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仰顯然是這段時間的鬧心事憋得多了,幹脆倒豆子一樣全部說了出來,語速極快的詰問讓夏庭晚握著手機的手指都緊張地發抖了起來。周仰這麽多的問句,他一句也回答不上來。他從來不太會處理憤怒這種情緒,或許是因為想到怒這個字時,腦子裏劃過的就是兒時父親高舉的巴掌、醉醺醺的粗重呼吸、還有身上劇烈的疼痛,所以哪怕成年後,他也很難控製住自己的憤怒,他衝動時,會做令自己也很後悔的事。但是相反的,如果一旦有人對他發怒,哪怕隻是個陌生人,他的腦子都還是會卡殼一刹那,接著就是反射性的害怕和退縮。過去的五年裏,蘇言幾乎沒對他發過火,沒抬高聲音吼過他半個字。他幾乎都忘了直麵別人的憤怒是什麽感覺,周仰這一通連珠炮般的指責,叫他不知所措。“對不起,周仰。”夏庭晚喉嚨發幹,頓了半天,終於磕巴道:“我、我真的沒想那麽多。”話說出口,他自己也覺得虛弱,他像是舉了個紙做的盾牌,麵對周仰尖銳的矛,他是那麽不堪一擊。“對,這正是你一直以來的問題——庭晚,你從來都不想那麽多。”周仰的怒火卻完全沒有因此而消弭,他幹脆地道:“你總在可憐自己、心疼自己,許多時候你做了錯事,就隻躲起來,卻從來不想想後果,也不想背負你該有的責任。”“你婚後被人拍到喝醉酒跟男模特接吻,滿世界的人都在吃瓜,我們花了多大的心力,買了多少通稿,才幫你把這件事給洗過去,就連蘇先生也一邊丟著臉,一邊還要幫你對媒體解釋:都是小事,不是出軌。如果不是因為當年那個接吻門,你以為現在你離婚,會有這麽多媒體看你熱鬧,把你寫的這麽不堪嗎?”“現在不是也一樣?你喝的酒、你開的車、你傷的人、你給自己的臉上搞了一條六厘米的疤,但最後是蘇先生在幫你收拾爛攤子,公司在幫你道歉公關,我在著急讓你去做疤痕修複,可你呢?你自己心情不好就躲在家裏,什麽也不管,這應該嗎?庭晚,你已經是二十多歲的人了,該開始多想一點了,無論你這時有多脆弱,有多不想背負,你都有你的責任——我們每個人都有,人生就是他媽的這樣子的,長大點吧。”“好了,我還有事要忙,等下幫你改療程的預約日期,你自己也想想吧。”夏庭晚被訓得腦子一片空白,周仰電話都掛了好久,他還在那兒拿著手機發呆。除去小時候的不堪歲月,他年少一炮而紅,之後走到哪都被擁簇,再然後就是被蘇言追求,和蘇言結婚,過了童話城堡裏似的五年。他從沒聽過這麽毫不留情麵的指責,甚至感覺自己的臉都因為丟臉和羞恥而發燙。人是不太能接受最壞的自己的,就像照鏡子時,眼睛會自動修正那些不對稱,美化那些瑕疵,然後腦補出比本人更美一些的容貌一樣。夏庭晚一直知道自己個性不算太好,可也好像還算過得去,連蘇言和他離婚後說的話,都沒這麽直白地告訴他——“你很糟”。可今天,周仰偏偏就不給他半點回避的餘地,就這樣告訴他了。臨睡前周仰把明天在仁愛醫院的預約時間給他發了過來,夏庭晚看了一眼,鑽進了被窩裏。他翻來覆去到半夜,但是怎麽都睡不著,一字一句地想著周仰說的那些話,忽然覺得有些不對,忍不住給周仰撥了個電話。“喂?”“周仰……”夏庭晚問道:“你剛才說我開的車,我傷的人,是什麽意思啊?”電話那邊是好幾秒的安靜,夏庭晚低頭看了一下,分明是還在通話中的:“喂?周仰?”“嗯,剛信號有點問題。”周仰終於開口了,他的語聲很平穩:“我剛說的是——你傷人傷己,不僅讓自己遭了那麽多的罪,也讓關心你的人難過。”他剛剛是這樣說的嗎?夏庭晚的內心有些疑惑,可他又沒有把周仰的話逐字逐句地錄下來,周仰又實在表現的太過淡定,所以也不得不就這樣過去了:“好的,我收到你的信息了,明天會去治療的。”周仰也一句話不多說,“嗯”了一聲就掛斷了電話。——夏庭晚幾乎一夜都沒有睡,第二天起來洗漱時,無意中看見鏡子裏的自己的麵孔,隻見眼下一片烏青的黑眼圈,憔悴到嚇人的地步,右臉那道疤痕也因為膚色暗淡,顯得更加可憎了。他對自己的厭惡又再一次熟悉地翻騰了起來。小時候他很自卑。因為窮,身上的衣服總是破舊的,有一年冬天,他的靴子破了一個洞,家裏沒錢買新的,他每天上學走路都要用力跺著腳,才不至於讓雙腳凍僵。沒有任何色彩可言的童年時代,他像隻灰不溜秋的耗子,每天都躲在各種角落裏。在學校,沒有小朋友喜歡他,他走進教室裏時,大家嘻嘻哈哈的笑聲會中止片刻,然後把異樣的目光投向他。他無論何時想到那時的場景,都會感到胃裏一陣痙攣。蘇言追求他時,他和蘇言喝著啤酒講起童年的那一幕幕,“那時,每一天都好自卑,好想就那樣消失不見”,講著講著,就忍不住渴求安慰似的看向了蘇言。蘇言摸了摸他的頭說:“我聽說,根治自卑的最好辦法,就是找個愛你的人,瘋狂做愛。”直到和蘇言結婚之後,他才真正明白那句話的意思。新婚的他是自戀到膨脹的。哪怕隻是隨意地照照鏡子,都情不自禁覺得自己美到發光。他第一次真實地喜歡他的眉毛,他的眼睛,覺得自己笑起來是好看的,吃起東西是好看的。那時的他,像是隻第一次經曆發情期的小公孔雀,又新奇又驕傲,恨不得和全世界展示他絢麗繽紛的尾屏,蓬勃的情欲和生命力無時無刻不在他身上河流一樣奔湧著。愛情是一種美貌。夏庭晚看著鏡子,雙眼裏因回憶泛起來的光芒漸漸黯淡下來,鏡子裏留下的那張麵孔,哪怕遮住傷疤,也變得醜陋不堪。他轉頭走出了洗手間,隨手套了一件外套,戴上墨鏡就下樓了。趙南殊已經把車開好在等著他,見他坐進來,丟給了他一個包好的鮪魚三明治,一邊開車一邊說:“老板,我那個朋友給我約了一個人見見,是仁愛醫院兒科的內勤,管登記檔案這些的,我去打探一下,到時候我給你打電話,關於溫子辰你有什麽臨時想起來要問的,可以告訴我。”夏庭晚食不知味地持著三明治,聽到溫子辰的名字,突然感到一陣不適,他捏緊了三明治,沒有開口說話。夏庭晚也來做過幾次修複了,打激光前,醫生給他的臉塗了冷霜,躺下來時,夏庭晚感覺自己從臉連帶著到腦子都感到很麻木。激光機器舉了上來,他閉上了眼睛,腦中又想起那天蘇言扶了一下溫子辰的腰的動作,還有溫子辰對蘇言說的話:言哥,那我上去陪寧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