芋泥餅,這是阿雪最喜歡的零食。隻不過店鋪離她的家太遠,往返一次要兩個多鍾頭,阿雪懶,而他不在,她大概有好幾年沒吃了。


    昨天他一時興起,開著車子去買,一路上,回想起當年他帶著她去旅遊的情景。那時她還好小,一坐上車就吱吱喳喳說不停,也不管司機叔叔會不會笑。


    阿雪說:“品駽,我高興得整個晚上沒睡,好高興哦,可以和你一起出門。”


    她開心地窩進他懷裏,而他把自己的太陽眼鏡戴在她的臉上,遮去她的熊貓眼。


    他們去旅遊,拍下很多照片,每張照片裏,阿雪都有一張張揚笑臉。


    然後,他們發現那家店,她嚐到芋泥餅,而且一吃上癮。她吃得滿嘴渣渣,笑著說:“這是全天下最幸福的滋味。”


    他不確定芋泥餅還能不能勾起阿雪的幸福感覺,他隻希望,這餅能讓不笑的阿雪,別遺忘快樂的記憶。


    婚禮那天,他送給她一串珍珠項鏈。


    因為阿雪曾經說過:“珍珠是人魚姑娘的眼淚,而愛情往往是由很多的眼淚匯聚而成。”


    說這話的那年,她才十四歲,一個對愛情尚且懵懂的少女。


    因為阿雪的話,他買下珍珠項鏈,用他的愛情祝福她的婚姻。


    可惜阿雪不領情,她冷冷地說:“你給我再多的東西,為我做再多的事都沒用,因為你已經決定……離開。”


    一旦離開就回不來了,是嗎?不論他做再多的努力,不管他從未將她自心底卸去,她就是要在兩人之間橫上一堵無法穿透的牆壁?


    他皺眉、吸氣,固執地告訴自己,不管她是否築牆,他偏要在那牆上打透一扇窗,將他的關懷、疼惜送進窗裏,讓她知道,他的心對她,從未離棄。


    他在董事長辦公室內遇見賀青珩的秘書江瑀棻。她是個親切溫柔的女人,聽說她從賀青珩還在烽應電子時,就跟在他身邊了。能跟賀青珩那麽久,足見她是個有耐心、能力又高的女人。


    因為他……實在不是個討喜的上司。


    “藍副理,你找董事長嗎?他今天沒來上班。”她柔柔地說著,眼底掩不去一抹憂鬱。


    “為什麽?”


    賀青珩是個連假日都要待在公司裏加班到深夜的男人,是什麽原因讓事業心強烈的他請了一天假?


    “聽說董事長夫人生病住院,所以我現在要把公文送過去給他。”她拍拍手上的牛皮紙袋,勉強擠出一絲笑意。


    “我幫你送。”品駽想也不想,問明醫院地址,抽走公文,便飛快往外衝。


    病房裏,賀青珩坐在病床邊,雙手橫胸凝視著沉睡的阿雪。


    她固執到讓人很想揍她一頓。昨夜她醒來,發現自己在加護病房,隨即用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扯掉點滴,他連阻止都來不及。


    看見他滿麵寒霜,她竟還巴結笑道:“我好了,回去吧。”


    當時他半句話不答,光是靜靜看她,而她發覺巴結無效,立刻拿出那張冷若冰霜的尊容對他。但北極會畏懼冰箱的寒冷嗎?當然不,於是兩人用目光做拉鋸戰。


    她是他見過堅持度最高的女人,隻不過到最後他還是贏了,因此她留下。而擔心她中途逃跑,所以他也留下了。


    阿雪病得很厲害,裝著氧氣罩仍經常喘不過氣。醫生沒多說什麽,就是一臉的凝重,原說要她再繼續住加護病房觀察情形,但阿雪強烈掙紮且拒絕,這次,她贏了醫生。


    藥一顆一顆地吞,點滴一瓶一瓶地打,他不曉得她小小的身子裏麵要塞進多少抗生素,才能把導致她肺炎的頑固病毒給消滅殆盡。偏偏不知死活的她隻要一清醒,就會抓著人問:“我可以回家嗎?”


    他冷笑說:“幹麽急著回家?房子又不會讓人偷走。”


    “阿飛……”她才說兩個字,他就截下話。


    “別騙我你沒聘鍾點女傭。”


    “股票……”還是一樣兩個字,他又插話。他好像沒有耐心把別人的話聽完的習慣。


    “你已經夠有錢,少賺一點不會死。”接著,他瞄一眼那瓶黃澄澄的點滴,意思是:這些藥少打兩瓶就真的會要人命。


    她苦著臉,抓抓頭發,心不甘情不願地嘟嚷兩句,“你不知道,床底下有鬼。”


    聽力絕佳的賀青珩聽見了,但他沒說“不怕,我幫你抓鬼。”他的回答是一陣充滿鄙夷的嗤笑,然後說:“我以為隻有智能不足的人,才會相信這種事。”


    他看見她臉上的失望。


    她在失望什麽?他不知道。


    基本上,他們倆太生疏,生疏到無法了解對方在想什麽,雖然他們之間的關係是夫妻。不知道哪裏浮上的罪惡感,讓賀青珩想要對她說:以後,我會多找一點時間“回家”。


    而阿雪也不曉得從哪裏來的默契,話衝出口。


    “不要,這樣就好。保持一點距離、留兩點生份,往後你完成合約要說再見時,才不會有太多的不舍和留戀。”


    她的人生充斥著許許多多的分離。母親、父親、品駽、阿敘,如無意外,賀青珩將是下一個。


    之後呢……是阿飛吧?貓總歸是活不贏人。她早已習慣離別,就算拚命想留下什麽,最終,他們還是會頭也不回地離去,不管她願意或不願意。


    這就是人生。而對付讓人痛恨的離別,最好的招數是什麽?


    就是冷漠,冷漠地看他們轉身,冷漠地看著他們走出自己的生命,連“再見”都不必說。


    這是第一次,他在她的臉上看見脆弱。


    他的訝異並不過分。二十一歲的女孩,本該有二十一歲的脆弱,隻是她太有錢、太強勢、太自主、太不像個二十一歲的少女。


    他垂下眉睫,對她說:“安心睡吧,我在這裏陪你。”


    這句話顯然比“智能不足”那句要好得多,於是阿雪安心地閉上眼,把床底下的鬼交給賀青珩去對付。


    當品駽火燒屁股似地奔進病房,他繞過賀青珩,逕自轉往病床邊,大掌撫上阿雪的額頭,就貼在那邊,一動不動。


    她的燒還沒退,時不時還聽見她的咳嗽聲,而他的兩道濃眉因她快速卻輕淺起伏的胸口而扭絞。這不是普通的感冒。品駽轉身,怒氣熨貼在額間,話未出口,賀青珩搶先一步開口,“醫生說是肺炎。”


    “為什麽會是肺炎?她又感冒好幾天,拖著不看醫生?還是又跑去淋雨,把自己弄得全身濕答答?她雖然很怕看醫生,但就算勉強,都要硬拉她上醫院才行。”品駽的口氣咄咄逼人,媲美質詢官員的立法委員。


    她得肺炎是感冒卻不肯看醫生,還是淋雨所致?賀青珩實在沒辦法回答,因為距離他上次見到阿雪已經有二十八、九天。聚少離多的相處模式,他真的無法了解她有多害怕看醫生。


    不過昨晚……經過昨晚,他了解了。


    他得再次承認,自己是個不合格丈夫,阿雪的二十億花得有些冤枉,因為他隻忙著完成契約上的工作,急著想從婚姻當中脫身,並沒認真想過丈夫這個身份伴隨著怎樣的責任,而此刻他的罪惡感因品駽的質詢而提升。


    賀青珩的沉默讓品駽更加生氣,他看了一眼江瑀棻所交付的紙袋,心中一股無明火竄燒。事業對他就這麽重要,重要到連妻子住院,還要把工作往病房帶?


    到底,他想娶的是藥罐子,還是阿雪爸爸留下來的公司。


    品駽口氣惡劣,將紙袋往賀青珩手上一塞。“如果你忙得需要在病房裏工作,那就回去吧,這裏有我。”


    賀青珩望向品駽。他就是那個讓阿雪想對每個人保持一點距離、留兩點生份,以免有太多不舍眷戀的男人?


    品駽也沒客氣,目光直接而坦然地與他對望。


    在藍氏企業共事一段時間了,他和賀青珩在公司中接觸的機會相當多。基本上,他們是回然不同的兩個男人。賀青珩冷酷嚴厲,而他溫暖親切,若將公司從上層的主管級人物到基層的清潔阿桑做一次匿名投票,票選最受歡迎與最讓人敬畏退避、不願接觸的人,藍品駽肯定是前麵獎項的第一名,而賀青珩則穩占後項冠軍。


    所有人都喜歡藍品駽,據說他還是公司女同事的最佳性幻想人物。上個月公司要推派代表接受雜誌采訪,有九成的人都讚成推派他出去。


    果然這期雜誌推出,他成為當期的封麵人物,不但替公司做了一次成功的行銷宣傳,之後還陸續接受幾次電視媒體的邀訪,儼然成了名人。


    “藍品駽魅力,無人能敵”這是最近在公司內部廣為流傳的一句話。


    女同事為他瘋狂,男同事與他交好,上司看重他的才幹,下屬服從他的領導。


    這樣的人對想整肅公司現況的賀青珩而言,是阻力也是助力,至於要他成為助力或阻力……就得看賀青珩的態度了。


    賀青珩接過牛皮紙袋,考慮了兩秒鍾,便點點頭,說:“我先回公司。有事的話打手機給我,而阿雪床底下的鬼就留給你對付了。”


    賀青珩沒有給他回應的時間,拿起西裝外套和牛皮紙袋隨即離開。


    他……他還真的說走就走?溫和的品駽,額際瞬間爆出青筋,雙眼冒著熊熊大火,緊握的拳頭咯咯作響。


    他算什麽丈夫?阿雪怎麽會選這樣的冷血男人做丈夫!


    好,賀青珩不在乎阿雪,他在乎!他不管她的生死,他來管,有本事把阿雪晾在旁邊,就別怕他“趁虛而入”。


    連連吸幾口氣,品駽撫著阿雪的臉頰,握起她的手,貼在自己頰邊,輕聲說:“怎麽還是怕鬼?都長得那麽大了呀,不過不要害怕,有品駽在,我會把讓阿雪害怕的鬼通通消滅。”


    也不知道是不是聽見他類似宣誓的言語,阿雪竟然笑了。


    夢裏,她回到了那個夏季,爸爸還在、她仍被眾人捧在掌心裏嗬護的夏季。在那夏日裏,有一張大大的公主床,床上有個拿著故事書的王子,他身上沒有劍,但床底下的鬼被嚇得翻出牆外,不敢再叨擾公主的美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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