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雲懷疑,“媽媽呢?”


    “置冬衣,取飛機票。”她滿不在乎。


    “真的要走?”


    悠悠不出聲,隻哼一聲。


    “寄宿學校在何處?”


    “趁假期,把你也帶去。”


    “我才不走。”


    ““媽媽押著我住倫敦,你無人照顧。”


    “爸呢,一個家就這樣拆散。”


    “小雲,你故意不去注意,爸其實沒在家已經很久。”


    “他忙工作。”


    “嗬,男人偉大的事業。”


    小雲撇到悠悠袋角,“幼幼,你偷錢?”


    “噓。”


    “你要整疊現鈔作甚?”


    悠悠不回答,回房關上門。


    悠悠對錢毫無觀念,倒是小雲,貪吃,知道零錢可以買零食。


    電光火石間,小雲跳起,悠悠要離家出走!


    她驚呆。


    學業呢,家庭呢,難道什麽都不顧了。


    十三的她急如熱鍋上螞蟻。


    本來,還有一個大偉哥可以商量,可是他又搬了家。況且,把這種有關名譽的事告訴另一個男子……


    小雲走投無路。


    隻有告訴媽媽,她懷疑悠悠要出走。


    小雲在書房找到正在整理行李的雲媽。


    中年太太垂著頭,兩邊腮幫子下墜,有點老相,不知不覺,女兒長大,母親衰老,自然循環。


    雲媽聽到腳步聲,抬頭見是小雲,有點歡喜。


    “過來哭娃,咦,我買了六號衣服給你,會不會太大,你整個人拉長不少。”


    “媽媽——”


    “你從來不嫌衣著,這是你的福氣,為媽的運氣。”


    小雲唯唯諾諾,吞吞吐吐。


    雲媽說:“我有直覺,你會喜歡英倫,你會留學,至於悠悠,唉,她做到及格,我已瞑目。”


    小雲仍然占母親身旁,她看到雲媽頭頂白發,暗暗歎息。


    “我們一行四人,下星期一上午六時出發,你還有三天時間與同學道別。”


    “太急了,媽媽。”


    “有豺狼要追著吞噬我女,能不急嗎。”


    “三隻箱子不知夠用否。”


    “到了那邊再置,我還記得老牌藥房叫boots,哈。”


    小雲自背後抱住母親肩膀。


    “你有話要說可是。”


    “媽媽——”


    “小雲,我是母親,我自有分數,你去休息吧。”


    雲媽是那樣鎮定,這時小雲知道,母親已經控製場麵。


    小雲回房裏溫習,天下烏鴉一般黑,全世界學府都尊崇精英製度,到哪裏都得勤工。


    最可惜電腦遭到沒收,否則在最無聊之際可觀看色情網絡,少女行雲覺得必須把裸男研究清楚,世上不是女人就是男人,對最大敵人或愛人的形狀生態都不了解,還有什麽前途。


    她打一個嗬欠,累了,伏在桌上,半明半滅間忽然被巨響吵醒。


    接著,全屋亮燈。


    小雲驚魂甫定,立刻想到幼幼。


    她奔下樓,隻見父母兩人衣著整齊把守大門玄關,四隻眼睛像火炬般瞪著幼幼。


    幼幼僵立大堂中央,她穿運動衫褲及球鞋,肩上背著兩隻背囊,分明是逃跑前一秒鍾被父母截獲。


    隻聽得雲媽淡淡說:“你預備與川流私奔?”


    小雲嚇得四肢冰冷。


    她以為幼幼出去散心,耽同學家一兩天就回來,沒想到她要永遠離家。


    雲 媽打開大門,“你要走,現在就可以走,你一踏出家門,我就得報警稱未成年少女人口失蹤,否則,我也有責任,警方循例登記,一星期後,你成為檔案上一個號 碼,你自由了,到何處從此沒人理會,你能獨立生活否,你何以為生?川流會照顧你衣食住行直到幾時?他自己也是個無家可歸的孩子,屆時你是否會向父母要錢, 抑或,憔悴地回轉家裏?”


    悠悠呆若木雞。


    雲爸已經擲爛一張椅子,此刻又提起另一張摔到大堂另一頭,椅子裂成四截。


    小雲撲上抱住姐姐想保護她。


    悠悠一掌把妹妹推倒地下。


    “是你,”她毒怨罵妹妹:“你出賣我。”


    小雲蒼白地自辯:“我什麽也沒說,我什麽都不知道。”


    “你這蠢女!”雲爸霹靂似咆哮。


    雲媽接上去:“是川流親自把你的計劃知會我,我今晨就知曉你午夜要潛逃。”


    姐妹倆同時張大嘴。


    “他不願接受你這個重擔,他連自己都無法養活,他與你有感情,他不想害人累己,你明白嗎,他並不是一個黑心壞人,他知道世上除他之外,還需顧及他人,他有良知,算你幸運。”


    悠悠該一刹那,全身鮮血像是在腳底漏出,麵如金紙,要小雲扶住才站穩。


    雲媽輕輕說:“他把你過去的禮物書信全部送回,包括三年級時自繪生日卡,盒子在書房,你自己去看。”


    悠悠雙眼裏的精靈忽然隱沒,她動也不動。


    “你還要離家出走?請便。”


    一家子四口麵對麵僵半晌,悠悠忽然低下頭,靜靜走回房間。


    雲媽吩咐,“小雲,你寸步不遠陪著姐姐。”


    真是苦差,小雲跟著姐姐進房。


    悠悠一頭紮在床上,小雲躺進安樂椅。


    悠悠一聲不響,睜大雙眼,看牢天花板,舊時美目變成玻璃珠。


    小雲過去抱住姐姐,雙眼流淚,“幼幼,幼幼。”


    樓下,雲媽的心千斤重,拾起悠悠丟下的背囊,打開把小量衣物倒出,現鈔與首飾滾了一地。


    雲媽拾起,“萬多元,她以為可以過多久?”


    又看到珠寶,“這是我的結婚禮物……本來也都是她的。”


    雲爸說:“這件事裏,最聰明的是川流那孩子。”


    “是,他有骨氣,不占女孩便宜,不乘人之危,他會有出息。”


    雲爸恨恨,“一開始他就不應與悠悠如此接近。”


    雲媽歎口氣,“我累得像被人毒打一頓,我要休息,否則老命不保。”


    雲爸說:“我守大門。”


    雲媽忽然灰心地問:“為什麽要生兒育女?”


    雲爸用雙手捧著頭,沒有答案。


    第二天一早,小雲梳洗完畢,走進書房,看到桌子上有一隻紙盒,輕輕打開,果然,裏邊都是少女悠悠手跡。


    可憐,有塊織得像塊抹布的圍巾,也有替川流畫的畫像,他粗眉大眼,交叉手臂,二頭肌鼓鼓,十分可愛,還有無數心意卡,紙摺小星星,二人合照……


    十多年心血感情,付諸流水。


    川流如此決絕,真沒想到。


    小雲把盒子緊緊捧懷裏,沒人要她要。


    那天下午,放學時間,悠悠的同學忽然成群結隊出現,他們帶來鮮花糖果小禮物,還有蛋糕,冰淇淋及果仁,對雲媽說:“我們來向悠悠道別。”


    雲媽不能說不。


    到了四時,已有近三十少年在雲家。


    有人放音樂,有人玩遊戲,十分熱鬧,雲媽略為開顏。


    雲媽叮囑小雲:“看牢姐姐。”


    同學們都抗議悠悠離校也不說一聲,好不無情。


    悠悠穿戴整齊,像洋娃娃般坐中央,動也不動。


    雲媽與廚子在廚房檢查同學們可有帶來酒精飲品。


    悠悠忽叫小雲:“我有話同你說。”


    小雲蹲下細聽。


    “我要出去一下。”


    “媽媽說——”


    “你跟我一起。”


    小雲覺身為妹妹,應當捱意氣。


    小雲請一位女同學與悠悠對換衣服,請她背門端坐沙發。


    小雲與姐姐自後門溜出。


    她們叫一輛車往大發車行。


    小雲哀求姐姐:“你還有話要說?川哥已表明心態。”


    悠悠蒼白著臉不出聲。


    車子駛抵大發車行,小雲吩咐司機:“在巷口這裏等,先付你一百元。”她忽然長大了十歲。


    悠悠奔進巷子,忽然大聲叫:“川流,川流。”


    小雲從未聽過姐姐那麽淒厲聲音,驚呆。


    川流自車房角落鑽出,臉容憔悴。


    悠悠像隻動物般飛身撲上。


    小雲其實什麽也沒看見,但本能告訴她,要醒覺地擋在他倆中間。


    已經太遲,隻見悠悠手中亮晶晶不知握著什麽,嗬,刀,是一把利刃。


    小雲伸手去奪,來不及了,刀刃劃過她手心,刺向川流麵頰,他閃避,抓住悠悠手臂,刀掉地下,小雲手上血流如注,川流臉上也掛彩。


    這時悠悠自身也驚呆。


    血案,她釀成血案。


    川流掩住麵孔,“快去醫院急救,小雲,快去。”


    小雲用外套纏住手,“不,回家,幼幼,快回家。”


    她緊緊拉著衝動失常的姐姐奔出,與她跳上在等候的車子,“回去,快。”


    一來一回,才廿多分鍾,但小雲右手血流不止,她不敢打開裹著的外套,但覺得嘴唇有點發麻。


    車子停下,奔進後門,小雲把姐姐推回書房,在廚房蹲下,大聲叫:“媽媽,媽媽,救命,我割傷——”


    這時才發覺全身都劇痛,眼前一黑,暈倒在地。


    沒有知覺真好,一點痛苦也無。


    事後母親告訴小雲,所有同學圍上,七嘴八舌,七手八腳打救小雲,替她檢傷,其中一個叫來兒科醫生父親,那中年男子提高聲線:“所有無關人員請即時離開”,解開血衣一看,醫生即時說:“狀甚恐怖,實則無礙。隻是皮肉,沒傷到筋骨,大幸。”


    但是醫生口中輕傷在一般人尤其是母親眼中都是重傷,雲媽顫抖:“天呀,拇指幾乎脫落。”


    醫生說不用縫針,洗淨傷口後用醫療萬能強力膠黏住,然後加蝴蝶型膠布,再穿上膠手套。


    “三五天任何醫務人員就可以拆除。”


    就那樣。


    小雲醒來喊痛,雲媽連忙給止痛藥及雞湯。


    小雲第一件事問:“幼幼呢。”


    雲媽眼前一黑,真的,大女兒呢,怎麽不見她?雲媽覺得活不下去,心頭絞痛。


    身後忽然傳來悠悠聲音:“媽媽,我在這裏。”


    這句話救了母親一命。


    母女三人摟在一起。


    小雲注視姐姐,她像沒事人似,已經換下血衣,梳洗過,麵孔像紙般雪白,但神情平靜。


    雲媽雖覺蹊蹺,但她已不欲追究。


    悠悠上前握住妹妹手親吻,“傷口多深?”


    雲媽鬆口氣,這樣形容:“足有半公分,像雞肉切開,白色,沒有血。”


    小雲啼笑皆非。


    傍晚雲爸回來,母親什麽也沒提,小雲把真相瞞著媽媽,雲媽又瞞著丈夫,都是大事化小,小事化無的專家。


    唯一的得益仿佛是悠悠,她終於清醒過來,知道世上有些事,不可挽回。


    十六歲的不羈任性已經連累家人。


    過兩日,一家四口照計劃前往飛機場。


    舊居仍然留著,以防萬一兩個女兒都不習慣要回來,雇著鍾頭女傭每周兩次打掃。


    雲爸唏噓:“根本無從計劃生活,你看,忽然舉家齊齊出門……”


    雲媽用手撫摸丈夫背脊,“是,是。”


    “本來等兩個女兒大學畢業,叫她們到我公司學藝,現在,我不再想未來……”


    “是,是。”


    每朵烏雲都鑲有銀邊,父母感情本已疏離,沒想到因這次災難,兩人反而回複有商有量,諸多抱怨是父親,雲媽隻說:“現在我才知道,一家人有飯吃,又全在一起,即是幸福。”


    抵達飛機場,看著行李送進運輸帶,座位劃妥,稍候一會,便走進檢查區。


    父母與姐姐已經走入隔離區,小雲抬頭,忽然看見一個人影,她內心震蕩,不顧一切,丟下家人,奔出大堂,雲爸在她身後大叫:“小雲,你往何處”,她聽若不聞。


    小雲在大柱後找到那人。


    “川哥。”


    川流輕輕轉出。


    他英偉如常,左臉頰上貼著膠布,略為憔悴,卻急問:“小雲,我特地來看你傷勢如何。”


    “我沒事。”


    小雲用手撫摸他腮幫,胡髭渣有點紮手。


    川流看著她微笑。


    小雲忽然衝動地說:“川哥,不要緊,我年紀夠大必定嫁給你。”


    “哇哈。”川流如此反應。


    這時,飛機場警衛已經追上,“小女孩,你爸媽著急在裏頭等你歸隊。”


    小雲跳高吻川流臉頰,唇卻碰到他的嘴角。


    警衛拉著她走。


    雲媽質問:“你跑到何處去?”


    “我以為丟了銀包……”


    小雲輕輕撫摸嘴角,第一次接吻。


    十多小時飛機航程,吃了又睡,睡了又吃,世上有許多可怕的地方,飛機艙居首,試場是第二號,產房三號。


    小雲凝視姐姐,她閉目休息,外表平靜。


    真這樣嗎,當然不是,小雲知道,她姐姐幼幼,心裏某一處已經死亡,永不複蘇。


    自此以後,悠悠再也不是一個健全的人。


    直到她九十歲,缺了那一角,還是補不回來。


    在飛機艙,小雲看到雲爸握住雲媽的手,這倒是意外之喜:爸回頭,媽又願意收留他,華裔女性真正偉大。


    小雲十分喜歡英倫。


    一家人住在女子中學附近一幢住宅,但悠悠選擇住單人宿舍,雲爸顯然很會賺錢,這筆開銷非同小可,幸虧他遊刃有餘。


    小雲欣賞英人低調嫻靜,除出在足球場,沒有大不了的事,那環境叫她專心讀書。


    個多月後一切安頓下來,雲媽想多照顧女兒一段時間,雲爸忽然不願回工作崗位。


    他 說:“我倆戀愛結婚,原本相愛,你看我自學徒升為廠長、合夥人,你任勞任怨,是個賢妻,婚後三年,悠悠出生,你開始冷落我,堅持喂人乳一年,親手育女,不 敢假手他人,這女兒似寄生蟲,日益白胖,漂亮似洋娃娃,可是生母黃瘦憔悴,不複舊觀,好不容易悠悠上幼兒班,嘿,又添一名,曆史重演,這個索性叫哭娃,哭 時嘴巴比麵孔大,唉,又捱好幾年,我大部分時間索性放廠裏——所有成功的男人背後都有哭娃,不敢返家,每天看你仆心仆命為孩子,漸漸不忿,她倆資質奇差, 在所有興趣班裏表現惡劣,努力學習,一無所得,但你孜孜不倦,苦心孤詣,啊,其誌可嘉,其情可憫。”


    小雲在父親說到“資質奇差”時聽到他們絮絮細語,以為他們談心,卻原來吐苦水。


    老爸把他們兩姐妹說得低劣,小雲起先兩腮鼓鼓不忿,聽下去,才覺心酸。


    “這兩個孩子,又蠢又懶,你從不叫她們幫手做家務,打理自身,事無大小,媽媽媽媽,老媽倒履趕至,從一歲忙到今日,天天補課,四處陪著耍樂,衣食住行打扮加大學學費,以致嫁妝,都準備妥當,甚至站藥房半日研究新款衛生棉,洗頭水暗瘡膏等物,定時看牙齒量身高……”


    這些都是真的。


    “但凡自己沒有的,加百倍給她們,自己享用過的,十倍償還,我若說句重話?你當我仇人,你看,結果如何?私奔,雲媽,十六歲的悠悠夾帶私逃!”


    雲媽歎口氣,“我失敗,你想離婚?”


    “剛剛相反,我希望你想開看穿,不要再為她們操心,是放手的時候了。”


    “小雲還小——”


    “太太,留些時間給自己,留些時間給我。”


    小雲深覺自己不爭氣。


    抽屜拉開不推攏,牙膏用完蓋不回好,衣服換下丟到洗衣房作數。


    她有許多崇高理想:像女性必須經濟獨立,穿著動物皮草屬可恥行為,環保人人有責等……


    但住家一日,她一日還是公主,家裏衛生紙放何處,不知道;雞蛋多少錢一打,不知道;可是對於漁夫獵殺小海豹,她會參加遊行抗議。


    小雲垂頭。


    羞愧的她決心改過。


    睡前先把臥室收拾妥當,學校功課本子及漫畫書分門別類放架子上。


    第二早床鋪摺好,髒衣服放洗衣機,捧著肥皂粉盒子讀說明。


    然後自己餄蛋做早餐,用微波爐烤爆穀時遲熄火,整袋爆穀黑墨墨變焦炭,咦,做什麽都不容易。


    她說一聲“我去上學”便用自行車離家。


    小雲說話已含英國口音,有點裝模作樣,十分可愛。


    悠悠周末回家,帶返大批髒衣服,小雲同她說:“姐,學校宿舍樓下有洗衣房。”


    悠悠一怔,“是嗎?”


    “爸媽就快回家,你得學習照顧自己。”


    “我已學會自己洗頭吹頭。”


    小雲沉默。


    “你放心,像我這樣女子,將來必有男生服侍。”


    小雲凝視姐姐,“你沒事了嗎?”


    悠悠雙眼看到別處,不作答。


    “有無消息?”


    這時雲媽剛好進來,悠悠說:“媽請給三百鎊置新衣。”


    “嘎?”


    小雲暗暗籲出一口氣。


    雲媽也學乖給悠悠兩百鎊,但不再陪著逛商場。


    幸虧有人在家。


    下午茶時分小雲捧咖啡給父親,發覺他躺在安樂椅上,神色痛苦,雙手捂住胸口,發出呻吟聲。


    “爸!”


    “自今晨起胃氣痛,好似被一隻熱熨鬥壓住,吃多少胃藥也不管用。”


    小雲即時叫雲媽。


    雲媽急急找另一種胃藥。


    小雲聰敏,“爸,快去醫院急症室。”


    雲媽反對,“好端端,去醫院?”


    “媽,心髒病也是這樣症狀。”


    “胡說——”雲媽隨即怔住,“我去取手袋外套,你叫部車子。”她心慌意亂。


    小雲立刻扶起父親,雲爸掙紮:“幹什麽,我躺一會就好,你懂什麽,小雲——”


    要緊關頭小雲力大如牛,把雲爸扶進車子往聖約瑟醫院直駛。


    在車裏雲爸忽然張嘴喘息,雙手抓住胸口,似要把什麽挖出,十分駭人。


    司機嚇呆,飛車衝紅燈趕往醫院。


    小雲受驚,反而鎮定,她自學校學過急救,當下把父親頭顱托手掌後屈,替他施人工呼吸,從一數到三十二,司機大叫:“到了,到了,救人,救人!”


    車子拋在急症室通道,護理人員奔來搶救,即時把雲爸抬上擔架,給予氧氣罩。


    小雲抬頭,“媽,媽。”


    雲媽縮在車廂一角顫抖。


    小雲用雙臂裹著母親保護她,扶她一步步走進醫院。


    看護高聲叫:“孟江峰家人,這邊。”


    雲媽急隨進急症室。


    小雲這才有空閑打一通電話給悠悠。


    小雲看到一個頭發斑白戴著氧氣罩的男人躺著,連忙走過去握住他的手,“爸爸,爸爸。”


    那病人睜開眼睛,本來精神頹喪,聽得清脆響亮叫爸爸聲,他露出微笑。


    小雲這時才發覺那不是父親,十分尷尬,連忙縮手。


    那病人挪開氧氣罩,輕輕說:“蜜糖,真希望你是我乖女。”


    這時雲媽向她招手,小雲又一次握那人的手,才過去見父親,雲爸神智清楚,已簽署做搭橋手術,醫生說:“你若遲來半日,那就很難說了。”


    雲爸驀然醒覺,是小女兒救他一命。


    雲媽嘴唇發抖,“手術——”


    “請放心,這是一項相當安全的手術。”


    雲爸掙紮說:“費用——”


    雲媽答:“噓,噓,不必擔心這個,醫生會取笑。”


    小雲把父親的手放臉邊。


    雲爸看著女兒,“哭娃,這次你怎麽沒哭?”


    外頭有人哭喊著進來,“爸,爸!”原來悠悠趕到。


    雲媽連忙抱住悠悠,“不要哭,爸沒事。”


    悠悠伏在父親身上飲泣。


    雲媽看著小女兒,“小雲,你竟安排得這樣妥當,你長進了。”


    小雲訕訕答:“養兵千日,用在一朝。”


    雲媽忽然破涕為笑。


    現在她倒過來把頭靠在女兒肩上。


    看護走近說:“你們可以先用小食,手術需要三小時以上。”


    小雲同悠悠說:“你去替媽媽買熱可可,我要咖啡。”


    悠悠應聲往食堂。


    這時,另外一個看護走近,微笑打量小雲一會,輕輕說:“你一定是她了。”


    雲媽莫名其妙,看護在她們麵前說了幾句,特別加注:“病人是癌症,正做化療,不會傳染。”


    雲媽點點頭,“反正等爸爸做手術,你去吧。”


    看護歡喜,把小雲帶進原來病房,同那白發病人說:“安琪兒來了。”


    那被小雲認錯為雲爸的病人露出笑容。


    看護說:“這是史東先生,他希望再次聽見你聲音,你可以隨便讀一段報上新聞或者任何文字給他聽。”


    小雲點點。


    她坐在椅上,自背囊取出一本殘舊小書,打開,輕輕以英國口音閱讀:“六歲時,有一次我看到一本有關原始森林的圖畫書,叫做《真實故事》,圖片顯示蟒蛇吞噬一隻野獸。”


    病人史東先生即時“嗯”地一聲,表示他知道那是什麽故事。


    小女孩甜美純真的聲響叫他自苦楚裏走出,腦部產生安多芬,病情仿佛減輕。


    “……在該段日子,我時常想到森林探險,我把蛇吞猛獸情景畫出,第一幅圖畫如下……”小雲遞高書本讓史東看圖一。


    史東忽然輕輕接住背誦下去:“大人叫我放棄畫蟒蛇,專注地理、曆史、算術及文法,於是在六歲那年,我放棄可能成為一個偉大畫家的事業……”


    小雲忍不住咕咕笑。


    看護進來,“史東,你該休息了!”


    小雲把小書收回。


    走到門口,她問看護:“史東先生情況危殆?”


    “正作最後搶救。”


    “他多大歲數?”


    “四十七。”


    小雲嚇一跳,雲爸也正四十七。


    她不僅惻然。


    再等一會,醫生出來,“手術成功,孟先生可望完全複原。”


    雲媽淚流滿麵。


    稍候母女到病床邊團團圍住雲爸,四人無語,隻是手牽手,這是一家人。


    雲爸稍後輕輕在她們耳邊說:“兩個女兒先回家,自由活動,自己顧自己,不叫你們,不用探訪,你們母親留下陪我,直至康複,我回家沐浴更衣。”


    奇是奇在母女均無異議。


    悠悠與小雲回到家裏,像是與五百磅重的猛獸打過一仗,悠悠開一支啤酒喝,牛飲兩口,又遞給小雲。


    她不住飲泣,“嚇死我。”過一刻又說:“嚇死我。”


    小雲發覺他們一家四口,像一張椅子上四隻腳,缺一不可。


    “平時真不覺爸那麽重要,他老是對牢我們吼,要不幾個月不回家……”


    “爸是經濟支柱,天地萬物都是他辦回,他從不吝嗇,我們擁有全球最新電子產品,又任由女兒選購名牌衣飾,家中時有傭工幫手。”


    悠悠掩臉,“直至幾乎失去才知珍貴。”


    “今日知道也不算太遲。”


    “你,”悠悠忽然指著妹妹,“你怎麽沒哭?你是著名哭娃,應當號啕。”


    “我一哭,媽與你會跟著哭,爸會以為他已失救。”


    小雲把冰凍盒裝芝士意粉熱了大家吃。


    悠悠沐浴更衣,臉朝下倒床上熟睡。


    小雲全身臭汗,臉上走油,她歎氣,真想問悠悠:失去爸爸的恐懼是否比被川哥拒絕更慘,可憐的幼幼……


    她聽見幼幼在房裏自言自語。


    小雲進房,聽見幼幼夢囈:“不要離開我,不要離開我。”


    誰,叫誰不要離開她?


    年輕的小雲怔住,原來沒有一日,幼幼不思念川流。


    小雲強忍一日的淚水終於流一臉。


    第二天,姐姐比她早起,“小雲,我替你做了早餐,幫你放熱水浸浴,你渾身酸臭。”


    那煎蛋像軟膠,麵包全烤焦,小雲想:姐妹倆這樣疲懶真不是辦法,到什麽地方去學好家政?


    她浸在浴缸裏思考沉吟,打開早報閱讀,頭版阿富汗戰爭消息下角有一段啟示:酒店食物管理科學院招生:兩年課程,自我增值……


    小雲笑出聲:答案來了。


    她自浴缸跳出更衣,即時到網頁查詢詳情。


    那邊幼幼在講電話:“誰,誰,嘎?你在哪裏?樓下,還不上來?快,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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