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多年後——


    慈寧宮裏,當年的皇太後——如今已是太皇太後坐在鳳榻上,認真地翻看著一方小盤裏的檀木牌子。雖然木牌不到十來張,但她手中握著一張,目光又挑著盤中其它張,卻是一副舉棋不定。


    “榮巽親王覲見。”


    見急傳的孫兒來了,太皇太後終於抬起眼,慈顏浮出笑容。


    安書身著五爪龍袍、蜜蠟念珠,頂著紅寶石頂子,英姿颯颯地進閣,恭敬地朝太皇太後請安。“孫兒給皇嬤嬤請安。”


    “起來吧。”太皇太後隨即喚他過來身邊坐下。“這邊坐。”


    “是。”安書遵命在她身邊坐下,也發現幾上的那方小盤,裏麵整齊擺著木牌子,每一張都寫有八旗姓氏與姑娘芳齡。


    他微顯訝異。“皇嬤嬤在給皇上選妃嗎?不過皇後不是才剛立,眼下這三年之選好象也不到……”


    “我不是在選妃。”太皇太後瞅著他,微笑。“我在給你挑福晉。”


    “我?”正折著馬蹄袖的安書愣了下,英容隨即朗笑。“皇嬤嬤,我才剛封親王,立福晉這事,不急嘛……”


    “其它阿哥還在宮裏的時候,都早早立了福晉才搬出宮,你說還想陪在我身邊孝順幾年,不想搬出宮去……這會兒名號都封了,王府也落成,卻始終沒個女主人,這象話嗎?”


    她的兒子自賢妃薨逝不久,便也跟著早早殯天,由皇後的大阿哥繼承大統,於是安書便由她親自撫養長大,祖孫倆朝夕相處,安書既聰穎,又不似已成為皇上的大阿哥那般疏遠了,太皇太後於是全心疼愛著安書,對他是寵愛有加。


    因此早在他剛成年時,朝臣們便看準他既英挺俊朗,又是大清朝除了皇帝之外身分最尊貴的親王,早有好幾位大人為自己家的格格來求親,是她看不上人家,這才推了親事,由得他至今未立福晉。


    可眼見他都搬出宮去住,太皇太後如今著急的,便是要幫他找個門當戶對的嫡福晉,盼望他能早些後繼有人。


    安書無言,隻好問:“那皇嬤嬤給孫兒選了誰?”


    太皇太後見他有心,便笑著把手中的木牌遞給他。“承簡親王家的小格格,今年剛十六,記得嗎?你小時候一起玩過的。”


    “六妞嗎?”安書遲疑了下。“她……年紀還小吧?”


    太皇太後聞言,便拾起另一張木牌。“那康平郡王的大格格,小你三歲,出了名的美貌……”


    安書又攏眉。“皇嬤嬤,娶妻願娶賢,孫兒不喜歡太美的,不如留給皇上為妃吧?”


    太皇太後見他又不合意,再度翻翻木牌,再下去可無親王郡王家的格格,都是三、四等公的閨秀了。“剩下都是爵府家的格格了,可讓你一個皇子娶她們,我總覺得你紆了貴。”


    安書馬上建議。“皇嬤嬤,既然沒有合適的人選,這事不如改日再議……”


    “等等——”太皇太後瞧出了他的心眼。“這麽急著放棄,該不是……你根本就不想立福晉吧?”


    被說中心事,他連忙展笑。“孫兒怎敢不想,隻是眼下無良選,反正時間還有,皇嬤嬤何必要急於一時?”


    “算了。”他明擺著推拖,太皇太後啐了聲,把手中牌子都撂了。“沒想到給你選福晉,比選皇後還困難——”


    見她老人家動了氣,安書連忙陪笑臉。“皇嬤嬤……”


    “把你的笑臉收回去!”太皇太後不想吃他這套,也把桌上方盤往他那邊一推。“告訴你,這裏邊都是皇後名單上刷下來的格格,大清朝沒有再比這裏好的女子了,你一個月內就從裏麵選一個出來,沒有選,那就皇嬤嬤定了。”


    話到死路,安書也清楚太皇太後是認真的,不敢再推諉,隻好收笑起身,高端起方盤在她麵前跪下。“孫兒領旨。”


    太皇太後掀起茶蓋,唇角終於扯笑。


    “稟太皇太後——”這時,德公公踏進殿裏。“皇上有旨,請王爺前去養心殿見駕。”


    “是嗎?”太皇太後這會兒也甘願放人了。“好吧,安書你去吧。”


    “是。”別過太皇太後,安書起身退出暖閣,直到了屏風後,他才放低方盤,轉身踏出門檻。


    外頭候著的三元立即上前。“王爺,這會兒上哪兒?”他自在宮裏就是安書的貼身奴才,安書封了親王後,便跟著他出宮服侍。


    “我上養心殿去。”安書低眼看方盤,隨即把東西交給他。“你把這個帶回府吧。”


    “王爺,這要做什麽?”


    安書又瞥了那盤子一眼,歎氣。“選福晉用的。”


    身為皇室子弟,他仗著太皇太後的寵愛,已是至今唯一未立福晉的先帝皇子,他早知道總有一天逃不了。


    他自幼養於慈寧宮,命婦格格們時常往來覲見,那一盤太皇太後所謂“大清國最好的女子”,他大抵都見過,色妍聰慧者有之,但論能讓他心動者,卻無一人。


    想來皇嬤嬤是說錯了。


    天下之大何止於這一方盤?他們大清最好的女子,又怎麽可能隻有那區區少數?


    或許並非他覓不得,隻是尚未遇見罷了……


    但皇嬤嬤給的時限隻有一個月,這一個月,要他上哪兒去、且又來得及找到合意的女子?


    他不禁歎息,想這事比從了她老人家的旨意,恐怕還困難上百倍——


    養心殿裏,皇上對著書案上一張張的花卉圖品頭論足,侍立一旁的內大臣索蘇額則不時在畫的角角標注皇上中意的圖張,等著稍後交予內務府藏進宮裏,直到安書踏進殿裏。


    “榮巽親王覲見。”


    “臣弟給皇上請安——”


    “親王,免了。”他揮手製止了安書,要他直接上前。“快來瞧瞧,今日朕這有些壽平畫的花卷,等著你評評孰優孰劣。”


    壽平是朝臣中一等一擅畫的大臣,他的畫不但江南仕子齊譽之,更得皇上的喜愛,時不時便差旨要他作畫上交。


    安書領命上前,看了滿書案的圖紙,紫薇、虞美人、南百竹、芍藥……各式花卉栩栩如生,春意盎然。


    “皇上,壽平的畫每張都極佳,臣弟無從評之。”


    “不要謙虛了。”皇上立即回他。“天下誰不知道『民間有壽臣圖,宮中有榮王畫』這句話?你畫的春花百卉壓根兒不輸壽平,喏,前陣子朕聽說他受你知遇,不是得了你一張真跡珍賞嗎?”


    他的四皇弟自小擅畫也愛畫,當自己登基大位學習為政時,他卻是多年潛心習畫,造就他不輸朝中畫工的畫技,尤其專精沒骨花卉,連壽平這樣一等一的畫者都為之讚賞。


    安書聞言啞笑。“皇上連這都知道?”


    他與壽平同是愛畫之人,自然惺惺相惜,贈畫以相交,無關乎誰為臣、誰為王。


    “那還不快選出一張來。”


    被皇上催促,安書隻得拉袖視畫,最後在萬紅千紫中選出了一幅“醉牡丹”。“皇上,臣弟認為此張乃極品,人間難求。”


    皇上看見那張畫角的圈點,也笑開臉。“親王與朕所見略同,朕也覺得此張為眾畫中最佳。”


    他隨即將畫交予一旁的索蘇額,要他收起此圖。“此畫雀屏中選,上條進內務府後,即注外賞榮王吧!”


    意思是要將此畫賜與他?安書聞言驚愕。“皇上……”


    “怎麽?你與壽平惺惺相惜,願意賞他真跡,就不讓朕也與你惺惺相惜,賞你一副喜歡的畫嗎?”


    安書斂容揖手。“臣弟不敢。”


    “那就這樣吧,索蘇額,記下了吧?”


    “嗻。”索蘇額將畫卷齊眉。“奴才遵旨。”


    “對了,關於鄂海的案子,之前你上奏願去廣州親審的事,朕考慮過了。如你所奏,如今雲南情勢不明,與其考慮把鄂海北押,的確不如由你下去親審……你就帶上費揚古,即日出發吧。”


    兩廣總督鄂海日前遭大臣密折指控貪藏貢銀,皇上本想押他上北京親審,但近日傳出雲貴總督猝歿的事,屋漏偏逢連夜雨,唯恐素有野心的雲南土司也在此時作亂,安書才提出這個建議,要為此案下江南一趟。


    安書聞言,心底鬆了一口氣,隻因鄂海是和碩額駙鄂士隆的父親,而鄂士隆則是從小與自己同養宮中的義妹——明璣格格的夫婿,為免鄂家是遭有心人誣害,所以他才會跳出來攬下這件大任。


    他立即揖手。“謝皇上旨意,臣弟領旨。”


    “啟稟皇上。”索蘇額卻在此時建言。“王爺的建議雖然有理,但讓他為此小案親下江南,會不會太勞煩王爺了?不如另派朝中大臣去吧……”


    “索大人。”安書把炯炯目光對向他。“我自封王後,至今未有機會立功,一直閑居在京,會出此議是因為想為皇上分憂,並不覺得勞煩。”


    “可是太皇太後極寵王爺,萬一王爺離京,奴才怕太皇太後會記掛於心……”


    “太皇太後再寵我,也容不得我徒領親王俸祿吧?”安書見他一直尋事阻攔,便抿唇試探。“莫不是索大人以為我與鄂家有親戚關係,怕我此趟去會處事不公?”


    索蘇額神色乍驚。“王爺言重了,奴才絕無此意!”


    皇上見狀出聲。“索蘇額,朕意已定,也相信親王的判斷,決定就讓他去一趟廣州,你也不用再說了。”


    “奴才遵命。”


    待皇上又與安書說了幾句關心叮嚀的話,他們便相偕領命跪安,退出了養心殿外。


    “索大人!”安書揚揚長袍,在殿外叫住他。


    “王爺有事交代嗎?”


    “沒什麽事,隻是剛剛在太皇太後那兒,聽她老人家說起皇後的事,我一見你便想起了……”


    索蘇額驚色問:“皇後怎麽了?”女兒既年輕又剛成為皇後,且正有孕在身,他自是在意她的消息。


    安書的聲調恍若平常。“皇後沒怎麽,隻是太皇太後想給我選福晉,特地提起皇後家裏好象還有待字閨中的妹妹,是嗎?”


    見女兒無事,索蘇額也鬆了鬆老臉,笑了。“原來是此事,奴才家裏確實有幾位格格,隻是適齡的格格日前剛出嫁,無幸成為王爺的良配……”


    “喔?”安書佯裝興趣。“這麽可惜,嫁給誰了?”


    “稟王爺,是兩江總督富祥家的獨生貝子。”


    富祥?安書內心一凜。此人正是鄂海的宿敵,鄂海案爆發時,妹夫鄂士隆曾懷疑父親的案子是受他誣陷,經他們調查後,也發現富祥的確利用了鄂海采購的蘇繡,與江南君家織繡串供,編出假帳本誣告鄂海貪貢,隻是他們手無實證,無法反控……如今見索蘇額與富祥將成姻親,看來富祥背後果真是索蘇額在撐腰。


    “那還真是可惜了。”安書皺眉,一臉遺憾。“聽說索家格格個個才藝出眾,我本想若能擇一而娶,那麽太皇太後定會滿意,沒想到卻是遲了一步……”


    “是奴才的錯,早知王爺垂愛,奴才當初便不應該答應富家的求親……”


    安書俊顏笑開。“這怎會是你的錯?怪隻怪我趕不上富祥大人的慧眼獨到,沒能先把你家格格定下,對吧?”


    索蘇額微笑應對。“王爺說笑了。”


    “沒事了,等等壽平的畫內務府上了條,就差人送到慈寧宮,我還得回去陪太皇太後喝盞茶。”安書指指他手上的畫卷。


    “嗻。”


    待索蘇額拜別離開,安書的笑容才一斂為憂。


    如果鄂海的案子真有索蘇額在背後撐腰,那可就難辦了……隻因他不僅是當朝重臣,更是皇後的父親,必定會謹防事跡敗露,他想查案,勢必困難重重。


    就算他查到索蘇額確實與富祥共同陷害鄂海,皇上也知道他有罪,然而以他身為國丈的身分,能不能辦卻又是一回事。


    安書抿唇。此趟前去江南的差事,或許得更加步步為營,小心謹慎為上。


    安書帶上額娘的胞弟、也是親舅舅的費揚古,以及隨身奴才三元,便領旨從北京出發。


    臨行前,他與皇上已有共識,此案必須暗訪,以求能徹查鄂海一案的來由始末,再向皇上稟奏真相,因此他得旨暗行,便與奉旨保護自己的費揚古往江南而去,幾日趕路,終於來到蘇州。


    “王爺,此次到江南,你打算從何查起?”費揚古雖是安書的舅舅,但年紀與他同年,兩人輩分上說是舅甥,可感情更勝於手足兄弟。


    “你與額駙不是查到鄂海此案,君家織繡與富祥串通的帳本是關鍵,既然如此,自然該先往蘇州,好好調查一下君家織繡。”


    “可是真正經手鄂大人貢品的君老當家已經過世,現任當家已是別人,想那新當家或許真與富祥有所勾結,我們真能查出什麽來嗎?”


    “這會兒認定是勾結言之過早,新當家也有可能是被逼的。”安書微展唇角。“不過,舅舅不是說到了重點嗎?”


    “什麽重點?”


    安書調頭看遠方。“就算新當家真是與富祥有所勾結,那一定是富祥給了他什麽好處,否則他不會願意出來指證鄂海的圖貢。”


    費揚古了然於心。“意思是我們隻要從君家當家那查出他與富祥的有關證據,便能證明鄂大人的清白?”


    安書頷首。“對,順利的話,自是如此。”


    無論是被逼或是勾結,他隻擔心那君家當家也是個老奸巨猾之徒,不會輕易透露任何事證,因此才決定暗訪,而不願曝露自己的親王身分。


    這時,在前頭探路的三元回馬來報。“稟王爺,蘇州城到了,前頭就是。”


    安書瞇眼。“三元,我出來時是怎麽交代你的,你都忘了?”


    “王爺交代……”三元回想,隨即拍拍自己腦勺。“奴才記起了,這次出宮是去辦事,不能喊您王爺……”


    “那你剛又喊了什麽?”


    “王爺——不!是公子……”


    安書笑著歎氣,看向費揚古。“那他呢?”


    “爵爺……也是公子。”


    “你怎麽一人侍候兩位公子啊?”


    “喔……因為兩位公子是舅甥,想回北京合夥做點買賣,小的是隨公子們到江南采辦織品。”


    幸好孺子可教也。“記住了,再喊王爺、爵爺……你腦袋我可不要了。”


    三元馬上滿臉委屈。“奴才的腦袋公子怎可不要?您還得靠我使點彩墨,否則您畫畫時,誰來給您調彩潤筆啊?”


    “甥兒,三元這話說得對。”費揚古也開始改稱謂,這次真要當上舅舅了。“看來他的腦袋還是有用的,你還是姑且留著吧。”


    “舅舅都這樣說,甥兒我哪敢不從?”安書笑看費揚古,想他在宮中生活至今,終於有機會可以放下皇室的繁文縟節,痛快做一回普通百姓了。


    三人進了蘇州城後,天色已暗,於是三元便去找了旅店,侍候主子們住下。


    他們下榻的旅店是蘇州城知名的“月來西滿樓”,樓分兩處,西滿樓為廂房專供客宿,東邊的月來樓則是飯館酒肆,專.賣蘇州道地的蘇幫菜,遠近馳名。


    安書與費揚古換了套幹淨衣服,便在月來樓坐下,小二立即前來點菜。“兩位公子看來不是蘇州本地人,是外地來的吧,不知想用點什麽?”


    “小二的眼力真好,看得出我們不是蘇州人?”安書揚眉。


    “嗬嗬,二位公子別怪我實說,你們的穿著雖是南人打扮,但二位公子身形挺拔,眉目英氣濃重,一看便知是北方人,該是商賈子弟吧?”


    “確是。”費揚古答話。“我們從北京來找點買賣生意做,不知小二有什麽見解?”


    “我隻是個小二,公子何說見解?”小二喜孜孜地摸頭笑了。“不過我們蘇州最有名的就是繡品了,您若能往這牽著線,自然名利豐收。”


    “那敢問蘇州城裏,哪家繡品最優?”


    “那自是勤苑繡坊了,所謂『宮廷樣、蘇州匠』指的便是勤苑,他們家的繡品,江南織造局年年指定上貢宮裏,宮裏頭別說太皇太後、後妃……連王爺們的賞賜都是用著這料。”


    小二自豪說著,但又建議。“不過您想跟勤苑繡坊論買賣可難,他們眼高,向來隻做宮裏生意,南北買家固定,十幾年來不曾結過新買家,您還不如找君家織繡……”


    安書豎起耳。“你說君家織繡?”


    “是啊,勤苑繡坊若說是宮中第一,那君家織繡便是民間第一。”小二又喜道。“二位公子運氣好,原本勤苑繡坊打算吃下君家織繡納為己有……聽說勤苑繡坊的顧當家使了計,都從君老當家那兒簽了讓渡書了,可不知怎麽地,顧當家竟又把那張讓渡書給撕了!”


    “撕了?”


    “就是撕了!”小二語氣激奮,像在說書。“那君老當家發現自己被騙簽了讓渡書,往劉巡撫那兒打官司,劉巡撫認為白紙黑字寫得明白,便裁定退回此案,君老於是一氣之下死了。”


    “然後呢?”


    “然後那顧當家也瘋了,不知打哪兒來的善心,居然把那讓渡書給撕了,所以如今君家織繡才能由君家新當家接手,存活下來,我這才說二位公子運氣好。”


    勤苑繡坊與君家織繡的鬥法,本是他們蘇州城最大條的事,早成了飯館茶餘飯後的話題,如今有這麽戲劇性的發展,更是讓整個蘇州城百姓議論紛紛。


    然而在安書與費揚古的心裏,關心的並不是勤苑與君家的兩家恩怨,他們真正在意的是那一紙讓渡書到底為何所撕?


    事關君家織繡的百年基業,這會不會是富祥之所以拿來利益交換的重要關鍵?


    如果是,那他們勢必得查清勤苑與君家的往來,還有此事是否確實與富祥有關……


    安書與費揚古無言相視,彼此都是同個想法。“那麽,君家織繡何在?”


    “喔,君家繡坊就在這條街底,您走過去便尋得著……”


    “好吧,依你所言,那明日我們舅甥便前去看看。”安書微笑,又吩咐。“小二,在此之前,先給我們備幾間上房,我們恐怕要長久住下了——”


    “你想君家的事,會不會真與富祥有關?”


    “富祥身為兩江總督,江蘇、安徽、江西都是他的管轄,他真想在自己的地盤上翻點雲弄點雨,有何困難?”


    隔日一早,兩人便外出往君家織繡步去。


    “可這中間還夾著江蘇巡撫呢,他有那麽大本事?”


    “江蘇巡撫劉全章是他的同鄉,劉全章的巡撫位置便是富祥推舉,等同是富祥的親信子弟,他們有這層關係便夠富祥為所欲為了。”


    費揚古頷首。“想來是勤苑與君家的官司被富祥知道了,所以他指示劉全章不要插手,然後以此威脅君老當家?”


    “君老當家當下雖然被氣死,但他的後人肯定還想保全繡坊,所以答應了富祥的條件。”


    兩人一路推敲,事情已經很明白。“那就是照富祥的意思編出假帳本,陷害之前來買繡品的鄂海——”


    安書停下腳步,轉身看著眼前典型蘇州園林的君家繡坊——寬敞的門廳,簡單掛著“君繡”二字,雖簡單卻也足見他們的名氣之大,因此毫無贅飾。


    這個君家新當家,究竟是什麽樣的人?


    是老奸巨猾……還是固執怕事?


    這會兒安書倒希望他老奸巨猾,這樣他隻要拿得出引子,要他倒戈肯定有機會——


    這時,一名穿著月牙色衣裳、黑色銀邊大坎肩,額前落著一綹劉海的年輕女子從門內疾步走出,令安書眼前一亮。


    “姑娘且慢!”


    被攔下的君無瑕揚眼望他,有些訝異這位長相俊挺不凡、卻顯得陌生的男子竟攔下自己去路。“請問公子找誰?”


    她這一揚眼,也讓安書微微怔了。她有一雙透著靈氣的大眼,明眸似水,眉黛柳細,雖然一張幹淨玉顏略嫌蒼白,卻清麗端秀,令人印象深刻。


    “我找君新當家。”安書定定注視無瑕的秀顏,隨即回視費揚古,表明兩人的身分。“我與舅舅從北京來,想與君家新當家談點買賣生意。”


    聽見他是來做買賣的,無瑕認真打量他,卻是開口謝客。“新當家誰都不見,公子請回吧。”然後她再度步下台階。


    “姑娘留步!”安書再度伸手攔她,擋住她的去路。“姑娘沒有通報,怎知君家新當家不願見我?”


    當他更靠近,才發現她身上有股熟悉的徽墨香,令他對她的身分大感好奇,而且以她的姿貌穿著,絕不是一般的繡坊丫頭,能請她去通報定能省事。


    “新當家今日有要事,誰都不可能見,公子不必費唇舌。”


    “那麽我是否可以留帖,請姑娘告知當家求訪之意?”


    無瑕遲疑了一會兒,因為安書的態度正派,而且生得俊朗英挺,儀表不凡,讓她不覺得他是來曆不明的惡人,何況爹爹有訓,做生意不能動輒拒客,她要想扛下君家基業,就不能再像從前把自己當閨閣女子,讓女兒家的矜持壞了生意。


    她想罷便伸出手。“公子的帖?”


    皓腕玉手突然出現在眼前,安書被她陡露的纖骨冰肌引去心神,一會兒才斂下眼。“不巧,今日無備。”


    “無備?”


    這時,另一名粉藕色衣裳、著連掛坎肩的女子跟了出來,對無瑕大歎口氣。“小姐,怎不等我?祭品都沒備齊呢……”


    無瑕見丫頭跟上,容不得再與安書糾纏,便縮回手提裙。“寶相,我們走吧。”


    聽見兩人對話提到祭品一事,安書想她們可能去給君老當家掃墳,便又出聲留她們。“姑娘,若是給君老當家掃墳,可否讓我們一同前往?”


    無瑕回頭看他。莫非他認識爹爹?“你認識君老當家嗎?”


    安書順著她的話回答。“是,我去年來江南遊曆,曾經見過君老當家一麵,他說過蘇州繡品以勤苑、君家兩家為大,還說若我將來有意做繡品生意,最好前來找他……隻是恨不及時,我昨日剛到蘇州城,竟聽說君老當家已死的噩秏……”


    是爹爹生前結識的故人嗎?


    無瑕一聽,眉眼不免露出哀傷,隻因故人找來,而爹爹已不在,想人生的離合悲歡若此,怎不令人哀傷?


    “既是故人,公子請與我同往吧。”


    安書瞧見她的哀顏,心緒不由得跟著一緊。“恕我冒犯,尚未得知姑娘的身分……”是君老當家的遺眷吧,否則她不會聽到他的話,臉色便充滿了傷感之情。


    “小女是君祿風的女兒,名無瑕。”無瑕抬眼望他,露出一抹令安書印象深刻的清麗笑容。“也是君家織繡的新當家——”


    她便是君家的新當家?


    她與安書原本料想的新當家樣貌差距過大,教向來處事鎮定的他,也不禁詫異,一時不知如何應對眼前這個純淨文弱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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