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品駽斬釘截鐵、不容置疑地說:“我是你的哥哥。”


    因為“哥哥”是一種合理的身份,合理得讓他可以時常出現在她的眼前。所以他來了,他待下,他照顧生病的“妹妹”。


    可阿雪不是愛黏人的小妹妹,所以她從不給他好臉色看,隻是冷冷、淺淺地,像對待其他人那樣,仿佛他於自己沒有什麽特殊的地方,就隻是路人甲乙丙,擦過了肩便忘。


    但品駽對她就不同了。他溫和、體貼、寵溺、疼愛,那態度好像要把整個世界都捧到她麵前,隻求換她一張笑臉,並且態度堅定得讓人無法拒絕。


    阿雪還在咳,咳得臉紅脖子粗,好似要把心肺全咳出來似的。


    醫生說,你的健保卡隻是擺著裝飾的嗎?


    他在嘲笑阿雪,能把小病拖成大病,還真不是普通的本領。


    但阿雪哪是可以被嘲笑的,她立刻噙起淺笑回話,“我不喜歡到醫院,因為我的眼睛很特別,常常會看見不該看的東西。”


    “不該看的東西,什麽意思?”


    “比方……我看見醫生後麵有個吐舌頭的長頭發女生,醫生不覺得後領的地方有些陰涼沉重嗎?”


    她的口氣很冷、表情很猙獰,醫生不清楚她說的是真是假,卻倏地斂起臉色,轉身把病曆交給護士,吩咐說:“我換了新藥。”


    她贏了嗎?不知道,但這天過後,醫生幫她看病的速度加快許多,也不會有事沒事就嘲笑她兩句。


    她微歎氣,縱使贏了醫生,她卻贏不了意誌力堅定的藍品駽。


    看一眼桌上的清燉雪梨,阿雪感到很頭痛。


    他是不用上班哦?如果公司員工每個都像他這樣搞,她老爸的公司怎能不倒?她打嗬欠、翻過身,不想看他。


    “吃一點,聽說燉梨子對肺很好,奶奶特別吩咐下人做的。”品駽軟聲哄她。


    “你幹麽告訴奶奶我生病?”聽見他的話,她忍不住,猛地坐起身,又連連咳過好一陣。


    “你擔心奶奶緊張?放心,我隻告訴奶奶你有點小咳嗽,沒說你咳到需要住院。”他好像看不懂她的表情叫做“吾非善類”,還笑著揉揉她的頭發問:“頭發有點打結了,吃完梨子,我幫你洗頭好不好?”


    打結?還不是他揉的。她撇撇嘴,轉開頭。


    她轉開頭,他就跟著轉到她眼睛看得到的地方。她不願意將就他,隻好由他來將就,挖一杓雪梨,他定眼望她,表明和她耗上了。


    “奶奶說,你和舅舅一樣,肺部功能不太好,從小就容易咳。夏天的時候你該少吃點冰,冬天再找中醫,好好幫你保養。”


    品駽的話讓她聯想到小時候,自己死求活求想求他賞她兩口冰淇淋吃。


    他猶豫再猶豫,既心疼她的身體,卻又舍不得讓她失望。就這樣,在兩難中,他異想天開地把冰淇淋拿到陽光底下曝曬,曬出一團糊糊爛爛的糖水。


    融化的冰淇淋能吃嗎?她吃了,且吃得津津有味,因為……她吃進肚子裏的,是他滿滿的疼惜與寵愛。


    回憶讓她減了少許的堅持,在品駽的哄慰下,她一口一口吃掉“對肺很好的食物”。雖然她還是在心裏os:如果吃雪梨有用,給她一車子,她馬上出院。


    見她乖乖把東西吃掉,品駽像對待小孩那樣,替她擦擦臉,還給她一瓶礦泉水漱口。這待遇,隻有一百多年前的慈禧太後有過。


    品駽從浴室裏拿出洗發乳、水桶和毛巾,“家私”備得很齊。


    他笑著對阿雪說:“先坐在床上洗,洗幹淨了,我們再進浴室衝水,免得感冒。”


    “不要。”阿雪別過頭,做最後的反抗。


    “乖一點,你頭發這樣油膩一定很不舒服。心理不舒服,身體也會跟著不舒服,身體不舒服,病就好更慢了……”


    他一句句地講,像嘮叨的老太婆,可是他和順的口吻、溫柔的表情,讓人無法與他對峙,無法對他發脾氣。


    她沒說話,他便當作她默許。


    他打開電視,轉到阿雪最喜歡的旅遊台,節目裏正播放著加拿大的鮭魚回遊,那景象壯觀得讓阿雪微微張口。整條藍色的大河因為大批鮭魚的湧入變成紅色,觀光客在這岸驚呼,熊在對岸捕魚,鮭魚的數量多到……她終於理解“水泄不通”該在什麽時候使用。


    在她驚訝不已時,一股暖流流過她的頭頂,他沒經過她的同意,就開始幫她洗頭。


    她本來要說:不必麻煩,等我老公來,他會幫我洗。


    她本來要說:如果你沒事做,請快點回公司,免得小麻雀老是call你。


    可她本來要說的話被回遊鮭魚塞進肚子,而他,洗得謹慎小心,半點水都沒滴進她的衣領。品駽不是學美發的,但因為用心,那股流到她頭頂的暖流,順著頭發進入腦子再入了她的心,溫溫的、暖暖的。淡淡的香甜漾起,閉上眼睛,她感受到他指腹間傳來的溫柔情意,仿佛她是世間最貴重的寶物般,需要仔細珍惜。


    這段時間裏,他最常做的事是懊悔,懊惱那個錯誤決定。他說:“阿雪,你太固執,為什麽不早點告訴我,你已經搬出家裏?”


    “說了又如何?你會趕回來嗎?”不會,他是四姑姑最聽話的兒子,他永遠會順著四姑姑的意思行動。


    “我會,還會帶你一起出國。”阿雪十八歲的聖誕節,他錯失了她的行蹤,也錯失邀她一同返美的機會。之後,他在電話裏提過千百遍,而她,始終是保持沉默的聽眾。


    “那時你沒有開公司,打工賺的錢有限。”


    她本想再加上一句“養一隻小麻雀不夠,還想添上一隻懶貓?”可是諷刺的句子在他溫柔的手指穿過發間時,凝住。


    “我沒有錢,你有啊。”


    “既然這樣,為什麽一開始不說要帶我出去?”


    她問到重點了,他低下頭,好半晌才抬眼,“因為我對自己不夠自信,陌生的國度、陌生的人群,加上英文太破,我怕連自己適應都有困難,沒把握能夠保護你。”


    可若知道她會離家出走,再辛苦、再害怕,他都會把她帶在身邊。


    “然後呢?我和你一起出國,會有什改變嗎?”


    “至少你不會過得這麽寂寞。”不會變得憤世嫉俗,不會刻意避開人們的好心,不會和他變得疏離。


    “我並不寂寞,我有阿敘。”她嘴硬。


    “我知道。”


    她把阿敘訓練得和她一樣,一樣用冷眼看待世界,一樣不讓感情輕易流露。他懷疑,那個孩子將來要怎麽愛人或被愛?


    “所以我不寂寞!”她咬牙說道,好像講得夠用力就可以說服全世界,她的生活中並沒有“寂寞”這個形容詞。


    他不同她爭辯,這是對病人的尊重與體諒。他繼續清洗她的頭發,換上新話題。“阿雪,醫生說爺爺老化得很嚴重,他可以陪我們的時間不多了。”


    這回,輪到她不言語。


    “我知道你不喜歡你的姑姑、姑丈們,可他們終究是你血脈割不斷的至親。”


    所以他們可以像水蛭,盡情在她身上吸取利益?她不需要這種親人。


    她沒說話,但憎惡表情說出本心。好吧,他退一步,妥協。


    “如果你不願意回老家、不願意見到他們,不如我利用休假,開車帶你和爺爺、奶奶四處走走,好不好?”他提議。


    她不應。


    品駽沒因此打退堂鼓。


    “聽說拉拉山的水蜜桃甜美多汁,那裏的檜木林美得像仙境,等你出院後,我們帶爺爺、奶奶一起去,好不好?”


    她沒說好,也沒說不好,但古木參天的景象躍入腦海。不知道在哪本書上看到一段話——和喜歡的人一起去旅遊,那麽這段旅程將不隻是旅程,它是經曆,是一段讓人在下意識裏,永久保存的美麗回憶。


    書上的話讓阿雪不自覺地勾起嘴角,因此品駽將這個笑容解釋為——她願意。


    就這樣,三個星期後,他們去了拉拉山,買回十幾箱水蜜桃。


    那段時間,阿雪覺得自己連“嗯嗯”都帶有淡淡的水蜜桃香。


    也許是吃太多水蜜桃的關係,更有可能是心情太愉悅——阿雪很清楚,她的好心情是因為這個足以永久保存的美麗回憶裏,有爺爺、奶奶、有品駽、有阿雪,卻沒有“其他鳥類”加入——於是經過這次的美好經驗,她毫不猶豫地允諾了下一個旅程。


    一個月後,他們來到清境農場。


    爺爺、奶奶看著阿雪在陽光下、在綠草間,追著綿羊奔跑,銀鈴似的清脆笑聲,笑亮了他們的心,仿佛他們家的阿雪回到童稚時期,嬌憨地賴在膝前,幾個笑容,便笑出他們的幸福喜悅。


    之後是阿裏山。小火車跑得慢,冷冷的阿雪在那裏,換上了熱熱的笑臉,偶爾還會講個網路笑話,逗得爺爺笑皺老皮。阿裏山的日出最有名,品駽帶著阿雪在濃濃的雲海中等待太陽升起。當第一道光芒照射,阿雪聽見鏗地一聲,硬硬的心房有一個小小的角落,逐漸融化……


    溪頭、台東、花蓮、墾丁、烏來……在每個月的不同行程中,品駽帶著“全家人”台灣走透透。無數的足跡、數不清的照片,每個笑臉、每張歡顏,重疊又重疊,重疊出甜蜜軌跡。


    就這樣,三、四年過去,阿雪心底的恨逐漸消褪,她不再像刺蝟,見到人便張牙舞爪,而爺爺、奶奶也因為這些旅程,在生命的最後一段,充滿欣慰與平靜。


    阿雪二十五歲這年,爺爺因肺炎去世,而奶奶在爺爺過世的三天後,傷心過度導致心肌梗塞死亡。來祭奠的人都說,爺爺、奶奶鶼鰈情深,教人感動。


    阿雪才不說這種虛偽的話,她痛恨分離、厭惡死亡,可即便用盡力氣阻止,它們仍然會在人們的麵前囂張。


    帶著檀香味道的輕煙嫋嫋升起,cd裏的佛經一遍遍重複播放,缺乏抑揚頓挫的音樂,卻意外地讓人心情平靜。


    阿雪手中折著紙蓮花,將蓮花一辦一辦細細折出形體。聽說蓮花會載著亡靈登上極樂世界,她不確定那個世界是否真的“極樂”,她隻願這些紙蓮花能幫幫行動不便的爺爺,讓他的這趟旅程少點折磨。


    阿雪沒在靈前痛哭流涕,她的冷漠讓親戚們頗有微詞,但她守著靈堂,每一天、每個早晨黃昏。


    她痛恨分離,偏偏她的人生由一次次的離別匯聚而成。母親離去、父親離世、品駽也在她最需要依恃的時候,走得頭也不回,阿敘離開了,現在爺爺、奶奶也連袂而去,不給她半點抗議的機會。


    她怨恨,於是遷怒。如果品駽不要做那種無聊事,如果不要讓她有後麵這些旅程,如果她不要和爺爺、奶奶重建起感情……或許他們的死亡,不會讓她心痛至此。


    人與人之間,還是別建立起感情比較好,因為遲早要分離的呀。


    靈堂設在阿雪老家,住在附近的姑姑們早就陸續搬離,而四姑姑是最後一個搬的,直到爺爺、奶奶離世前半年,她才以工作為借口,搬到公司附近的公寓。因此最後半年,是品駽負起照顧爺爺、奶奶的責任,假設不要論計血緣,他才是藍家真正的子孫。


    爺爺、奶奶入殮已經超過兩個星期。姑姑們說,嫁出去的女兒是潑出去的水,所以她們隻來過一、兩次。阿雪不介意,那是她的爺爺、奶奶,喪事她自己辦。


    賀青珩坐在她身邊,陪她折蓮花。


    他是個好看男人,雖然嚴肅、冷淡、加上不盡人情,但原則上,這種有能力、魄力的男人,在愛情或婚姻市場都占盡優勢,若非她占住妻子這個身份,或許他早已經找到可以相伴一生的女人了。


    自從那年她肺炎康複出院後,他就搬回家裏了,雖然兩人的交集不多,雖然他每星期有三、四天不歸,但百坪公寓裏多一個人進出,便驅逐了幾分寂寞。


    四年,不算短的時間,兩人對彼此多少有些了解。


    比如,他曉得她怕鬼,而她知道他總是失眠;他明白她習慣用冷漠推開別人的關心,因為她缺乏安全感,且對分離有著深切恐懼;而她也理解他的嚴肅是自然天生,不是刻意用來對待某些人。


    她明白他的不習慣,一如他理解她的寂寞。偶爾,隻是很少的偶爾,他偶爾表現出的溫情會讓她感動。


    在某些時候,他們會關心彼此,某些時候,阿雪會認為賀青珩是個不錯的朋友,而某些時候,沒有妹妹的賀青珩會願意對待阿雪像對待妹妹。


    “一個星期。”賀青珩突然蹦出一句她接不住的話。


    “什麽一個星期?”


    阿雪起身,走到靈堂前點一炷香,而賀青珩也跟著對爺爺、奶奶上香,然後坐回位置,繼續剛剛的話題。


    “再過一個星期,我就可以逼你四姑姑交出股份。”他的語調裏有一絲興奮。


    “你怎麽辦到的?”阿雪有些驚訝,她還以為四姑姑會堅持到底,何況她還有品駽這個幕後軍師。


    “我抓到她挪用公款的證據。”


    “她挪用多少?”


    “七千多萬。”


    “不是太多啊,她怎會缺這一點點錢?”阿雪百思不解。


    就她所知,品駽自己的公司很賺錢,如果四姑姑缺錢,品駽絕不會對她吝嗇,因為他始終認為,四姑姑是他的母親兼大恩人。


    “她想投資一家公司,沒想到被騙,除了公司的七千多萬之外,她這些年的積蓄也全部賠上了。如果我的動作再慢一點,我猜,她會讓藍品駽填上這筆款項,不過在我的隨時監視之下,我早她一步。”


    他撇了撇嘴角,除去最難對付的角色後,他的工作將進入完成階段。


    “所以……”


    “她希望能夠繼續留在公司上班,而我答應不把這件事公布出去,但先決條件是,她必須把股份以低價出售於我。”


    阿雪懂,因為她的四姑姑極愛麵子。一個沒有家庭與婚姻的女人,公司是她一生最大的成就,她無法離開這個位置,一走人,她就什麽都沒了。“所以,她同意?”


    “你認為她有反對的空間?”


    “就算有,你也會把所有空間都給堵死,對不?”阿雪嘲諷他。


    對於殲滅敵人,賀青珩從不手下留情,在工作上頭,他隻會比她更冷血。


    賀青珩微微一哂。“剩下的,是藍品駽手上那一成六,他的股票我沒本事奪走,你隻能靠自己。”


    “我會比你更有談判籌碼?”她不想和品駽談判,就算真如賀青珩所講,她有贏的機率。


    “他喜歡你。”


    喜歡?阿雪不像賀青珩這般確定,她不知道自己在品駽心裏到底算什麽?妹妹?親人?恩人?誰曉得。


    她歎氣道:“充其量,我就是個妹妹。有沒有聽過,親兄弟明算帳?一成六的股份,以今日公司的規模而言,可是一筆讓人垂涎的財富。”


    賀青珩的能力不容否認,即便四姑姑恨他恨得咬牙切齒,但他入主公司四年,公司擴展了不隻一倍,就算公司上下員工都害怕與他接觸,卻也不得不在私底下對他推崇倍至。


    “你確定?”他挑挑眉頭,難得的幽默。


    “確定。”品駽和她曾經有過可能,隻不過那個可能斷得太早,而今……阿雪苦笑。她在想什麽啊?她搖搖頭,想搖掉那個冒出頭的無名苗。


    忽然,她用手肘推了推他,“你那是什麽表情?如果你老婆和別的男人有‘不確定’,你應該哭鬧不休,搞出滿麵委屈。”


    他一指戳上她的額頭。“當局者迷。”


    她才不迷,她的心清澈得很。這三、四年來品駽為她和爺爺、奶奶所做的,都是為了報恩吧,感激藍家收養他、教育他、栽培他,他是好男人,有恩必報的那種。


    “其實,你可以不必來的。”阿雪轉開話題。


    他頓了下才說:“爺爺、奶奶是很好的長輩。”


    “我知道。”


    “他們常打電話給我。”


    “打電話給你?為什麽?”阿雪訝異,什麽時候爺爺、奶奶也和賀青珩建立起交情?


    “他們知道我在公司裏多少會碰到一些……挫折和阻力,所以經常打電話鼓勵我、給我打氣。”他避重就輕的說。


    她很清楚,那些阻力來自誰。“然後呢?”


    “爺爺的身體很差,但他勉強自己到公司坐鎮,要所有人配合我。他不管我是誰,他所認定的不是我,而是‘藍伊雪的丈夫’,愛屋及烏,我認為,他們很愛你。”


    聽見這些,她黯了神色,深吸氣,仰頭讓淚水順著鼻腔流回去。


    藍伊雪不哭的。自從被綁架後,她就告訴自己,不準哭,再痛、再苦都不哭,因為哭除了示弱於事無補。然而,現在她想哭,想要有個厚厚的肩膀可以靠著,哭得亂七八糟。


    賀青珩垂眼,抿直的雙唇帶上沉重。“阿雪,有件事我必須提,雖然時機不對。”


    “說吧。”她揉揉鼻子,硬擠出笑臉。


    “拿回四姑姑手上的股份後,我們離婚吧。”


    心重重一捶,他也要走了。


    又是分離,不管願不願意,她就是會在一場又一場的分離之間苟延喘息。她折蓮花的手指施了力氣,壓出指尖的蒼白。


    “為什麽?給一個恰當理由吧。”她揚揚眉頭,假裝自己不是那麽介意。


    然而他尚未出口,她自己已經想出了無數理由——


    因為他已經完成任務,從此銀貨兩訖?因為和雪後共同生活很痛苦,所以他受夠了冰冷氣息?因為他不願意下半生和索然無味的女人綁在一起?因為她所得到的利益,已遠遠超出付出的二十億?


    還是說到底,她是個難以相處的女性?


    “你將在下一期的八卦雜誌裏看見,我有一個外遇對象,以及一個兩歲的兒子。你想知道那位外遇小姐的名字嗎?”


    “說說看,我最近對姓名學有研究。”她刻意語氣輕鬆。


    “江瑀棻。”


    江瑀棻?那位跟了他將近七年的秘書小姐?


    咬了咬下唇,她的笑容裏帶著兩分苦澀。她告訴自己,沒事的,她隻是太寂寞,寂寞得想攀上浮木,而賀青珩隻是離自己最近的那根罷了。


    “所以你這算明修棧道、暗渡陳倉?”


    她的幽默感很爛,笑話更爛,而賀青珩是個比她更不幽默的男人,所以他態度嚴謹、表情肅穆,鄭重地回答,“是的。”


    她皺眉問:“有沒有意願,講個故事來聽聽?”


    他向靈堂上的爺爺、奶奶望去一眼,那一眼裏有抱歉,也有罪惡感。


    見他不語,阿雪聳聳肩,笑道:“說服我吧,說服我在手中隻有八成四的股票時,放你離開。”


    他拿來一束已經紮好的紙片,一瓣一瓣展出怒放的蓮花。“你見過我的父母親,覺得他們是怎樣的人?”


    “強勢、好勝、自信,有很高的掌控欲。”


    這是出於在他們對她這個媳婦相當滿意情況下的觀察結論,如果他們對她不滿意,阿雪相信她能有更多心得。


    “你形容得很好,尤其是強勢兩字。”


    她點點頭。“所以?”


    “他們規劃我和青樺的人生,要我們念他們認同的科係,和他們認同的女孩談戀愛,做他們認同的事。”


    “他們不認同江瑀棻?”她猜測。


    “是,瑀棻家世不好,所以我的父母親千方百計地想拆散我們。那時烽應電子發生財務困難,他們甚至想借著聯姻,替公司籌到一筆資金。


    “幸好你出現了,慷慨解囊。借著入主藍氏,我得以把瑀棻帶在身邊,並順利搬出賀家。在婚禮前,我和父母做一番深談,不是談我們之間的契約婚姻,而是清楚表態,替烽應電子解決財務困難是我為賀家做的最後一件事,往後,我將作主自己的人生,我再不會受他們所左右。”


    他果然能幹又精明,到頭來,不曉得是她利用了他,還是他利用了自己。難怪品駽常說,人生不要計較,因為計較,得不到更多,最後隻會發現所有的算計不過是場笑話。


    真的,現在她覺得自己很像個笑話。


    “滿意這個故事嗎?我說服你了嗎?”


    “如果我說自己沒有被說服,你會乖乖留下?”她微笑、搖頭。“我不認為你會在意我的看法。”


    “你錯了,我在意。”


    “為什麽?”


    “因為你是我的——”


    她搶話。“不要說我是你的恩人,我痛恨這兩個字。”


    “你不是我的恩人,你是我的朋友。”


    朋友?阿雪笑得很無賴,她戳戳他的肩膀宣告,“我這種人不交朋友的,你和我不是朋友,是買賣關係。”


    他思忖須臾,凝視她,回答:“所有的姑姑都說你沒有感情。”


    “同意,我就是這種人。”她點點頭,同意到不行。


    “不對。”


    “不對?你的看法很奇怪哦。”


    “不奇怪。你是太重感情,因為重視,一旦發現感情背後帶了某些目的,就會因為背叛而傷心。因此你寧願用等價交換的關係,來解釋親情或友誼。這樣子,一旦分離、或發生現實衝突,你也比較容易調適心情。”


    幾句話,他敲動她的心,總是如此,在偶爾的偶爾裏,他的話讓她鼻酸,而她討厭這種狀況。


    她別開頭,望向爺爺、奶奶的遺照說:“我不喜歡觀察力過度旺盛的男人,所以……我們離婚吧。”


    賀青珩鬆口氣,用他有限的幽默感開玩笑,“你同意離婚,是因為無法和名偵探柯南同居?”


    “我講的是觀察力過度旺盛,並不是說你的觀察力很正確,聽清楚,別亂給自己戴高帽子。”


    他走到阿雪麵前,握住她的雙肩,誠摯地說:“我很感激你,謝謝你幫我渡過難關,不管是烽應電子,還是我的愛情。”


    “你的記憶力真的很糟,我說過,我不喜歡當恩人。”


    “你的記憶力也不怎樣,我說過,你不是恩人,是朋友。”他再度重申。


    “不,你的記憶力比較差,我說過,我這種人,沒有朋友。”她固執。


    “不管你承不承認,我都當你是朋友。”


    “我不會感激你的。”


    “你不需要感激我,該感激的人是我。”


    她笑問:“我不喜歡當恩人……我們陷入語言的鬼打牆了嗎?”


    雖然再次的離別讓她很咬牙,可是每個人都有追求幸福的自由,她能說什麽?


    “總之,以後你有任何困難都可以來找我,我兩肋插刀。”他說的是承諾,會用一輩子來完成的承諾。


    他的認真引來她的感激,她微笑,“不必等到以後,我現在就有事情要插你兩把刀。”


    “說說看。”


    “你的肩膀借我靠靠。雖然我們的感情不怎樣,但想到以後又要一個人住在大公寓裏,有點心慌。”


    她凝視爺爺、奶奶的照片,在心底輕聲道:爺爺、奶奶,別怪他啊,他是好人,隻可惜是個不能陪阿雪過一輩子的好人。


    “我知道,你床底下有鬼嘛。”說著他攬過她,讓她靠在自己的肩膀上,之後又補上兩句。“我以為隻有智能不足的人,才會相信這種事。”


    她回過神,用手肘撞上他的胸口。


    “知不知道,你的回答很討人厭,藐視別人的恐懼,不隻沒有同理心,還很殘忍。”


    賀青珩笑了,笑容裏有她不曾見過的輕鬆,他的快樂是因為經營多年的愛情即將水到渠成?她想,她該恭喜他的。


    品駽進門的時候,看見的就是這幕。


    奸險小人!他溫和的目光轉為淩厲,緊握的拳頭恨不得一記砸上賀青珩的臉。


    他吸氣,努力平抑自己的怒氣,穩著腳步慢慢走到兩人麵前。


    他臉布寒霜、目露凶光,冷冷的字句對上賀青珩。


    “我有事,必須和你談談。”


    阿雪滿眼疑問,抬眉輪流掃過兩人,他們在公司裏,亦敵亦友,既相互扶持又是競爭關係,分明彼此欣賞,卻因立場不同,看對方不順眼。


    約莫是談公事吧,可談公事何必弄出一副“壯士一去兮不複返”的悲壯模樣?


    品駽一個示意眼光,賀青珩隨他往樓上的書房走去。


    門剛關上,品駽不給任何預警就朝賀青珩揮去一拳。狠狠的一拳,揍掉他的眼鏡,品駽不解釋,隻從公事包裏拿出一本尚未上市的雜誌,丟在他麵前。


    賀青珩看一眼雜誌封麵,明白了他的火氣出處。


    “你給我解釋清楚。”品駽怒指著他。


    “有什麽好解釋?不過是一本八卦雜誌。”他緩緩掏出手帕,將眼鏡擦拭幹淨,重新戴回去。


    “上麵寫的是真是假?”品駽無法沉住氣,扯起他的衣襟,怒問。


    “關你什麽事?”他揮開品駽的手。


    “阿雪是我的……”他遲疑三秒,續道:“我的妹妹。”


    “然後呢?”賀青珩冷笑問。心裏卻估計著,此刻藍品駽應該知道他逼迫四姑姑讓出股份的事,他沒為那事來找自己攤牌,竟是為阿雪揮拳相向……笨阿雪啊,她果真是當局者迷。


    “我不準任何人欺負她。”


    品駽挺胸站在賀青珩麵前,緊握拳頭的手臂上冒著青筋,明明是溫和到不行的男人,學人家發什麽脾氣?賀青珩想笑,卻也明白這不合時宜。


    “你覺得她被欺負了嗎?要不要我把阿雪叫上來,聽她說說對這八卦報導的看法?”


    “所以,它隻是一篇空穴來風的假新聞?”


    賀青珩偏著頭,拿起雜誌認真端詳。照片實在拍得不怎樣,這些狗仔應該換新相機了。“報導是真的,江瑀棻是我的地下情人、孩子是我的骨肉,但是我不會向阿雪吐露實話。”他緩慢說道。


    “阿雪沒有笨到分辨不出真話、謊話。”


    “不,她會選擇相信我,因為……她害怕寂寞。”


    一句話,正中靶心,品駽氣得鼻孔冒煙。賀青珩是對的,阿雪害怕寂寞,即使她全盤否認。


    “賀青珩。”


    他挑釁一笑。“怎樣?”


    “你立刻和阿雪離婚。”如果品駽的眼光是利箭,賀青珩早就被射成篩子。


    “我為什麽要?擁有阿雪,等同擁有藍氏企業,等同擁有阿雪的輝煌身家。如果我和阿雪一直沒有孩子,我計劃在十年後領養自己的兒子,你比我更清楚,阿雪對於血緣這件事看得不重,否則藍先生至今,不會還住在這裏……”他意有所指道。


    “這是你的一廂情願,我就不信江瑀棻會沒意見。”


    “她和我一樣,對世俗眼光並不看重,我們比較看重現實。”


    賀青珩笑得冷酷,他明白自己抓住了品駽的軟肋,明白即便憤怒不已,品駽也不會恣意發作。因為他比誰都清楚,揭穿一切,受傷最重的會是誰。


    品駽抑下怒氣,咬牙,他逼自己沉著冷靜,談判桌上最重要的是思緒清晰,他不能被憤怒主宰一切。


    “開出條件,你要怎樣才肯離婚?”品駽必須先知道他的底線。


    “就算我肯離,你憑什麽認為阿雪願意離婚?”


    “這點不需要你管,你隻要開出條件。”


    長痛不如短痛,他寧願阿雪現在離婚,也不願意若幹年後,她發現自己被騙,痛不欲生。


    那年,她看穿親戚們的親情是用金錢堆砌出來的假象,痛得將自己關在房裏三天三夜。如今連丈夫也一心圖謀她的財產,品駽無法想像,當事實揭穿,阿雪會有多傷心。


    “你確定?”賀青珩的笑容裏,帶著詭計得逞的驕傲。


    “我確定。”


    “那好,我要你手上一成六的股份。”


    所以他處心積慮,想要的就是藍氏企業?好,他給,品駽心中許諾,未來他必定以自己的能力,給阿雪一間比藍氏大上十倍的公司。


    “隻要我把股份交給你,你願意馬上離婚?”


    “當然。”賀青珩答得斬釘截鐵。


    就這樣,賀青珩完成了他的婚姻契約。半個月後,公司的負責人登記為藍伊雪,父親的公司重新回到她的手上。


    對這點,品駽無法理解。他不明白賀青珩為什麽甘願放棄到手的股份,繼續當個隻領薪水的董事長,但阿雪不願明說,賀青珩也沒為他開釋的意願,他隻好繼續留在藍氏企業當副理,繼續為公司效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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